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薄命比丘(1 / 3)

說話的人在我身後,我轉回身,就看見了一個瘦小枯幹的頭陀,也不知何時來的,還是一直就拱在蒿草柯裏睡懶覺,被我們給吵醒了。這頭陀一身破破爛爛,手裏拄著個木棍,應該是就地取的材,彎彎曲曲像沙地遊走的蛇,瞧著讓人非常的不舒服。眼見漫山遍野的林木,他卻獨具慧眼,偏偏取了一根最不成材的,打狗都未必打得準。在木棍的上頭還係著個小小的烏金葫蘆,倒也光彩熠熠,看著不像俗物,除去這個黑葫蘆,這頭陀簡直和一個討飯的沒有什麼區別。

我曉得人不可貌相,這頭陀既然敢同三屍童子如此說話,一定不簡單,應該不會是個生雞蛋,至少有七八分熟,打破了也不可惜。

三屍童子冷眼瞧他,嘿嘿冷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羅旬尊者,聽說你最近同北陰大帝打得火熱,怎麼不陪著那些鬼樂官們做道場收亡魂,跑到荒郊野外來做什麼,提前上墳還願嗎?現在年景好,孤魂野鬼不好收啦,我看你不如跟著我,咱們雖然不是同道,卻做著相同的買賣,就是我吃剩下的隨便施舍點也養得肥你,何苦大白天還要四處收羅?素聞你好吃血食,我腳底下的這匹馬有點大,騎著不舒服,隻要你肯叫我聲爹,我就賞給你。”

這位被稱作羅旬尊者的頭陀翻了翻眼睛,我看那眼珠子恰如廟裏泥塑的天王,白眼仁多,黑眼仁隻是一點,完全可以混在推背走路的行列裏。這頭陀個子雖然也很矮小,卻比三屍童子要高,在幼兒園可以留在大班,隻是三屍童子此刻坐在馬背上,占著地利,頭陀便須仰視他,怪聲怪氣的說道:“你這匹馬太大了,我的葫蘆裝不下,殺生又非我所願。其實你人雖然小了點,出門卻不必騎馬,為何不改騎駱駝,更襯得你威猛高大?”

想不到來的不但是位高人,還是位妙人。三屍童子滿不在乎的說:“駱駝我也騎過,站著不舒服,坐著看不著路。你既然如此關心我,何不變作一隻烏龜馱我,又便利又穩當,不過你大可放心,我什麼都吃,就不吃龜。”

羅旬尊者懶懶的說:“烏龜不會變,隻會變刺蝟,背著你走也行,要不——你變個烏龜我瞧瞧?如果大小相當,我就用這個葫蘆收了你,我的買家很多,總有一個會看中你的。”

我心中嘀咕,看這兩個人年紀不小,怎麼都使孩子性,鬥起嘴來了?我擔心頭陀變成陀螺,好心的說:“嗨!那個賴頭陀,這小鬼是個邪魔,不好招惹,你若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趕緊跑路吧,免得他將你的靈魂煉魔了。”

羅旬尊者滿不在乎的撇了撇嘴:“將我煉魔!我還不知道收誰的靈魂呢?現在年景也確實不好,我這幽冥葫蘆已經空了好多天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填滿它。”說完目光在我和三屍童子之間逡巡。

我識趣的說:“原來你是想找東西裝你的葫蘆,我這裏正好有隻死雀,守著它也不能回生,如果你要我可以送給你,它可是樊夫人親手織繡的。”

羅旬尊者就翻著眼睛看我,隻看了一眼:“雀兒太小了,連葫蘆底都蓋不上。”

想不到這個窮比丘挺挑肥揀瘦的,三屍童子打了個哈哈,比我還識趣:“像我這般大想必正好了?”

羅旬尊者果然打量起他來,眯著眼睛,點點頭:“應該差不多。”

三屍童子歪著腦袋,做出一副好奇的樣子:“那麼你準備怎樣裝我呢?”

羅旬尊者道:“最好是我打開葫蘆嘴,你自己鑽進去。”

三屍童子說了聲“好。”他的人忽然不見,原來是跳下馬,站在馬後麵,一腳將馬踢向了羅旬尊者。那匹馬就橫著奔我們來了,我立刻升到空中,將這匹大馬讓給了這個陀螺。低頭再看,這頭陀不閃不避,拿他手中的彎木棍一頂,就將這匹馬給頂了回去,宛如推桌球一般。我身在空中,皺著眉頭:“搞什麼名堂?兩個家夥是在拿這匹馬尋開心嗎?”

