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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西市的藥鋪、金銀鋪、馬具鋪、衡器鋪陸續關了店門,閉市的鼓聲響起,白日裏的繁華都遁入了夜色。永崇裏的大小樂坊也熄了燈,琵琶、箜篌、橫笛、排蕭、笙、竽、腰鼓都停了聲響,普通樂師們各有各的去處,而高等樂師們都雇了轎子往平康裏去了。崇仁坊的讀書人放下書卷,淨麵換衣,帶上書童牽馬出門。馬兒進了平康裏的坊門,尋著胭脂味兒,一路得得噠噠,趕著時間送主人去飲那頭遍美酒。
平康裏的秦家小院華燈初上,門前掛的是紗燈,紗上繡字,端得體麵。廊下懸的是花鳥燈,窗下擺的是走馬燈。最奇的是大堂正中長案上的樹燈,全身金閃銀耀,樹幹為銀,花朵為金。每朵花上點著香蠟,燈火煌煌,花開灼灼。這“火樹銀花”可是深有講究的,燭火一燃即代表開宴。第一次開宴,請客的主人需付一千六百錢,待蠟燭燃盡再換新時,就是第二次開宴,費用增至二千四百錢。若是請官妓獻藝、飲酒,再加一千二百錢。
大廳兩側延伸出兩條長廊,各有兩間華麗的大廳,南廳設置的尤其雅致,門前立著琉璃屏風,後邊開一間小廳,左邊長案上陳設的是珊瑚與沉香木雕,右邊窗外種著石榴樹,碧綠枝上花紅似火,燦若雲霞,熏風將花葉吹進窗內,竟要與石榴裙比個高下。
掀開珠簾,裏麵就是宴會廳,食案上擺著蔥醋雞、鯽魚膾、煎蝦、炙鵝、醃糖蟹、紅綾餡餅,酒盅裏溫的是翠濤酒。今日請客的主人是“關內四小郎君”,華州的何嘉、同州的曹子翰、靈州的呂粲、慶州的沈橋。客人還未來,四人先吃著點心,議論長安城最近發生的新鮮事。
曹子翰對一個小丫頭說道:“叫你媽媽來說話。”小丫頭戰戰兢兢地去了,她平時不敢同假母說話,這假母脾氣暴躁,對**、丫頭們總是呼來喝去,私下裏被稱做爆炸炭。爆炸炭見小丫頭來傳話,徑到花廳門前,攏了攏雙鬢,喜笑顏開的進了廳門,歡聲道:“老奴來遲了,四位郎君,今日難得都到齊了。”曹子翰問道:“你女兒怎得到現在還沒來?”爆炸炭笑道:“正在梳妝哩,馬上就來。”沈橋道:“快去催一催,今晚來的客人非同一般。”爆炸炭急忙喊“是”,跨過門檻,臉上皮肉垮下來,低聲向小丫頭喝道:“不長眼色的東西,還不趕快去催!”小丫頭應聲,轉身即去,不多時,領著兩個官妓回來了。二人見爆炸炭陰著麵孔,驚得手腳無處安置。爆炸炭在一個官妓身上掐了一把:“你以為你是京師第一美人關綰綰啊,三番五次也請不來。告訴你們,待會有貴客,你們都機靈點。”
兩個官妓低頭應聲,雖然討了罵,但不敢將委屈堆在臉上,提裙跨過門檻,笑吟吟的穿過珠簾,向客人施禮問安。正要報上姓名,沈橋道:“先別說,讓我來猜猜。”他走到一位身穿白衣的官妓麵前,那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削肩細腰,體態婀娜。一雙丹鳳眼秋波流轉,望誰都似微笑。見沈橋望著她,立刻上前施禮。沈橋又走到紅衣官妓麵前,那女子十四五歲,生得珠圓玉潤,杏眼好似含露水,櫻桃小口恰似朱紅一點。見沈橋走來,隻是嬌笑。
何嘉在一旁說道:“若是猜不中,可要罰酒的。”
沈橋道:“猜的中,猜的中。”指著白衣女子:“這是紅綃。”又指向紅衣女子道:“這是白瑛。”
紅衣女子道:“沈郎好眼力。”
呂粲道:“這就奇了,紅綃穿白不穿紅,白瑛穿紅不穿白。”
沈橋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姓呂,就一定要騎驢嗎,方才你可是騎馬來的。”
其他二人大笑起來,呂粲明顯有些尷尬。
曹子翰道:“沈兄還沒說是怎麼瞧出來的。”
沈橋看著紅綃說道:“你看她腰帶上繡的不是琵琶麼?”其他人探頭瞧去,白色腰帶上確實有銀線繡的琵琶。紅綃好彈琵琶,都說她有九十九件琵琶,想必除了一把真的,其餘的都在衣服上。
曹子翰讚道:“好眼力!”
