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狗皮
農家書場
作者:張忠誠
一、告別演說
民選那天上午,秦如海站在村小學國旗杆下做了告別演說。此時秦如海食道癌已到晚期,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了。由於身體極度虛弱,秦如海大汗淋漓,演說也斷斷續續。演講完身子搖晃了幾下,仰麵摔倒在國旗台上,台下一片騷動。秦八衝上國旗台把爹抬回了家。秦如海幹了三十幾年村支書,在亂石窯說一不二。他用最後的氣力往前推了兒子秦八一把。秦如海的悲情演說起了效果,秦八高票當選村委會主任。之前,秦八已接過了支書的擔子,這樣秦八支書和村長一肩挑了。
抬回家的秦如海處在半昏迷狀態,一場演說透支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精力。在得知秦八當選的消息後,眼神忽忽閃爍,出現了回光返照之相。這位呼風喚雨了幾十年的老支書,一隻腳踏進了地府的門檻。秦八拉著爹的手,問:“爹呀,還有啥話給兒留下沒?”食道癌晚期的疼痛是難熬的,注射大劑量杜冷丁也無濟於事。不過,秦如海還是強忍疼痛,梗著脖子,在兒子耳邊咬了六個字:“爹怕你鎮不住。”秦如海又陷入了重度昏迷,夜裏便咽氣了。秦八給爹穿著裝殮衣裳,跟爹說著話。秦八說:“若不為了兒,你撐不到今天。”
二、養條狗叫
“二村長”
秦家在亂石窯不是大戶簷,秦姓不多,且關係較為疏遠。秦八並不排行第八,無兄無弟,連個叔伯兄弟也沒有,僅有兩個姐姐遠嫁他鄉。沒有家族勢力在後邊撐著,想要鎮得住就得費點心思。打理完秦如海的喪事,秦八從朋友那裏買回一輛捷達轎車。沒有駕照,先開著,派出所的人都是哥們兒。他又在柳城狗市買了一條狗。決定買狗時就打定了主意,要買就買條公狗,母的白給也不要,雄性動物骨子裏有股統領氣質。秦八欣賞這種統領氣質。這條狗不是名貴品種,名種狗秦八買不起不說,伺候起來也太嬌貴,買狗不是買個小丫鬟使喚的,是要買來當貼身侍衛的。這是條雜交公狗,有藏獒血統,明顯具有雜交生物改良後的優良特征,善奔跑,能撕咬,像秦八開的捷達車,皮實好養。
買車買狗都是衝著開釀酒坊的吳半斤來的。秦八把亂石窯有點頭臉的扒拉一圈,能跟自己掰手腕爭個高下的隻有吳半斤。要想在亂石窯鎮得住,先得鎮住吳半斤。吳半斤與秦八年齡相仿,吳老爹早年幾口燒鍋幹起家的。酒坊到了吳半斤手裏,做勾兌酒買賣弄大了,掙了錢買輛小汽車,方向盤扭來扭去羨煞村人。吳半斤家裏有錢,養著一條大公狗,這條狗散養著,吳半斤給取名“程咬金”。咬金在亂石窯出道不久,幾場狠架掐下來,把全村的狗都降服了。狗群從此都看咬金狗眼行事,村裏的母狗自然也讓咬金霸占了。
買狗是秦八這盤棋布局上很關鍵的殺招,他要讓自家的狗取代程咬金的位置。要說秦八使出這一招棋可夠奇的,別小看了養狗這個事,打狗看主人,養狗也要看主人。狗事說到底還是人事,狗事弄妥帖了,人事也就妥帖一半了。
在給狗取名這個事上,秦八花費了大心思,他想給狗叫個“秦叔寶”。秦叔寶對程咬金,名字上先勝了一籌,可那樣用意又太暴露,明顯衝著吳半斤去的。秦八還不想跟吳半斤撕破臉,窗戶紙沒捅破,見了麵還能嘻嘻哈哈。絞盡腦汁想了幾天,秦支書給狗起了個頗具爭議的名字——“二村長”。他的理論功利化太強,主人是大村長,狗是二村長,人畜兩界秦家就都遮住了。在院子裏秦八試著喊來喊去,二村長,二村長,越喊秦八越得意,覺得這名字取得甚是帶勁,綿裏藏針。
