我在路上與咖啡店老板談副刊主編打算訪問他的事,老板說隻得暫停,看看林老的病況才好再做決定,我說也是。我問老板,老先生現在是獨居還是與家人同居,好像從來沒聽過他談起家人,現在生病了,家人照顧是很重要的。老板說他也沒聽過,每次見到他,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如果八十多歲還要獨居,就很麻煩了,我說是,老先生的很多方麵,是我們並不了解的。
快到醫院的時候,人行道有工程在施工,挖得亂七八糟,我們隻能走在車道上,汽車、機車又不讓人,搞得險象環生。工程機器聲音隆隆,塵土彌漫。我記得中興醫院原本叫做鐵路醫院,就在北門鐵路總局的北側,這令我想起,老先生住到這兒來,莫非他與鐵路局有什麼關聯。
醫院門廳十分零亂,空氣也不好。進到裏麵找到病床,是個兩人合用的乙等病房,林老躺在外側那張床上。林老穿著醫院藍灰色的病服,麵色灰敗,形容枯槁,白發亂成一團,他原本留了個老式的克拉克蓋博式短須,現在短須周圍與下巴的胡樁冒出,變成白茫茫一片,乍看有點不認得了。他斜靠在枕頭上,一手打著點滴,看到我們來,微微一笑,輕聲問我們怎麼知道他在這裏,咖啡店老板說是魯教授告訴他的,我問他得了什麼病,他聽不見,我再問一次,他搖搖頭,說了幾句我們也聽不清楚的話。
我們在那兒待了一陣,沒見到醫生,也沒見護士。我們趁空到櫃台,找一個護士問老先生的病情,護士說老先生病得不輕,發現有胰髒癌的跡象,正式的檢驗報告要兩天後才下來。不過護士說,如真是這種病,她建議還是轉院到榮總或台大才好,因為他們醫院在這方麵不是“權威”。我們問醫生在哪裏,她說主治醫師早上已經來過,晚上八九點會再來,但也許不會來了。我們問要是病人有個萬一,不是沒有醫生嗎?她說主治醫師不在,但住院醫師是在的。
我們無奈地回到病房,老先生已睡著了。我看到病床前掛著他的名牌,上麵姓名一欄寫著“林本”,年齡一欄用阿拉伯數字寫著“73”,我覺得有些奇怪,要咖啡店老板看,他也驚訝地說:“他每次都說他已是八十五歲了呀!”
我們正在狐疑的時候,魯教授到了。他看到林老睡了,便拉我們到病房門口,輕聲說,他見過醫生,說老先生的狀況很不好,已是末期了。我問是胰髒癌嗎,他點點頭。我又問,咖啡店老板不是說還在化驗嗎?魯教授說,明後天下來的是正式‘判決書’,但有經驗的醫師,驗血驗尿再借著一點外科知識就知道了。我說剛才護士說最好轉院,魯教授說如果檢驗報告下來,就是要轉院,別的醫院也不見得要收,醫生告訴他,這種癌症的治愈率不高,每家醫院見了它都搖頭的。
“林老在台灣是不是有家人?”咖啡店老板問。
“好像有個遠房的侄兒,是我送林老來住院時問他才知道的。”魯教授說:“他的侄子有個電話號碼,看區號不是在桃園就是在新竹,我打電話去,對方是答錄機,我留了話,但幾天了,都沒有回音。”
“怎麼是你送他來的?”我問。
“林老先生被他鄰居發現昏倒,後來醒了卻站不起來了,嘴巴還流著血,打算把他送醫院,臨時問他有沒親人要通知的,林老從他口袋摸出我的名片,鄰居就通知我了。”
“為什麼送來這家醫院呢?”
“我起先並不知道有這家的,當時我看他連站都站不住,而且嘴裏還有血,要急救,便送到離他家最近的這家醫院了。”
“他住在這附近?”