沈橋又道:“你們再看白瑛的發髻上,不是插著一支笛嗎。”
呂粲急著問:“哪裏哪裏,我怎麼沒瞧見。”
沈橋哈哈大笑道:“我隻說個笑話,呂兄便當真了。這還不好猜,既然這位是紅綃,那麼另外一位肯定是白瑛了。”
呂粲慚愧,不再說話,隻恐被嘲笑。白瑛走到呂粲麵前道:“呂郎沒錯,我身上真有一把笛子。”抬手抖了抖衣袖,呂粲會意,將手伸過去,白瑛將袖子撩起,一支碧綠的笛子落在了呂粲的手上。
呂粲方才被戲弄,現下得了美人的笛子,反而得意。眾人遂入座,飲了一圈酒。曹子翰望了望門外,道:“榮七郎怎麼還沒來,不會有什麼事耽誤了吧。”
何嘉道:“不會不會,榮七郎一定會來的。”
曹子翰又道:“那關綰綰也還沒來。”
沈橋道:“何兄送了綰綰明珠一顆、金釵一對,還寫了帖子附了詩,這再高傲的孔雀見了這麼大的禮,就是外麵下刀子也會來的。”
何嘉道:“放心吧,該來的都會來。”
正說著,爆炸炭在外麵高聲道:“哎呀,貴客來了。”大門打開,一位身穿團花錦袍,頭戴銀冠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這男子衣著斯文,但肩寬體闊、方額細眼,不像本國人。他身後跟著一位儀態萬方的女子,身穿紅色紗衣,挽著仙子髻,簪的是何嘉送上的金簪。來人正是榮七郎與關綰綰,眾人好不歡喜,急忙命人擺座斟酒。
沈橋道:“綰綰姑娘怎得會和榮七郎在一起?”
榮七郎道:“來時正巧路過綰綰姑娘的宅院,便去拜訪,沒想到今日請的正是綰綰姑娘,所以就一道來了。”
話雖這般說,但眾人心裏都清楚榮七郎的麵子不小,這爆炸炭的眼色也十分不小,急忙上前問安,又問道:“老奴愚鈍,不知道七郎是何許人?”
曹子翰介紹道:“七郎來自靺鞨國,不遠萬裏來長安拜見聖上。現住在東華館,等待使臣的消息。”
爆炸炭心裏禁不住狂喜,知道這七郎的身份高貴且特殊,又說了好些客套話。這時,香燭已燃盡,仆人們趕忙續上新的重新點亮。丫頭們也端著茶具進來,服侍客人飲飯後茶。
呂粲對爆炸炭說道:你這裏的蠟燭太不經燒了。
爆炸炭笑道:“隻怪良辰短暫,莫嫌蠟燭身窄。”
沈橋道:“無需耍嘴,再開一宴便是。”隨即叫跟班的去取錢。榮七郎搶道:“何須沈兄破費,今日有幸相會,一切由我包辦。”於是吩咐隨從取了一塊金餅交給爆炸炭:“今日我們通宵,那蠟燭隻管點著,不必吝嗇,明日我差人送你一車來,山珍海味也隻管端上來。”爆炸炭接過金餅,心中喜悅如燒炭般絲絲炸響,連忙道謝,親自置辦去了。
仆人收拾了殘羹冷炙,又送來濕巾清水給客人洗麵擦汗。丫頭們端上四樣點心、四樣鮮果。準備新宴之時,白瑛道:“我給各位吹首曲子,讓大家消食。”眾人拍手稱好,隨即安靜下來。
呂粲將玉笛還給白瑛,白瑛接過,也不試音,隻聽那曲聲悠揚,婉轉而來。如一股涓涓細流從石縫中緩緩流出,經過綠草如絲的芳草地,穿過楊柳青青、碧絛依依,在輕煙飛絮中千回百轉。眾人都陶醉在這千絲萬縷的細膩當中,曲聲漸漸圓潤起來,仿佛細流轉了一道彎,遇見了繽紛落英,來了活躍的興致,驚的鶯****長、柳絮飛舞。眾人們的心情本來就愉悅,聽這曲子更是如沐春風,錯把炎夏當成了初春。
一曲畢,眾人興致未盡,催促紅綃接著獻藝。紅綃大方起身,從丫頭手裏接過琵琶,指上一撥,玳瑁遇見琴弦,樂聲立刻傳出,如一串雨珠子落在芭蕉葉上。緊接著雨聲蕭蕭,紛紛而至。客人們隻覺得這場雨就下在身邊,看那雨花、飛花落入泥中濺起水珠子連綿不絕。窗外夜空中明星閃爍,屋內卻經曆著一場驟雨。夏雨來時快去時緩慢,雨珠子串成簾子隨風搖曳,漸漸變成蒙蒙一片,化成雨絲躲在屋簷下,青苔綠蘚之中,幹脆融入泥土徹底不見了蹤影。雨水收住,屋內立刻放晴。緊接著,雷聲響起,卻是那眾人的掌聲。
休息片刻,榮七郎麵向關綰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綰綰會意,嬌笑道:“這裏施展不開,你得給我找個好地方。”榮七郎起身,在廳內轉了一圈,望見窗外嬌花吐蕊,枝葉濃翠。心裏有了主意,眾人見他神情登時也明白了意圖。
