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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錦如聽見麻雀的吵鬧聲,急忙放下手中的針線向窗外望去。麻雀已經飛走了,兩隻蝴蝶卻來了,恰巧從錦如的眼前翩翩飛過。雖然隻是一瞬間,但在明媚的陽光下,蝴蝶所有的模樣都裝進了錦如的腦海中,十分清晰,仿佛已經繡在了絹上,即將躍然而起。
“如果不在長安,我就看不到這些了。”錦如想。
錦如的家鄉在丹州的一座縣城,父親是一名秀才,參加過三次進士科考試都未取得成績,於是再也沒有出過丹州,守著妻女和二百畝田地過著平淡悠閑的日子。錦如的母親是位心靈手巧的女子,錦如八歲跟母親學習刺繡,十歲時就能繡得有模有樣了。
錦如十二歲那年,少府監通知各州縣派送優秀的坊工。錦如的母親想送錦如去少府監的刺繡坊,周秀才卻不答應,但說服不了錦如的母親,於是問錦如:“錦兒,如果你呆在家中,我們每日都能見到你。若是你去了刺繡坊做繡工,能見到長安,學習上乘的刺繡,但是我們不能每日見麵,你願意嗎?”錦如答:“我要學習上乘的刺繡”。
錦如每每回憶與父親的談話時,都會想起父親提到“長安”時的眼神,那是無限的神往與仰慕。她曾經幻想長安究竟是什麼模樣,那裏的錦和絹究竟有多美,她會繡出什麼新鮮的花樣。
刺繡坊的姚師父,隻看了一眼——錦如繡的鯉魚,就把她收下了。五年以後,長安婦孺皆知少府監有“七巧手”,其中,就有周錦如。
姚師父是嚴厲的,每日都要求徒弟們練習不同的針法,分辨不同顏色的絲線,刺繡不同的花樣。姚師父也是溫柔的,她會捧著桃花,極其認真的念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然後解釋道:“倘若你認為桃花像嬌媚的新娘,那就懷著甜蜜的心情去繡吧。倘若你想到是‘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那就繡出你的委婉之情。無論繡什麼,不僅要繡的生動,還要繡出豐富的想象。”
錦如十五歲時,姚師父帶領徒弟們遊覽了長安城最繁華的東市。這裏聚集著達官貴人、外國使者、僧侶、商人,他們神采奕奕、氣度非凡,在大周盛世的榮耀下談笑風生。在他們的身旁是華麗、熱鬧的店鋪,陳設著來自波斯、大食、新羅、印度(唐初稱天竺,玄奘正名為印度)等地的商品,向來來往往的人們展露異域風情。
錦如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這是無數歡喜交織成的美麗神往。她看到了妖嬈的波斯女子,眼神是如此的肆無忌憚,衣服上的花色就像宣紙上未幹的丹青,色彩豐潤,濃烈欲滴。她看到了街邊牆上懸掛的仕女圖,那畫上的女子神態逼真、嬌美動人。她突然想起了父親,心道:“父親,這就是長安,世界的長安。”錦如覺得從這一刻起,她的人生才剛開始,她和長安,都將發生許多故事。
“姑娘,你喜歡這幅畫?”
錦如回過神,轉頭看去,問話的是一位豐神俊朗的年青男子。
“是的,非常喜歡”。錦如由衷的說道。
“你喜歡它哪裏?”男子又問。
錦如凝視著畫,認真說道:“畫上的人兒很美,使得我不由自主的羨慕。看她們笑的多快樂,她們那麼年輕,就已經得到大好時光對她們的眷顧。畫這幅畫的人一定有一顆包容的心,能允許她們如此快樂。”
“你不快樂嗎?”男子問。
錦如答:“當然快樂,但是我還沒有做過什麼讓自己值得驕傲的事。我現在的一切都是父母和師父給的,父母給了我生命,師父教我本領,但是我還沒有做過什麼讓自己滿意的事。”
“你會的,你還那麼年輕,將會有許多時間去做你喜歡的事情,直到你滿意為止。”
錦如點點頭,這時,前方傳來喊聲:“錦如,師父叫我們去那邊,快點!”
