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關錦嬋其實不想出來,可是老同學朱穗英實在懇求得厲害,所以約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遲到,錦嬋卻不悶,咖啡店近海,她看著海灘出神。
正如穗英說:“錦嬋,(甘少一劃,二十的意思)載同窗,遷就我這一回,救救我。”
講得這樣惶恐,不得不出來。
穗英是直性子,不會作弄人,錦嬋信她真確有急事。
來了。
車子停得歪七纏八,她忽忽奔進來。
錦嬋站起來招呼:“這裏。”
穗英坐下,氣略順,從手袋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老同學看。
錦嬋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頭一看,發覺照片裏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長子日-(沒火字旁),他身邊的少女不是華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濃發,身段曼妙,是個美人兒。
“哎呀,”錦嬋說:“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腳。
“隻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辦事。”
“虧你說得出。別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過大學教育,是個文明人,口氣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棄原先祖籍,成為加國公民,不可有歧視眼光,調轉來說,唐人何嚐不是少數可見族裔。”
穗英歎口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結婚,請我去觀禮。”
“我也去?”
“我實在沒有勇氣單槍匹馬出席。”
錦嬋好奇,“在回教寺院舉行婚禮?”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盤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兒與支那人來往,你還想怎樣?”
穗英發狀(?不知道如何打這個字)。
打擊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淚來。
“年輕人約會,實屬平常,你鎮定些,予他們自由選擇,過三兩個月,保證換人。”
穗英低下頭,“我教兒無方。”
錦嬋握住她的手。
“時間到了沒有?”
穗英點點頭。
她們駕車往假日酒店。
還沒走進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兩方絲巾,自己先綁在頭上,另一張交給錦嬋。
立刻有人笑著走近招呼,歡迎她倆走進大堂。
儀式已經開始。
大堂不設座椅,親友一層層圍住花壇,大部分穿傳統服飾,年輕人則穿西服,一組樂師奏出傳統音樂,嗩呐聲刺耳響亮,鼓聲邦邦,叫錦嬋詫異。
更奇怪的事跟著來了。
隻見幾個穿深色長袍遮住頭發的中年婦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發出嘯聲,像野人宣戰打仗模樣。
錦嬋驀然想起,在國家地理雜誌某期內讀過,這嘯聲是表示慶祝。
可是她已經受驚,拉著穗英退到一角。
還沒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個金發披肩,隻穿胸衣紗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來,開始扭動玲瓏浮凸的身軀。
什麼?
肚皮舞?
舞娘一邊扭動,一邊伸長雙臂,引一對新人隨著鼓聲緩緩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壇接受長老祝福。
原來對他們來說,肚皮舞是老幼鹹宜的大眾娛樂,可登大雅婚禮之堂。
錦嬋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頭,投降。
她這樣說:“穗英,我們走吧,我幫你同日-談一談。”
穗英沒聲價道謝。
“你這個阿姨自幼幫日-補習法文,他會聽你。”
“我當盡綿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來。”
她倆逃似離開現場,回到車內。
錦嬋歎氣,“什麼種族和諧,你說,可怎樣同他們做親戚呢,理論歸理論,現實歸現實。”
穗英想一想:“一對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襲禮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發兒。”
“肚皮舞娘也是歐裔。”
“啊天下大同。”
兩個中年太太有點歇斯底裏般笑起來。
錦嬋籲出一口氣,“天下大同,說時容易做時難。”
“婚筵吃些什麼?”
“帶眼珠的羊頭湯。”
“不會比雞腳爪牛內髒更可怕吧。”
她們靜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錦嬋,我想回家。”
“傻子,這裏就是你家,還有什麼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穌的家。”
錦嬋嚇一跳,連忙勸說:“這是為著什麼呢,日-又不是說同阿拉伯女結婚,你別急急拉起警報,這樣憂慮,對健康不好。”
穗英頹然,“鄺佩美許就是這樣生的癌。”
錦嬋抬起頭,“世上的確無人累得過華裔中年婦女。”
“說得好。”
錦嬋輕輕說:“你看我就知道了,七歲南下,同時學粵語及英語,考獎學金往英國升學,回來做工貯錢,結婚生子,做兩次大手術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賊死,想起都覺嚇人。”
穗英內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歎。”
“別再講我了,耶穌接你?你倒想,還要服侍孫兒呢。”
她們又笑。
兩人像姐妹般緊緊擁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錦嬋聽到車子引擎聲,她張望一下,立刻去開門。
“日-,歡迎歡迎。”
那高大年輕人一臉陽光,眉宇間依稀像當年的穗英。
“錦姨有話同我說?”