三屍童子卻沒有再將馬踢回去,他哈下腰,張開嘴,嘴巴瞬間就張得比樓房還大,將這匹馬整個給吞了進去,咽到肚子裏。肚子裏裝著匹馬,肚子當然小不了,三屍童子就拍了拍他將臨盆的肚子,扭了扭腰,道:“別人不要的東西,我都要,我簡直就是這世上的清潔工,你們還說我是邪神,可見這世間是沒有道理可講的。現在我都有馬大了,你還要用你的幽冥葫蘆裝我嗎?”

羅旬尊者又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說:“大是大了,就怕你撐不住,一會兒還要拉出來。”

三屍童子晃了晃腦袋,說:“我雖然不是貔貅,可是也會攢肚子,這樣一匹大馬,沒有個十天半月消化不了,你若是不急,盡可以跟在我後麵等——等著撿我的馬變糞。”他試著向前走了幾步,非驢非騾非馬,怪模怪樣的。羅旬尊者並沒有跟過去,歪著個腦袋,依然打量著他,似乎在想著對付他的方法。

我可沒有耐心了,還要去找秋岩紅呢,哪裏有閑心看他們倆在這裏狗扯羊皮?有道是打鐵趁熱,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再等一會兒三屍童子若真走掉了,這個頭陀倒是沒有幹係,他背後有靠山,一大幫兄弟可以撐腰,我卻孤家寡人,早晚還會被三屍童子給暗算的。我眼珠子轉了轉,心想不如趁這個機會讓這兩個家夥鷸蚌相爭,我即使吃不到蜆子肉,能趁亂走人也好,便悄悄寄起角寒針,向三屍童子背後射去。管他有用沒用,先幫個忙讓這兩個家夥打起來再說,我這邊都已經動上手了,那路見不平的什麼尊者還會幹瞅著?

天河神芒的威力非比普通的仙器,正釘在三屍童子撅起的尻尾上,隻聽他“哎呦”叫了聲,身體被神芒震得四分五裂,連人肉帶馬肉一塊塊散落在半空中,幾乎成了自選商場。

我知道三屍童子的魂魄是不會死的,忙衝著羅旬尊者喊道:“老頭陀,快用你的葫蘆把三屍童子收起來,等一會他合身到一處,你又沒有辦法對付他了。”

羅旬尊者聞言趕忙解下葫蘆,打開葫蘆嘴,一道紫金色的光束從葫蘆裏射出,將三屍童子的碎肉過篩子般收了進去,馬肉則落在了地麵上,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看著令人作嘔。

羅旬尊者不禁皺了皺眉頭,說了聲:“罪過,罪過!”我以為他要念一段往生咒,金剛經,超度馬的亡魂,卻見他鼓起腮幫子,張開嘴,大力地吹了口氣,地上那些碎肉殘渣便飄浮起來。我不知他要搞什麼名堂,是還大馬一個全屍,還是要將它掩埋,被神器擊碎,不用想也是回天乏術了。在我為大馬的後事費神的時候,那一片血肉模糊的碎肉殘渣已如行雲流水般卷進了羅旬尊者的嘴巴裏,他咂了咂舌,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罪過,罪過,貧僧今天又犯戒了!哇哇,好久沒吃到這麼新鮮的肉食了!”

我搖頭歎息,真是個怪陀螺,地麵就這麼被他打掃幹淨了,空氣中隻剩下濃濃的血腥味。這位尊者鼻子抽搐著,舌頭打著卷,顯然一匹馬還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想他平日裏一定沒少開葷腥,也是個瘋濟顛。

我凝目盯著他手裏的葫蘆,道:“老羅漢,你那葫蘆結不結實,可要塞好葫蘆嘴,別讓三屍童子給跑掉了,他本事大得很,又很會玩,我們不要被他耍了。”我本想說:“不要隻顧著吃,先幹正事要緊,誰又不會搶你的血食。”可是話到嘴邊改了口,這頭陀生猛得很,尤其是他那雙怪眼,看著叫人極不舒服。他雖然是個和尚,可是看著並不比鬼可愛,同這樣的人玩笑話還是少開為好。