“他住在迪化街的一個小巷子裏,就從這前麵的塔城街過去,不是很遠的。我以前也不知道,是他鄰居打電話給我才知道這地方。”我記得林老以前也給過我名片,上麵隻有電話沒有住址。
我們都擔心林老的病情,假如真如魯教授說的這病已屬不輕,那他的後事也不得不慎重考慮。我們商量,如果林老在台灣無親無故,我們便算是他最親密的人了,他在這麼危急的狀況下,我們義不容辭地要照顧他。其次,林老經曆不凡,一定有很多人認識他,隻不過後來他也許覺得不得意,不願與人往來,我想他在學術界文化界應該還有些朋友,我們分途尋找,應該能找到他早年的故舊。最後決定,學術界的由魯教授去負責找,而我借助於傳播方麵的力量,或許可以“爬梳”出一些他的人脈來,如果萬一他真要走,也走得風光些。
魯教授答應動用他學界的關係,看能不能把林老轉院到台大或榮總,就算治療無望,但照顧總會好一點,其次如病情緊張時,我們幾人分班照顧之外,還可以要他班上的學生來“值班”。咖啡店老板說,他離這兒很近,有空他也會來的。
結果檢驗報告下來,證實了醫師的判斷,醫師跟我們說,癌細胞已經轉移,包括胃與脾髒都有了。那天我們趕到醫院,醫生告訴我們說麵對這個病有兩個方式,一個是治,一個是不治。我們問要治的話應如何治,醫生說,要動外科手術切除,但這牽涉太大,除了胰髒外,脾髒與胃的一部分都要切除,切除之後還要接受長時間的化療,之後會不會轉移也不能保證,因為那位置得癌十分麻煩,幾個重要器官都擠在一塊,我們問如果不治,能拖過去嗎?
“最快兩周內,最慢兩個月。”醫生苦笑說。
“如果轉院,是不是有較多的希望?”我問。醫生搖頭,說:
“我是台大來的,我知道我們這兒設備不如台大好,醫師不如台大多,但設備再好,對老先生而言,恐怕也不見得都用得到。”
這等於宣布老先生的死刑,而且刑期近了。醫生走了後,我說如果動完手術,結果也是一樣,我覺得不要把老先生弄得支離破碎的比較好,這樣萬一走了,也走得瀟灑些、有尊嚴些。他們兩人也讚成,但我們到底不是他的親人,這事不能由我們來決定。魯教授說他與林老的侄兒聯絡上了,他侄兒說自己一家與老先生已早無聯係,現在又忙,沒法子來管這遠房叔叔的事,這麼說來,林老先生在台灣可能再也無親人了。
就這樣一天天過著。有天我在報社,黃鍾跟我說,她有次見到董事會的一個姓褚的老董事,說是認識林本先生,要我有空,可以跟她一同去找他談談。正巧那天上午報社開董事會,那位董事下午還留在報社,我們便上樓到董事會辦公室找他。
褚董對我們很客氣,連說副刊與我的藝術周刊都編得好,他說:“你們編的東西,每篇我都是要看的。”我們向他道謝。我向他請示林本老先生的問題,我說聽黃鍾講褚董認識他。
“你在我麵前說林本是老先生?”褚董問。我知道我可能犯錯了,忙說:
“對不起,我們見麵時都是林老來林老去的,叫成了習慣。我不知道他是否比您年紀要大,但從外表看起來,您比他年輕,而且年輕多了。”他聽了顯然沒有不高興,人都喜歡別人說自己年輕的,便說:
“這家夥就是喜歡倚老賣老,到今天還是那個樣子。”他說:“你知道,我今年已經七十八了,他至少小我五六歲,但他成天老喜歡在年輕人麵前說自己有多老,見識有多廣。我二十幾年前就認識他了,他在英國時正巧我也在。唉,人的習性,真是到死都不會改的。”
褚董似乎很了解他,他說林老的年齡與我在醫院看到的吻合,但他對他無疑存有成見,我說林老告訴我們他與羅素交往的情形,好像不會是假的。
“大體上不假,譬如在英國確有個叫羅素的人,這會假嗎?而羅素在英國的時候,林本也在英國,這也不假,他也許在報章雜誌上看多了羅素的消息,也許真的在某一個場合看見過羅素。我告訴你吧,他後來綜合一些聽來看來的材料,加上他也真的看到過羅素的,不管他看到的是正麵還是背麵,就老跟人扯羅素的事情。”
“他說的,都是羅素真發生過的事,我們之中有研究羅素的人,都說可信呀。”
“你們沒見過羅素,說的羅素也一樣可信呀!他既然與羅素混得那麼熟,我問一句,你們之中不是有研究這方麵的專家嗎?請他看看羅素在他的自傳或其他的文章之中,有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談起一個名叫林本的中國人呢?或者羅素的朋友,都是文學家哲學家的,他們在著作之中,有沒有曾經提到過他呢?”