錦如應了一聲,向男子點頭道:“告辭了。”
男子望著錦如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念叨:“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快點,師父已經在裏麵了。”錦如被姐妹們拉進一間店鋪,姚師父見徒弟們都到齊了,說道:“這就是錦鳳閣,長安最有名的繡品坊。就連宮裏的人都經常來這裏挑選新花樣。這兒不僅有我們少府監送來的繡品,還有其他各州,甚至其他國家進貢的展示品。你們要用心觀摩,並且描繪出來。”
“多麼輕柔的絹!”“如此鮮亮的顏色,如此華麗!刺繡坊的徒弟們在這些絢麗多彩的服飾、掛飾、工藝品麵前徹底臣服了。它們是新鮮的、上乘的,帶著耀眼的光芒,不斷召喚著她們的目光,然後在心裏種下無限的遐想,讓她們恍然明白這世上原來還存有如此多的未知與美妙。
錦如是帶著無限向往的心情來欣賞這些繡品的,不久便產生了幻覺。讓她產生幻覺的不僅是這些華麗的工藝品,還有雕花的地磚、濃鬱的檀香、悠閑的鸚鵡。這幻覺一直延續到入夜時才慢慢消失。當月光照進刺繡坊臥室的紗窗,灑下一段秀麗的身影時,錦如和姐妹們的再也無法沉默了。
徒弟嘉央的目光仍然望著錦鳳閣的方向,她道:“那幅掛錦可真美,夥計說那是十二名宮女花了半年時間才完工的,若是以後我進了宮,我要繡一件更美麗的,讓吐蕃大使帶回我的家鄉。”
“我希望早日學成,可以為自己做一些繡品,我要繡一件四幅帛的襦裙,不,要八幅帛!”徒弟王映月說道。
錦如道:“我也希望早日學成,繡什麼都好,隻要是在長安。”
徒弟王映水記得的不是新穎的刺繡,而是送她幹棗的一位陌生人。“今日還有人送我東西呢。就在東市大街上,街邊幹果鋪子的主人對我喊,娘子,買些幹棗吧,又大又甜。我說我一文錢也沒有,誰知他拿起一包幹棗對我說,我不要你錢,送給你。”
“你收了嗎?”妹妹王映月緊張的問。
“我本來不想要,但他偏要塞給我。”
“那幹棗呢?”映月又問。
“在這呢!”映水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紙包,小心翼翼的打開,將幹棗分給姐妹們。
“真甜,還有這樣的好心人。”嘉央說道。
“你看,紙上還有字呢!淳於,淳於是什麼啊?”映月突然問。
錦如、嘉央、映水急忙湊過來瞧。
錦如道:“淳於是複姓,送你幹棗的人姓淳於。”
“原來他姓淳於!”
正在映水激動之時,院外傳來打更的聲音,預示著美好一天的結束。
“我們睡吧,明日還有許多活要做。”錦如不舍的閉上了眼睛。
當清晨的陽光照在少府監東閣的長廊時,上工的鍾聲敲響了,餘音穿過花園、大廳、天井,落在了大門前的青石上。整個少府監都開始忙碌起來,陶工、染工、漆工、成衣工、繡工們排著整齊的隊伍井然有序的走進各自的工作間。
刺繡坊的工作間是最別致的,大廳的四角陳設著精美的工藝品,有奔騰的銅製駿馬、神態各異的三彩樂伎俑、無暇的白瓷花瓶。牆壁上掛著《蘭亭記》、《顧步鶴圖》,雖是臨摹作品,但也分別是蒼勁有力、栩栩如生。若是抬頭,還能望見騰空在藻井的飛天,她們衣袂飄飄,反彈著琵琶、散發著天花。閉上眼睛,似乎還能聞見乾達婆釋放的陣陣香氣。
大廳中央整齊的擺放著十幾條長案,每條案上都有一隻笸籮,裏麵裝著繡花針、剪刀、頂針、量尺、花繃以及各色絲線,供繡工們做活時使用。
繡工們各就各位,認真聆聽師父的訓話,姚師父說道:“你們來到這裏已經三年了,想成為優秀的繡工需要繼續學習。你們之前都是依照樣品和圖紙刺繡的,從今日開始,沒有圖紙,刺繡什麼全憑你們自己想象。開始會很難,但是可以先將想象出的模樣畫在紙上或者借鑒真實的繡品。你們還要學會分辨與鑒賞,這與你們的喜好有關……”