鬼怕惡人,也許正因為他比鬼還惡,所以他才能降得住鬼。

可是又因為他是個窮比丘,邋邋遢遢的,同樣也讓人無法尊敬。

羅旬尊者慢悠悠的從地上撅折根蒿草,一邊用草杆剔牙,一邊撇著嘴說:“別擔心小朋友,我這個寶貝葫蘆同太上老君裝丹的葫蘆是一條藤上摘下來的,雖然修煉的法門不同,先天的材質卻是一樣,別說區區一個三屍童子的魂魄,就是三屍童子的真身在這裏,我也照樣收得。”

原來他也是有駱駝不吹牛的主,哪知道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見三屍童子在葫蘆裏麵喊:“好悶啊!快打開葫蘆,我要尿尿。”

羅旬尊者嗬嗬笑道:“就在裏麵尿吧,童子尿可以釀酒。”

三屍童子在裏麵喊:“童子糞呢,你留著宵夜嗎?”

羅旬尊者道:“無妨,童子糞可以做中藥,等陰幹了我送到中藥鋪,製成補藥給那些達官貴人們吃,說不定還能賣個好價錢哩。”

這主意倒是不錯,隻是我看三屍童子並不安分,將葫蘆撐得一會大一會小,莫不是喝了自己釀的酒,在裏麵耍酒瘋?我提心吊膽的問:“老君裝丹的是仙器,可是這小瘟災是邪神,老陀螺你確信你的葫蘆能困住他?”

羅旬尊者道:“無妨,無妨,你看他現在鬧得歡實,待我貼一道符就安靜了。”他嘀咕嘀咕的不知念了什麼咒,隨手將一道金符摁在了葫蘆上,化為銅錢大小一個金紅色的符印,透過符印,隱隱可見三屍童子蜷縮在裏麵,有如胎兒般大小,逐漸停止了掙紮。

這個小王八蛋,我暗暗祈禱,他總算是安靜了,隻是千萬不要流產,以免出來個畸形。羅旬尊者手捧著葫蘆,得意的說:“你看他現在安靜多了,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拿他怎麼辦呢?廟裏不會收留他,將他壓在哪裏——又可惜了我的葫蘆!”

我看他左右為難,便替他出主意:“既然廟裏不讓養小孩,你何不把他送往昆侖,鎮守昆侖的丙靈公正在為他發愁呢,看見你手裏的這個奇貨,說不定會用大堆的牛羊同你換,讓你吃個夠。”

聽到有東西吃,羅旬尊者的眼睛果然亮了,那一點黑眼珠都要凸了出來,不住的咂舌,不過很快又泄了氣,仰頭望天:“主意倒是不錯,隻是可惜!”

我道:“還可惜什麼?丙靈公隻是要三屍童子的魂魄,不會要你的葫蘆。”

羅旬尊者道:“小兄弟你不明就裏,這魔頭與丙靈公之間的賭約我也略有耳聞,他既然從丙靈公的手心裏逃了出來,丙靈公就得遵守自己的諾言,隻要他沒犯什麼過錯,就不能將他逃出來的這分魂魄再羈押在昆侖,所以我們就算把三屍童子帶過去,山神大人也奈何不得他,還是得任由他來去。”

我費解,說道:“同邪門歪道還講什麼道義?他剛剛吃了一匹大馬,那天晚上我還親眼看見他吃了一頭驢,難道這些都不算作惡嗎?”

羅旬尊者搖搖頭:“不要這麼說話,馬是你打殺的,我借光吃的肉,三屍童子頂多是聞了聞味,驢有沒有吃我不得而知。不過他即使吃了驢馬也不算為惡,鷹捕兔虎捉羊何罪之有?他本就是魔頭,以死者的亡魂為生,你不讓他享用‘食物’他豈非要餓死?萬物皆有生存的權利,佛祖舍身喂鷹就是這個道理,所以隻要三屍童子不傷害活著的人類和仙靈,他就是自由的。”

他這樣說,似乎壞人做壞事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不由看著葫蘆發呆:“如此說來你抓他豈不是白費力氣?你看他現在似乎在睡覺,可是等一會兒睡醒了肚子餓找東西吃,把你的葫蘆從裏往外給吃了怎麼辦?他的胃口比你還好呢,我曾經有一個勾魂的鐵鉤子就被他給吃了。”

羅旬尊者撓著頭,說:“裝在葫蘆裏卻也不是長久之計,得想個萬全之策,嗯——”他歪著腦袋琢磨著,忽然一拍大腿:“有了,把他送到地母那裏,地母會有辦法安置他的。”

我道:“地母是誰,我怎麼從沒有聽說過?”