我說記不得提起過。他便說:
“那不就清楚了嘛!你看他說話,好像天天黏在羅親身旁,羅素怎麼連他提都不提呢?”褚董的話讓我無言以對。他停了一會兒又問我:“他有沒有跟你們談起什麼印度神油的事?”我說談過,他又問有沒有向我們推銷過?我說隻聽他半開玩笑半真的談及過,但從來沒有跟我們推銷,這點我是可以保證的。褚董笑著說:
“也許剛開始沒有,久了就會了。這個林本,你知道他後來靠什麼為生?他那裏有賣不完的神油,又說是什麼青春之泉,專門賣給上了年紀或有痼疾的人,索價不菲,天曉得就是有那麼多人相信。”黃鍾一定怕我覺得丟臉,便借故說有事先走了。褚董最後說:
“不過是喜歡胡扯罷了,也許是寂寞的緣故。還好你們沒買他的東西,不過即使買了,就算做了一件善事,你知道這幾十年來,他真的混得很不好,他假裝自己很老但很有活力,其實沒有那麼好。老早之前,他不是那樣的,他還真是出身名門的啊!”
我一直沒把褚董那兒的話告訴咖啡店老板,也沒告訴魯教授。我們每天照計劃到醫院探望林老,在他麵前嘻嘻哈哈地說些不太正經的事,試圖逗他一笑,他起初還笑得起來,後來病況沉重,有時須注射嗎啡止痛,便不太能笑了。彌留時,魯教授找來他喜歡的那件雪白的西裝外套,我們幫他換上,咖啡店老板幫他把頭發梳得油亮,用電動刮胡刀幫他把下巴的胡子剃掉,再用小剪刀小心修剪他上嘴唇的胡子,弄得真像騷胡子克拉克蓋博一樣,收拾好了連護士都說好帥呀。林老好像有意地保持著高雅的微笑姿態,其實我們都知道那時他已經沒有什麼知覺了。那一刻,我們相互欺騙自己,設法假裝又回到了以前的快樂日子。
林老出殯時,竟然看到“教育部長”與“僑務委員會委員長”送來的挽幛,一個寫著“大雅雲亡”,一個寫著“高風長仰”,幾個大學還有旅英同學會都送來了花圈挽聯,可見林老跟我們敘述過的事,不見得是假的。會場來的人並不少,有的我認識,大部分我不認識,狀況有點出乎我的預料。
行禮如儀過後,來客散去,一切都結束了。火葬場就在殯儀館的邊上,火化的速度很快,魯教授不知從哪裏買了一個西式的裝骨灰的容器,是瓷做的,外表燙印著金花,樣子有點像沒有把手的冠軍獎杯。咖啡店老板說先把骨灰罐放在他咖啡廳,讓我們有空再去陪他幾天,然後再安放到金山的靈骨塔去。我們一夥人後來都到了咖啡廳。老板把那個獎杯罐放在架上幾個盛咖啡豆的容器之間,好像它本來就該在那兒一樣,他燒了一大壺曼特寧給我們喝。疲憊下的寧靜,緊繃後的鬆弛,大家在黑暗的空間坐下,沒有人說得出話來。老板用他AR的大喇叭,放一首我們都熟悉的樂曲,是大提琴演出的有點南美風味的舞蹈音樂,跳躍的弓法後麵有細碎的鼓聲,讓人想到幽暗又深遠的雨林,音響綿密,空間厚實,裏麵藏有無限的故事。有人開始抽煙,不久之後,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煙味。這時我們覺得林老,好像並沒有真正的離開。
(選自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2013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