徒弟們謹聽師父教誨,認真揣摩其中含義。三年以後,師父做出了這樣的評價:錦如是沉著穩重的,她繡出的花樣清麗秀雅,風格不俗,同時也是複雜圖樣的刺繡高手。映水是不拘一格的,能繡出日月山河、亭台閣榭的風骨。映月是最靈巧的,衣裳、手帕、掛飾經過她的點綴,都變得十分趣致。嘉央的用色明豔而熱烈,且富於變化,具有濃鬱的吐蕃風格。她們四人是徒弟中最優秀的。
2
“如果不在長安,我就看不到這些了。”錦如想。
“錦如,師父請吃茶。”嘉央從門口探進腦袋大聲喊道。錦如明白,是師父要安排繡活了。
錦如來到曉風廳,姚師父吩咐道:“錦如,你來繡王夫人的鬥篷,王夫人要求白綢上繡菊花,並且再三囑咐是小菊花,拾魚橋旁的小樹林就有這種花。你去采幾朵回來,千萬別繡錯了。”
拾魚橋就在少府監東麵,河流穿橋而過,附近草木繁茂,景色怡人。錦如提著小竹籃興致勃勃的走在林間,鳥兒們好不容易盼到一位美麗的姑娘,成群結隊的吱喳不停。錦如興高采烈道:“鳥兒們乖,帶我去有小菊花的地方。”
鳥兒們撲棱棱的直往前飛,前方草地上果真開滿了金燦燦的小菊花,錦如很快就采了一大把。又見草叢中開滿了蒲公英,探身去摘。剛起身,隻見一道銀光向她刺來,她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閃,那銀光突然變了方向,刺向她身邊的榆樹,枝上的榆錢已經成熟,簌簌的掉落下來。
錦如被突如其來的寒光嚇得驚慌失措,“啊”的一聲跌倒在草叢中。
“你是誰?”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用劍指著錦如問道。
不知是陽光還是劍的光芒,刺得錦如睜不開雙眼,她用手遮住光線,才看清楚男子的模樣,大約三十歲,臉龐微黑,劍眉下的目光甚是淩厲,錦如將視線移向男子手中的銀裝劍鞘,劍鞘上刻著淺淺的花紋,之間嵌著一塊極美的水蒼玉。
錦如站起身,發現裙子上沾滿了泥土、草籽和榆錢,十分狼狽。雖然沒有跌痛,但是錦如非常生氣:“這句話應該我問你!”
男子收回劍,問道:“姑娘,有沒有見到一個突勒人?”
錦如沒有回答,生氣的人往往都很執著,越是不道歉就越生氣。於是淡淡的回了句:“沒有!”錦如急於回去把自己收拾幹淨,拾起籃子轉頭就走。
男子皺了皺眉,說道:“快點回家,這裏危險!”
錦如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隻顧著快步往前走。本來是一個極其美好的下午,差點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刺死,令人欣慰的是小菊花還在。
大約走了五六百步,錦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中猛地大叫一聲,手上居然滿是鮮血。她驚恐的呆在原地,忽然,一個突勒壯漢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在錦如身後,將刀架在她的肩上,低聲喝道:“不要出聲,隨我出樹林。”錦如的心本來像打鼓一樣砰砰直跳,現下完全亂了節奏。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拚命讓自己鎮定。
“快點!”壯漢喝道。錦如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想辦法擺脫他。”一群蜜蜂在錦如的頭頂上嚶嚶嗡嗡,歡鬧的聲音讓錦如不再那麼害怕。稍微冷靜下來,錦如發現,雖然額上有血,但並不疼痛,應該是這個賊人的血,難道他受傷了?聽他的口音,不像本朝人,很像突勒人!