名字有了,接下來要訓練二村長了。狗這東西威猛是其次,重要的是聽話,主人說什麼,它做什麼,這樣才能人畜合一。馴狗並非一日之功,秦八也沒期待著速成,他有耐心訓練出一條好狗來。為此在舊書市場淘換來一本《軍警犬訓練指南》,紮下心來仔細研讀。秦八是支書,學過辯證法,也懂得理論聯係實際的重要性。訓練科目中,有一項是《軍警犬訓練指南》上沒有的。他花氣力訓練二村長不能吃屎,鄉下狗多散養,四處瘋跑,整個村屯狗咬吵吵。養狗的人家很少給狗喂食,狗們都是走到哪兒吃到哪兒,這樣一來人屎成了主食。咬金也吃屎。半斤家不缺狗食,可咬金在狗群裏行走慣了,近墨者黑,也學著吃屎。這點吳半斤倒不在意,吃啥不是個吃,混飽肚子不鬧人就成。秦八可不這麼想,二村長是他秦八的狗,走到哪兒都得講究個層次。邋裏邋遢滿街尋屎吃,一張嘴滿口大糞味,掉的可不是狗的價,掉的是秦支書的價。
秦支書很講究外在形象,出門必要穿西服,皮鞋擦得油光鋥亮,梳頭能當鏡子照,又買了條金利來領帶束在脖子上。除了給自己買好領帶,秦八還買了條好狗鏈,鏈子鍍著黃銅,看上去金光燦燦,像金鏈子。帶藍色碎花的金利來領帶,是跟鍍銅狗鏈子一起買回來的。這是秦支書親口說的。
秦支書扯著金燦燦的狗鏈子,走哪兒把二村長帶哪兒。為了這事,鎮黨委郭書記批評過秦八。郭書記說:“你個堂堂支書兼村長,走到哪兒屁股後都跟條狗,這像什麼話?”郭書記說得很嚴肅,秦八卻不在乎。這話郭書記是在辦公室說的,屋子裏就秦八跟郭書記兩個人。郭書記跟秦如海有交情,郭秦兩家還沾點拐彎親戚,秦八在郭書記麵前說話就有點不見外。秦八說:“郭書記就體諒體諒我們這些小村官吧,哪像您,走到哪兒屁股後麵都有秘書跟著。”郭書記踢了秦八一腳,說:“好你個秦八呀,你把狗當秘書帶呀。”
後來這段話郭書記在酒桌上當個笑話,說給了鎮裏的幾個副鎮長,鎮黨委小胡秘書也在場。小胡秘書是個二十幾歲的小丫頭,一杆鐵筆,一張刀子嘴。郭書記講完這笑話,在場有幾位把目光看向了她。小胡秘書臉色就難看了。她正跟派出所的幹警小薑處對象,就讓小薑悄悄備下了繩索。有一天秦八又把二村長帶去了鎮上,二村長剛從捷達車裏蹦下來,小薑上來給二村長套上了繩套,拉著往鎮上狗肉館去。二村長往後掙,繩套越掙勒得越緊。秦八拉住小薑說:“小薑你這是做的哪篇文章?我沒惹你,狗更沒惹你,你憑什麼套我狗?”小薑說秦支書的狗肉吃著香,說著繼續往狗肉館拉狗。小薑特種兵出身,身子骨像頭牛,七八個秦八也近不得小薑的身。小胡秘書站出來了,小胡秘書說:“我讓小薑套的,還要勒死這個狗東西,吃狗肉蘸鹽花。”轉臉對小薑說,“往狗肉館拉,早殺早吃肉。”秦八見小胡秘書繃著臉,知道這裏麵必有蹊蹺。他也聽說小胡秘書跟小薑的戀愛關係,忽然明白小薑套狗病根在小胡秘書這兒,就賠上好臉來求小胡秘書。一問才知原委,忙給小胡秘書解釋,好說歹說,小胡秘書才讓小薑把狗給放了。
