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聶瘦貓以及我們的氣象台
特別關注
作者:安慶
一
我在一場雨前趕往霓鎮,確切說是趕往老塘南街。
我想起牧城的氣象台,氣象台的浪子。我給浪子打電話,問預告的雨到底在幾點下?傍晚?七點,還是六點?我對浪子喊,浪子,看在我們朋友的份上給我說具體一點。我聽見浪子訕笑,帶點淫邪。浪子說,你要能搞準你來氣象台,你他媽的當台長,我們都把你抬起來。他在電話裏大聲地訓我,馬言,你他媽尿尿有時都很難把握,你想想!我有些沮喪,我說,浪子,不是能人工降雨嗎?浪子有些發瘋,呼呼地喘氣,說,馬言,你真他媽瘋了,該送你去精神病院,現在什麼時候搞人工降雨,我們找打?
我說,浪子,我正從牧城往家趕,我要搶在雨前和老婆把曬在路上的麥子收回家。我是說你們能不能人工抗雨,推遲一場雨的到來,把太陽、白雲、星星、月色,甚至藍色的天空都崩出來,崩出來……
浪子打斷了我的話,說,馬言,興許有一天能,但現在不能。你們這些人真能想象,你們真他媽的藝術家,你們的想象真他媽邪門。
我失望地把電話掛了。不,是浪子把電話掛了。此刻,我特別想念我們的老塘南街。
我們老塘南街有自己的氣象台,在一座3層高的樓頂,我們叫它城堡,根據我們台長的特點我們叫台長瘦貓。往往,瘦貓的叫聲悠長而又高亢,尤其在每年的農忙,瘦貓的叫聲簡直是我們老塘南街的信仰。在牧城,每次仰望天空,我常常想念瘦貓在樓頂的叫聲。瘦貓在樓頂安了幾隻喇叭,分別朝著老塘南街的八個方向。我們老塘南街相信的就是瘦貓,瘦貓就是老塘南街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台長。我常常想念瘦貓的派頭。瘦貓每天生活在樓頂,手握一個氣象觀測的望遠鏡,專注地觀察天象,幾杆紅色的旗,在他的身邊呼呼飄揚。然後,他用喇叭告訴我們每天的天氣。在我離開老塘南街時,我最想念的是瘦貓的氣象台和瘦貓略帶沙啞的喊聲。他站在樓頂上很有氣質,像一個詩人或者畫家。他不下樓,就生活在3層的樓頂,我們老塘南街每天都把蔬菜和麵粉用一副滑輪按時給他滑到樓上,我們能聽見他在樓頂上吃麵條的聲音。更重要的是瘦貓在樓頂的作法,他手裏揮動的是望遠鏡和一杆小旗,他一次次根據我們的需要趕走雲彩,或者呼風喚雨。瘦貓知道我們老塘南街的需要,他站得高看得遠,接地氣,深入生活,貼近基層,知道當時老塘南街的情況。比如說曬麥子,他會盡力地作法,讓天氣晴朗,麥子曬得硌牙。當然,他也會如實地向我們預報,讓我們趕在雨前把糧食攏起來,裝進麻袋。比如說今天,老婆讓我趕回就是因為瘦貓預報在傍晚前後會有一場大雨。
我他媽的恨浪子,關鍵時候一點作用不起,幫不了民間疾苦。什麼氣象台的工程師,去他媽的,我發誓從今不再和這種人做朋友,不再請他喝酒,不再聽他的大話,更不請他喝茶,找什麼茶房給他醒酒。我情願相信我們村莊的瘦貓。
車站嘈雜得像一個鳥窩,到處都是包裹。民工們正從打工的地方往家趕。
終於到了我們的縣城。縣城的車站更像一個麻雀窩,聒噪不休,到處在詢問發車的情況,擠滿了人,汗水的味道又苦又鹹,大包小包在朝空間有限的車上移動,大街上到處是肩扛包裹、揮手打車的人。
我必須在雨前趕回老塘南街!必須!
我截了一輛三輪車,告訴他我去老塘南街,霓鎮的老塘南街。他告訴我今天他拉的人都有包裹,隻有我一身輕鬆。我不輕鬆,我心裏很沉。此刻,格林尼治天文台在幹什麼?此刻,浪子們在忙碌什麼?此刻,大大小小的氣象台在忙碌什麼?此刻,我心情沉重,三輪車在路上顛簸。我終於沒能在一場大雨前趕回老塘南街,車還沒到霓鎮大雨就下來了,車篷上劈劈啪啪,嘩嘩的雨像機關槍往我的頭上打。我灰心喪氣,我探出頭,讓雨水衝擊我臉上的淚水或者把我衝昏。三輪車淋在路途,我一路上沒話,我不想說,我隻告訴他,老塘南街老塘南街,老塘南街……
夥計,我圖得什麼,掙幾個小錢,這雨恨不得把我淋死。三輪車老板一副悔斷腸子的喪氣。
我下來,仰著頭,任雨淋著,一口一口地吞著雨水,真他媽過癮。我少年的很多日子都是這麼過的,和父親,和已經長眠的母親,很多次都是在這樣的雨天蹚在玉米地裏,為了借著雨水給莊稼追肥,省幾個電費,有時候我們正在地裏勞動,雨呼啦就下來了。那種雨淋真的讓人懷念。我來到城裏就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了,偶爾在雨中淋過,被人當成了瘋子,有人從樓上給我扔了一件雨衣,那件雨衣沒有披在我的身上,結果把我打翻了,我躺在地上站不起來……
我從衣兜裏掏出半個沒有吃完的燒餅塞到三輪車師傅的手裏,我想我還是喊他師傅,一個開三輪車的,喊他老板他可能以為瞧不起他。我最後叫了他一聲兄弟,我說,兄弟,你吃了吧,長長力氣。
他把我的半個燒餅扔了,我聽見雨水中一聲沉悶,半個燒餅穿過了雨叢,落在路邊的草地裏。他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上車!