“可不是,來,先喝一杯你喜歡的玫瑰普洱茶。”
日-坐下來。
“錦姨,明年我就大學畢業,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愛你的大人眼中,你永遠是蠢鈍的小孩,討厭你的人才會說:‘不用替他擔心,他不知多精刮’。”
“錦姨說話一向有哲理。”
“日-,我不拉扯了,我與你媽都擔心你現任女友並非德配。”
日-睜大眼,“你們見過王迪琪?”
輪到錦嬋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說的是耶思敏,我們隻看過三場戲,吃過兩餐飯,我們性格不大配合——”
錦嬋站起來,如釋重負,她舉高雙手這樣說:“哈利路亞!”
日-大笑,“你們擔心我同耶思敏?”
錦嬋看著他。
“我十年內都不會結婚。”
“你媽知道嗎?”
“這是我的私事。”
“你媽懷胎十月,生你下來,在她麵前,你有什麼私隱?”
日-看著她,“連開通和藹的你都說這種話,錦姨,女人老了真有點可怕。”
“你這小子調侃起阿姨來。”
日-又笑。
“這個王迪琪,可是華人?”
“迪琪父親在大學人機械工程科教授,幾時我介紹你認識,不過,我仍然不打算結婚。”
錦嬋看著年輕人,“那豈非耽擱人家青春?”
日-這樣答:“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間,我也陪上寶貴時間。”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長一點,你看,五十多歲老伯伯仍拖著年輕女友。”
“錦姨,那些是社會畸形現象,作不得準,一般男性,倘若無財無勢,到了一個時候,晚景甚虞。”
錦嬋歎口氣,“你長大了,講話有紋理。”
日-有點惆悵,“可不是,長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歲,當年我到你家,你媽在廚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著說故事,記得嗎?”
日-笑答:“記得。”
然後他們一起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錦姨,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
錦姨送這小子出門。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開了,待我剪幾枝給你帶回去給你母親,她最喜歡這個。”
真沒想到與日-談話如此完美結束,錦嬋滿心歡喜,以後還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進一隻玻璃缸,交給日。
日-臉色猶疑。
“不方便?讓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錦姨。”日-欲言還休。
“你還有話說?”
他忽然問:“可恩好嗎?”
“很好,她明年進大學。”
日-仍然站著不走。
“日-,是什麼事?”
日-搔搔頭,“錦姨,這話不知該不該說。”
“關於什麼事?但說不妨。”
“錦姨,遊人看見可恩在上學時期與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見到她在紋身店裏。”
錦嬋笑容僵在臉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將衝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壓抑了她的衝動。
“有這種事?我必好好調查,你放心。”
日-見阿姨這樣鎮定,倒也安樂。
換了是他母親,一定尖叫跺足。
日-終於開走了小跑車。
錦嬋一個人站在花園裏發呆。
會不會是日-故意中傷?她代他母親教訓他,所以他反擊。
不不,她自幼看著日-長大,他不是那樣的人。
錦嬋回到屋裏,想了一想,駕車去學校去找女兒。
找到教室,敲門進去,隻見黑壓壓坐滿了人,一位女教師轉身雙目炯炯看住她。
“可以幫你嗎?”
錦嬋輕輕說:“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嗎?”老師狐疑。
錦嬋耳畔嗡一聲,一顆心像是沉到腳底。
她聽見自己這樣說:“嗬是,我忘記了她去看牙醫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麼地方?
她在一間紋身店。
她對一個荊棘圖案愛不釋手。
店主是一個中年婦女。
她對可恩說:“小姐,你不如先回學校,想清楚了才來。”
可恩抬頭,“那麼,我先做臍環。”
老板娘笑,“拿學生證來看看,夠十八歲沒有?否則,你母親需陪你同來。”
可恩泄氣,“你不做?我去別家,別人才不這麼羅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