秦八去鎮上再也不敢帶二村長了。不過在亂石窯,還是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村上來客招待飯菜,吃剩下的那些湯水肉塊丸子都是二村長的。當然這些殘羹剩飯,秦八是不會打包提回家的,那樣太丟份兒。秦八很在乎“份兒”。當領導的要有份兒,份兒就是架子,架子就是威嚴。領導有了威嚴就好了,就鎮住了。治保委員薑大牙跟秦八交好,薑大牙還是秦如海當支書時提拔上來的,當然要死心塌地跟著秦八幹。每回招待客人,秦八都要喊上薑大牙。餐畢,秦八送客,薑大牙殿後,必會用塑料袋給剩下的飯菜打包,提著送去秦書記家喂狗。
二村長經常吃招待鄉領導的飯菜,腰粗腿壯虎虎生威,一看就有別於村上那些靠吃屎活命的野狗。村上當然不能天天招待客人,這樣逢集秦八會到肉鋪給二村長拎雜碎,那些雜碎秦八也不會給二村長生吃,要拌上佐料鹹淡,上鍋或蒸或炒,弄得有滋有味,吃起來噴噴香狗鼻子直聳。
打秦八買了捷達車,又買了條狗在家馴,吳半斤便猜到了秦八的心思。吳半斤不怕秦八,真要較上勁兒了,秦八還未必是吳半斤的對手。但吳半斤是個買賣人,買賣人有買賣人的精明,知道光棍不鬥勢力的道理。他吳半斤腰包鼓些,可畢竟不掌權勢。可不要小看了這村官,成不了你的事,可要壞你事的能量還是無限的。就是這樣的權錢較量,還是權占上風的時候多。吳半斤有個鬼心思,他計劃要擴大酒坊了。蓋房子要批塊宅基地,要村上出手續蓋戳子的。把秦八惹惱了,村委會的大紅戳攥在掌心就是不給你扣,吳半斤到鎮上土地所也沒轍。吳半斤為避免與秦八正麵衝突,也買了條鐵鏈子,把程咬金鎖起來了。吳半斤鎖上了程咬金,秦八臉上沒露出笑容來,心裏還是很得意的。看來這一招棋是走對了。沒有了程咬金,二村長成了亂石窯狗群新首領,後宮三千佳麗也都歸二村長把持了。春秋兩季是狗的發情季節,母狗們翹尾流涎,滿街尋覓公狗,覓得如意郎君便當街低腰下腚,等待公狗爬背。
但秦八沒打算讓二村長淫亂後宮,他牽著二村長走在街上,路遇母狗低腰下腚示好,二村長又掙又扯,狗鏈子繃成了一條硬弦。秦八則把二村長鎖在樹上耐心教導:“你是我秦八的狗,不能見條母狗調腚就爬背,也不看看什麼貨色?在兩性關係上務必保持高級審美趣味。”秦支書拿腔拿調,像在村委政治學習課上念條條款款。飽暖思淫欲,人況且不能根除性欲,何況是正在發情期的公狗呢。秦八生物學沒學好,可將人心比狗心還是會比的。他給二村長物色下了幾條好母狗,這幾隻狗都拴養,個個眉是眉眼是眼,毛色鮮亮,看上去清清爽爽,都是狗中美女。秦八對二村長說,不爬則已,要爬咱就爬西施。秦八牽著二村長去哪家,哪家主人都要熱情接待。不是看狗,看的是狗主人。二村長也受到了不同凡響的禮遇,儼然上賓。母狗主人誇二村長是條好狗,這樣的狗隻有生在秦支書家,放在平常人家怕是養都養不活。表麵誇狗,內裏把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在了秦八身上。秦八嘴上話說得很輕巧,說不就是條狗嘛。心裏卻是很受用。二狗院中纏纏綿綿,秦支書被請到屋裏坐著慢慢喝茶聊天。
這樣苦了咬金,母狗們在院外叫春,低一聲,高一聲,扯著細嗓門,給舊情人發求愛信號,隔牆送進了咬金耳朵。咬金把狗鏈子繃得咯嘣咯嘣響,還是不能脫身與舊愛交歡,隻能在院內以嗚嗚低咽呼應失散許久的狗娃的娘們。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幾家歡喜幾家愁。二村長占著茅坑不拉屎,咬金又沒有茅坑可占,閑置的茅坑讓那些賴皮公狗們占去了。咬金被鎖起來的那個春天,賴皮公狗們意外地找回了久違的“性福”時光。