羅旬尊者瞪大眼睛,像個切開的大雞蛋:“難道你連地母都不知道嗎?”我搖了搖頭,羅旬尊者頗顯失望,說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這幾句話你總該聽說過吧?地母就是地皇皇,也叫地靈靈,地靈子,她是大地之母,滋養萬物,恩澤眾生,是繼地藏王菩薩之後,地底下很偉大的一個神靈。我與地母相識多年,知道她宅心仁厚,樂善好施,極肯幫助人,而且地母還善於煉丹,尤其是像三屍童子這樣的孤魂野鬼,我們把他給地母送去,就算煉不成金丹,也能煉一顆陰丹,服了一樣可以長生不老,做陰司裏的一個神靈。”

想不到地母有這麼多名頭,不知道地三仙算不算她一個?我也不曉得陰丹是什麼鬼東西,隻是奇怪:“煉丹為什麼不找太上老君?你把葫蘆扔進老君爐裏,也煉他七七四十九天,管他什麼鬼魂,包管燒得灰飛煙滅,骨頭渣子不剩,連投胎的機會都不會有——除非他也有齊天大聖的本領,再把丹爐給搗了?”

羅旬尊者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妥、不妥,太上老君的兜率宮豈是尋常人等隨便出入的?有道是侯門深似海,見地母容易,見老君難!況且太上老君隻煉仙丹,地母海納百川,什麼丹都煉,把他送到地母那裏是絕對不會吃虧的。”

他好像是在做買賣,我好奇的問:“陰丹是什麼玩意?是給死人吃的嗎?如果能起死回生倒也有用,隻是我們尋常人等自是進不得天庭,你堂堂一個羅漢,見見老君還不容易嗎?”

羅旬尊者道:“老君倒是時常與我等喝酒品茶,弄瓦投壺,交情莫逆得很,但是交情歸交情,他那丹爐輕易不能開啟,除非是有天帝的符召。你想想,這三屍神魔的魂魄本被天帝羈押在昆侖山下,如今我們冒冒失失的帶著神魔的魂魄去找天帝開綠燈,不是明擺著揭丙靈公的短嗎?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還是少做為好,若是天帝細細追究起來,就連你我都有不是。”

我費解:“是我稀裏糊塗的放走了三屍童子的魂魄,天帝責罰我理所當然,可是與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比丘有什麼關係?”

羅旬尊者歎了口氣,鬱悶的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我要是不撞上這吊事倒也與我無雞毛關係,隻因昨晚我與幾個羅漢喝高了,清早迷迷糊糊醒來,聞得這裏將有血光之災,便打秋風來了,不曾想是這個魔頭!既然撞上了,又不能不管,我是神仙,遇事袖手旁觀罪責更大,可是插手了,天庭又哪裏管你是非曲直青紅皂白,隻要沾上就難以洗脫幹係。這就好比是二人打架,你即做不了和事老,就隻能選邊站,給你一嘴巴還想說你沒動手打人嗎?又好比是男女**,到最後即使是查無此事,也空惹了一身騷,隻因你確曾與她走得近了。所以聖人們總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每日裏閉門不出,高臥長眠,不肯染指世俗之事,被後人挑大拇指讚譽其高!我今天若是能不貪小便宜繞道走過去,也就相安無事了,隻因一時酒湧上頭,揭了那魔頭的底——啐!現在我才明白那幾個老賊禿昨晚為什麼一個勁灌我酒喝,早晨睜開眼就全不見了,還以為他們發善心孝敬我,原來他們早已算準此事,串通好了哄我。唉!誰叫我是個薄命比丘,既然攤上此事,日後就別想再清靜了。”

他嘮哩嘮叨的似乎滿肚子委屈,我卻更加糊塗:“你懲惡揚善,掃除邪魔外道,正是神仙的作為,天庭為何還要責怪你?”

羅旬尊者道:“錯,大錯特錯。道家遵循的是‘無為’,佛門守的是‘空’,讀書人習的是‘禮儀’,所謂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哪有一個叫你去多管閑事?是非隻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我既已路見不平,就隻有兩肋插刀了!”

這頭陀雖然解了我的危難,我卻打眼角看不上他,對他的這番歪理邪說更是不置可否。你既然受了世人的香火,為百姓做點事不應該嗎?都要做那屍位素餐的空牌位,不勞而獲的寄生蟲,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嗎?怪不得剛才他將那匹大馬踢來踢去,一會兒嫌大,一會兒嫌小,原來是酒勁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