一群人來到院外,丫頭喚來樂師,師父們各就各位,鼓聲輕震三下,樂聲響起。綰綰轉身,衣帶輕飄,紅紗拂過翠葉,花兒微醺,星光墜落。獻舞之人似乎不食煙火,輕盈如雲,悠遊在紅霞之間。遊龍也好,驚鴻也罷,翩翩起舞的美人就在眼前,這番真實才更加美妙。樂師們興致高昂,散板變換了節奏,磬、簫、箏、笛等聲瞬間鏗鏘起來。綰綰足下不疾不徐,踏著樂聲隨花香舞動,衣袂飛揚,紅雲越來越飄渺,變成氤氳飄飄蕩蕩。散板又變了節奏,氤氳又凝成一朵雲,衣帶落下,四周都安靜了。鼓聲一敲,最後定音。眾人也仿佛從空中飄下落入人間,先是一愣,恍過神來,紛紛叫好。
一群人回到廳內,又吃了兩圈酒。見東方淡出紅光,遂喚丫頭們來收拾,又各自喚隨從取錢來打賞。白瑛替呂粲說了一回好話,因此呂粲取下隨身玉佩相贈,又送上一貫錢為她添置衣服首飾。其他人也都打賞了仆人、丫頭。四位郎君與榮七郎又說了許多惜別的話,雞叫頭遍時便各自散了。
姑娘、丫頭、仆人們將得來的錢都交給了爆炸炭,白瑛得的最多,紅綃得到少些。爆炸炭用指頭指著紅綃額頭,高叫道:“真是越大越不長進。”紅綃一夜沒睡,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爆炸炭道:“賤人就是懶模樣,滾回你房間去!”
第二日,平康裏就傳開了,說是前一晚有靺鞨國的貴族來飲酒,請了關綰綰,一晚上花銷了三塊金餅。又送了一車香燭,那香燭中的蠟芯是金絲粘的,燭身上的花是銀粉貼的。又過了兩日,被好事者傳得天花亂墜,最後以訛傳訛,竟然說到靺鞨國王子在平康裏一擲千金。
爆炸炭立刻漲價,官妓飲一圈酒一千八百錢,頭遍宴會兩千八百錢,二遍宴會升價至三千六百錢。
東華館自此也不安寧,遞貼求訪的人絡繹不絕,榮七郎以身體有恙為由拒不見客。這一日清晨,仆人又交上名帖。榮七郎仔細瞧了兩遍,急忙命人去請。來人名喚阿賀魯,見過榮七郎後,遞上禮單,送上白絹、金器等禮品。兩人進屋詳談,似乎十分投機,一直聊到日落,阿賀魯才告辭。
之後阿賀魯又來訪,仍然送上禮物。榮七郎也不客氣,照單全收。認識了十來日,阿賀魯便設下筵席請榮七郎飲酒,飲到酣處,阿賀魯對榮七郎說道:“你這裏來往都是官員,著實清淨無趣。不如搬來我府上居住,我的宅院在宣陽坊,距離皇宮、平康裏、東市、朱雀大街都很近。”
榮七郎道:“隨身物品實在太多,另有珠寶等待進貢,搬家實屬不易。”
阿賀魯道:“那有何難,我多派幾輛馬車來便是,你隻管在花廳飲茶,無需你費心調遣。”
榮七郎道:“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多謝了。”
次日,阿賀魯派遣的馬車占滿了整條巷子,百名苦力進進出出,日落前將所有物品打包裝箱搬上了馬車。準備出發時,宵禁的鼓聲響起,阿賀魯又去申請夜晚通行的文牒,取來文牒已是傍晚了。
榮七郎打了一個哈欠,對阿賀魯道:“今日已晚,我先去歇息了。明日我自己過去便是,這些物品就勞煩你幫我搬過去吧。”
阿賀魯讓他先去休息,自己領著馬車隊伍往宣陽坊方向去了。車隊走到十字路口,巡街侍衛檢查了一番,驗過文牒隨即放行。又往前行了一陣,最後在一所大宅院的後門停了下了。院門打開,狼牙走了出來,阿賀魯向他點了點頭,狼牙一揮手,出來幾條大漢,利落的將裝滿珠寶的箱子抬了進去。
原來阿賀魯與狼牙是一丘之貉,阿蚩那早先收到消息,聽說靺鞨國來的榮七郎出手闊綽,於是起了歹心,命令阿賀魯前去打探,查到榮七郎果真藏有許多珠寶,於是定下計策。一方麵獲得錢財,另一方麵靺鞨國使臣在京師被騙,有損大周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