三、生下兒子
皮小五
九鳳是秦八的正印夫人,她是葫蘆溝老書記馬一波的小閨女。馬一波生前跟秦如海是至交,兩家結了親家。這門親事秦八不大樂意。九鳳人長得醜,滿臉麻子,女人臉要是生了麻子,楊柳細腰也不值錢了。秦如海不隻在村人麵前說一不二,在家裏更是說了算。秦如海說娶,秦八乖乖就娶過來了。九鳳給秦家生下一兒一女,秦八再也不沾九鳳的身了,在外打起了野食,明處暗處有那麼幾個相好的女人。秦如海知道秦八在外拈花惹草,暗裏說過秦八幾回,但秦八色性不改,依舊如故,也就不再說了。秦如海年輕時跟村上文藝宣傳隊的報幕員也好過,這個底子秦八一清二楚。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個兒身子不正,秦如海也不能把秦八怎麼樣。
跟翠枝兒好上那還是秦如海剛死那陣子。翠枝兒是四川那邊過來的,在鎮辦工廠縫襪筒。小丫頭讓秦八給掛上了。翠枝兒樣子並不突出,五官結構不算周正,可臉皮細嫩白皙。秦八正是看上了翠枝兒這張嫩臉,要知九鳳那張臉,惡心了秦八好多年了。也怪秦八大意,一來二去的翠枝兒有了身孕。偷情事小,弄出個崽子事可就大了。秦八張羅著要翠枝兒去縣醫院打掉。翠枝兒死活不去,捂著肚子幹嘔,吐得湯湯水水的。那樣子不像是多重的妊娠反應,虛張聲勢的成分大些。翠枝兒非要給亂石窯生個小村長,這可嚇壞了秦八,弄真了這事,郭書記不給他剝層皮卵蛋子捏碎才怪。秦八鬼心眼兒有的是,想來個移花接木,把想法跟翠枝兒說了。翠枝兒聽了罵秦八王八蛋,快活夠了要把人一腳蹬開了是吧,你秦八還是個人不?秦八祖宗奶奶地求,掰開了揉碎了,給翠枝兒分析利弊,嘴皮子磨下去三層。小女子到底好唬,耳根子軟,哭哭啼啼說她什麼都不懂,隨秦八安排去,反正這個小村長是要生下來的。
這頭安撫下翠枝兒,秦八來不及係鞋帶,趿拉著鞋,小跑著去找屠夫皮五。屠夫皮五個兒矮,還瘦,膽子小,幹的卻是攮刀子的生計。為了給自己壯膽,每次下刀子前皮五都要喝口酒。二兩燒酒下肚,皮五像換了個人。喝酒前是武大,酒後便是武二,滿嘴酒氣,鼻尖通紅,刀子舞得呼呼生風。這個皮五三十好幾了,還單身,沒有娶著媳婦,整天背著個皮兜子走生計——兜子裏插著各式各樣的刀子,白刃撞擊,叮當山響;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睡到哪兒,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除殺豬宰羊屠狗外,皮五捎帶著也劁豬騸馬。反正刀刀見血,掙的都是要命錢。刀子上的生意淡下來,他也順手販賣羊狗皮,做點小雜碎生意。養了二村長,秦八給皮五下了話,劁豬騸馬尻子裏擠出的蛋丸捎回來,要給二村長補身子。皮五孤兒出身,膽小如鼠,對秦八言聽計從。在外劁豬騸牲口擠出的蛋丸,悉數血淋淋地提回來,來不及回家先送到秦八家去。那幾兩肉通常用一根黃草棍穿著,打了個草結,形成個草圈提在手裏。秦八接過來也在一隻手裏提著,另一隻手拍著皮五的小腦殼說:“有好事哥也會想著你。”