想到突勒,錦如突然想起那個執劍的男子,心道:“莫非他尋的是他?如果真是這樣,隻有他能救我了。倘若他不出現,那該如何是好?”
這時,柔和的陽光拂過錦如的臉龐,每到黃昏時分,少府監的侍衛都會在四周巡視,由於最近天氣幹燥,為了防止火災,巡視的就更加緊密了。錦如決定將這個賊人帶到少府監南門,南門設有一處瞭望的高台,隻要他們一出樹林,就會被高台上的侍衛發現。想到這裏,錦如加快了腳步。
“慢點。”壯漢凶神惡煞道。
錦如覺得其實這個賊人也很害怕,於是大膽問道:“你是誰?”
“閉嘴,不要回頭,直走!”壯漢手腕一轉,刀刃在錦如的肩膀上動了三下。
如果直走就無法到達少府監南門了,錦如站在了原地。
“快走,否則要你的命!”
“我腳疼,被虎刺紮到了。”錦如故做痛苦,小聲說道。
“不要耍花招,信不信我現在就砍了你。”壯漢說完,揮刀就要劈下,隻聽一聲大喊:“住手!”話音剛落,一隊侍衛從四周衝了過來,將壯漢團團圍住。
錦如一眼就看到了少府監的總掌事楊孝謙,她高興至極,仿佛在做惡夢時忽然被人喚醒,所有的害怕、恐懼在頃刻之間消失殆盡。
突勒壯漢見大事不妙,一把掐住錦如的脖子,對楊孝謙咆哮道:“快給我備一匹快馬,否則我就殺了她!”
“這個好說,不過你是出不了城的。我倒是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保你不死。隻要你聽從李將軍,乖乖受降。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可以認真考慮一下。”楊掌事邊說邊向突勒壯漢靠近,他眼中含怒,冷傲而威嚴,一股壓迫的氣勢慢慢逼近突勒壯漢。
“你別過來。”突勒壯漢直直的盯住楊孝謙,突然手一抖,刀刃在錦如的頸部劃了一道血印。錦如被他的手臂勒住,呼吸越來越困難,她拚命的忍住,就在快要支撐不住時,突勒壯漢突然鬆開了手,“啊”的慘叫一聲,仰身跌倒在地。錦如驚得花容失色,轉過身去怔怔的看著他,隻見一支箭從他背部的右側斜插過手臂。再一抬頭,射箭的正是林中執劍的男子。
“將他押回去!”執劍人下令。
“且慢,他好像要說什麼。”楊孝謙急忙俯身將突勒壯漢扶起。壯漢嘴角不停抽搐,眼睛突然暴睜,接著垂下了眼皮。
“他死了。”楊孝謙失望道。
執劍人急忙將手伸向壯漢頸部的動脈,皺了皺眉頭,對幾個隨從道:“先帶回去吧。”
錦如剛梳洗完畢,就接到楊掌事的急召。她誠惶誠恐的走進慎言廳,楊掌事與執劍人正在談話,兩人表情凝重,錦如不由的緊張起來。
楊掌事一見錦如便道:“今日之事不許向外人說起,知道嗎?”錦如連忙答應。
楊掌事又指著執劍人說道:“這位是宣威將軍李其風,將軍有話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錦如這才知他姓名,忙道:“多謝李將軍搭救。”
李其風問道:“你去樹林做什麼?”
“師父讓我去采小菊花,新做的鬥篷要繡小菊花。”錦如答道。
“那個突勒人都和你說了什麼?”李其風又問。
“他讓我隨他出樹林,否則就殺了我。就說了這個。”
“還有沒有見到其他人?”
“沒有。”
李其風向楊掌事點了點頭,楊掌事對錦如道:“你下去吧,姚師父那裏我會交待,記住不準對外人說起。”
錦如走後,楊掌事一改方才的嚴肅,對李其風熱情道:“賢弟,快請坐。”原來李其風與楊孝謙是同鄉,李其風的父親與楊孝謙的叔父是同科進士,交情深厚。李其風年幼時,父親因病去世。楊孝謙的叔父便經常照料李其風,後來又將侄兒楊孝謙接到身邊撫養。因此兩人從小相識,一直以兄弟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