此刻,我們村莊的氣象台在一場雨中,我們的台長瘦貓在心甘情願地接受一場雨淋,他因為沒能阻止一場大雨在雨中懺悔。他仰臉朝天,非常虔誠,喇叭裏放著類似於哀調的音樂,聲音潮濕,像他的嗓子一樣嘶啞,老塘南街的氣象格外凝重。牧城的氣象台在幹什麼?浪子會不會有這樣的懺悔?此刻,我也願意接受懲罰,我沒再打老婆的電話,我看著已在眼前的村莊,為沒有在雨前趕回村莊愧疚,我甘願這樣接受一場雨淋。
被擋在村外的是一條車的長龍,最前邊的是中巴,路過我們老塘南街的公交。三輪司機說,你看!車的確走不動了。我看到了老塘南街的大街是一道白色的風景,路邊支起白色的大篷,白色的雨布遮住了傾盆而下的大雨。雨布離地皮兩米左右,布篷下是裝好摞起的小麥,雨蛇正繞過麻袋奔湧而流,不斷激起無數的水泡,麻袋像裝在船上。篷下站了好多人,他們在望著城堡。透過雨幕,我看見很多人站在雨中,和我一樣地情願接受雨淋。不,和我們的台長瘦貓一樣接受雨淋,都望著氣象台,等著關於天氣的消息。我們的老塘南街還那樣虔誠。
二
我討厭動不動就談什麼書法。幾年前我進了一家文藝單位,這裏的人一半都和什麼家有關,都是什麼協會的主席,留著女人一樣的長發,奇裝異服,夏天裏時常忘不了一把扇子,酒場上幾瓶酒下去會打起來,為一個觀點幾個人爭論不休。這種場合裏我常常能撿幾把扇子,我把它們裝在一個書包裏,等著他們請我喝酒再贖回去。
我喜歡鄉村馬路上的字,高手在民間。這是鄉村的風景:接近麥收或者秋收時,我們村外村內的馬路上會劃滿了白色的格子,那些格子裏用白灰水寫上了歪歪扭扭的“占”字。寫“占”字的地方是用來曬糧食的。鄉村馬路不是誰家的馬路,隻能是平常的道理,收麥和收秋的季節,要另當別論!
我喜歡老聶的字,老塘南街的字數老聶的最好。
不是因為我喜歡老聶,喜歡老聶的二胡,就誇老聶的字好,老聶的字確實是好。我說過高手在民間,我們鄉村像老聶這樣的高手很多。想一想如果老聶上過高等學府或者天天在紙上練字,被別人吹捧,會是怎樣的一番人生景象。我看不慣那些自視清高牛逼哄哄的什麼家,所以我在單位格格不入,像一個外星人。
老聶原來不姓聶,姓萬,姓萬姓到30多歲,姓萬的後爹死了,他想追根溯源,回歸本姓,自作主張地要回他原來的聶姓,好像憋了多少年,快要憋出病來了。第一次老聶在“占”字前加上了聶字,一村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是誰寫的。字寫得底氣不足,有些模糊,好像寫字時手軟。大家都在揣摩這到底是一個什麼字兒。老聶先是站在遠處觀察,後來終於忍不住站了出來,他站到那一個聶字上,有點吞吐,說,聶,聶,是聶字;我寫的,我,我改回姓聶了。往後的話不用說了。老塘南街的人知道他的來曆,當年一個已經不算小的孩子被村裏的老萬,萬福來帶回老塘南街,萬家從此多了一個叫萬來運的男孩。有了這樣的回憶,大家都默認了。心裏不順的是萬家,萬家在老塘南街算大戶,幾百口人,臉麵上過不去,心裏頭綰了一個結,在一起埋怨,說這萬來運,有機會得教訓他一頓,讓他改回來,萬家養了他幾十年,原來養了個白眼狼,沒良心的貨。你還在老塘南街,你不姓萬你還想在老塘南街混啊?你把萬家當什麼了,這萬字是誰想姓就姓不想姓就丟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