好事說來就來了。對於一個中年光棍來說,還有什麼能比娶媳婦更好的事呢。秦八急著要給翠枝兒找下家,就想到了皮五。不是秦八真惦記著皮五,是皮五性格弱一些,除了耍刀子殺豬純是個窩囊廢。窩囊廢才好,才不會事情露了來跟他玩刀子。要說翠枝兒嫁給皮五,著實委屈了翠枝兒,可翠枝兒肚子裏揣著個崽子,誰娶過去都是累贅。帶犢兒的母牛好賣,帶孩兒的女人愁嫁——好男人哪個願意娶個揣著崽子的糟爛貨?秦八說要給皮五介紹個女人,還是個川妹子,家裏沒什麼人了,就圖找個踏實過日子的男人,醜俊不計,窮富不嫌,過日子是把好手就行。皮五眼睛摁了開關,刷一下就亮瓦瓦的了,兩隻沾著豬油的手搓來搓去,搓出新鮮的油花來,不知怎麼感激秦八好了。秦支書大手一揮說,感激倒是不用,隻是人家嫁得急些,要娶得抓緊。皮五撓撓後腦說,要說娶女人我比哪個都急,我四處劁豬騸馬,自個襠裏那個東西沒劁沒騸,卻閑了幾十年沒沾過葷腥。可家裏麵除了一張嘴,連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房子好歹也得修修瓦,牆上抹抹泥,刷一刷,亮瓦瓦的才像個過日子的氣氛嘛。秦八說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房子我找些工匠來幫你修,人家女方在鎮上縫襪筒,攢下了幾個錢,屋裏的箱子櫃碗盞家什女方先置辦,日後你對得起人家就成了。
秦八把翠枝兒誇得無可挑剔,獨獨瞞下了肚子裏揣崽子這個事。
皮五跟翠枝兒相看完,樂得嘴巴咧到後腮幫上去了。各自回家後,翠枝兒找來秦八,罵秦八不是人,給找了這麼個下爛貨。秦八準備了滿肚子說辭,又是連哄帶騙地勸了大半天,翠枝兒才同意下嫁屠夫皮五。秦八是這樣說的:“你嫁過去皮五也不敢睡你,還是咱倆好,他不過給咱當個幌子,你還是我的人。名分上委屈了點,可名分又是個什麼呢,那不過是個心理安慰,連狗屎都不如。一個大活人跟狗屎都不如的東西較勁,那不是缺心眼是什麼?”
翠枝兒同意嫁了,事就好辦了。秦八請了工匠,修瓦、抹牆、刷塗料。屋裏的擺設都是秦八掏腰包置辦的,跟皮五說是翠枝兒花的錢。看著新家具抬進皮五家的黑屋子,秦八心疼。秦八說皮五啊皮五,我要不是有老婆,不會讓你這個狗頭白撿了個大便宜。皮五“嘿嘿”笑,傻蛋樣兒,眼裏樂開了花,有淚,像熱鍋裏煮了一碗稀溜溜的雞蛋湯。翠枝兒原以為秦八跟皮五說好了,皮五不會碰自己的身子。哪知這個皮五平日裏膽小如鼠,在炕上睡女人,膽子卻大得像南瓜,拾掇豬似的把翠枝兒給剝個精光。翠枝兒好像案板上待殺的母豬,夾不緊也捂不嚴,喊叫又不敢大聲,隻好讓這個一身豬油味的瘦矬子給睡了。
半年後,翠枝兒生下個帶把兒的驢蛋子,樂壞了皮五。翠枝兒抱著兒子,倚靠在堆起的一摞被子上,把兒子小嘴兒摁到乳頭上去,頭也不抬地跟皮五說:“取個名兒吧?”皮五腦子裏沒存幾個漢字,笑嘻嘻地說:“早想好了,叫皮小五怎樣?”翠枝兒頭依舊沒抬,手指蘸了唾液給兒子梳頭發,說:“還能怎樣?你說怎樣就怎樣。”皮小五這名叫開了,村人笑話起了皮五,說:“漢字有幾千幾萬個,取個什麼不好,偏取個皮小五,弄得不像父子,倒像是一家老大老二親哥兒倆。”皮五“嘿嘿”直樂,說:“管他聽起來像啥呢,給我皮五喊爹就行。”提著刀子出村殺豬去了,腳下生風,地踩得“咕咚咕咚”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