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在尖叫（中篇小說）
小說世界
作者：李雲
一
現在我每天無所事事。其實也不是無事可做，相反事情太多，瑣瑣碎碎一大堆都須要處理。可我又覺得都可以放一放，拖一拖，因為它們既不關乎國計民生，又不十萬火急。比如洗碗、拖地，早洗早拖一小時和晚洗晚拖一小時沒什麼不同。疊被子也是多餘。起床疊了被子，睡覺又打開，何必多此一舉呢？所以我家被子好久好久都不疊了。它們像泡菜壇子裏的酸菜，卷成一坨胡亂地堆在床上。床對我也沒有多大吸引力了，它的兩大功能睡覺和做愛，這兩件事我都不放到床上了。早中晚隻要在家，我家客廳的電視永遠是打開的，我歪在沙發上，以最恣肆的姿態，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電視裏播放的什麼根本不知道，聲音放多大我也聽不見，因為我心不在焉。電視裏的人物粉墨登場，我一個也沒往心裏去，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了解他們和不了解他們都很無聊。電視陪我睡覺，至於做愛，我壓根就不想了。有男人不想，沒男人也不想。我男人很生氣，我叫他自行解決，不要碰我，我煩著呐。男人說總有一天你要遭強奸的。我說，沒有性，你不能活呀？整天就想著那點事，有什麼出息？男人說，活是能活，活得不好。你連這點事都不想幹，還想幹什麼大事？我說，呸。
大事我幹不了，但大事也無須我幹，也輪不到我幹。小事我幹得了，可沒有興趣幹。幹和不幹沒什麼區別，早幹晚幹也沒啥不同。連吃飯我都不想，口味寡淡，喝幾口水，隨便吃點什麼都行，餓不餓感覺不明顯。一切都含含糊糊、迷迷瞪瞪的。其實人隨便吃點東西都不會死的，還能搭順風車減點肥，我倒是一直想把腰上那圈泡泡肉弄掉，不然以前的衣服穿不上，還得去買，我懶得費心思挑選衣服。這跟美不美無關，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愛咋咋。我不喜歡站著。能坐著就坐著，能躺著就躺著。我喜歡手執一本閑書，一頁一頁地慢悠悠翻讀，幾天幾夜沒人打擾。
孩子到美國留學走了。仿佛抽掉了我的脊梁，我一下軟塌下來，提不起心勁幹任何事。我男人也開始鬆弛下來，每天抽煙喝酒打麻將，夜不歸宿。他的鋼材生意也不認真做了。反正把孩子的留學費用掙足了。家裏日常用錢也預留夠了，我們就各玩各的了。以前緊密合作的三口之家成了鬆散組織，有時竟然仿佛不存在了。他不回家我也不回家，看誰會耍，看誰能耍出無限花樣兒。
十年前，我從政府機關出來，從別人手裏接管了成都琴台路上的一家蜀錦蜀繡店。生意一直不錯。但這十年隻顧掙錢太辛苦勞累，兒子一走。我就把店轉讓出去了。我想給自己留兩年時間玩。人生苦短。再不玩年紀大了可玩不動了。
我沒有目標和方向了。每天不是美容、按摩，就是約朋友喝茶、聊天、打麻將。
打麻將一坐就是幾天幾夜，四個人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吃喝拉撒睡，搞得烏煙瘴氣，人人臉青麵黑，幾個人包裏的錢一會在你那裏，一會在我這裏，輸來贏去的，直至最後誰都繃不住要垮掉了。才搖搖晃晃迷迷糊糊撤退。回家幾天幾夜恢複不了元氣。打麻將是最艱苦的體力活，比跑馬拉鬆還累。傷不起，漸漸地就不打了。
一撥人就開始滿世界旅遊。國內基本走完了，不過如此，也沒大多意思。出門旅遊太奔波，還有風險。有一次到西藏，飛機剛降落在拉薩機場，我就有嚴重的高原反應，呼吸困難，把同行的朋友拖累住，使她們也寸步難行。我當即決定買返程機票回成都，她們繼續去旅遊。可憐我拉薩機場都沒出就又坐飛機回來了。國外也去了東南亞、歐洲幾個國家。都是走馬觀花，購了一些不合時宜的物品回來。漸漸地對旅遊也不熱衷了，感覺還不如坐在家裏看旅遊頻道省力。
就這樣不死不活、軟軟塌塌、懶懶散散地活著。
那天我正在無聊著，接到好朋友杉的電話，問我在幹啥？我說沒幹啥，正在無聊呢，我現在每天幹的最大最像模像樣的事就是無聊。我問，你呢？她說我也正無聊呢。哈哈啊哈。我們都笑起來。兩個無聊的女人打著無聊的電話。電話時斷時續，她說，你缺少刺激。我說你也是。她問你今晚有安排麼？我說沒。你呢？也沒。那我們分頭去約朋友。約好再聯係，便掛了電話。
我約誰呢？
我的那麼一大堆男朋友、女朋友。關鍵時刻，約誰呢？誰能給我刺激？誰能刺激到我？精神的，物質的。他？他？他？她？她？她？好像都不能。他們和我太熟了。大不了安安靜靜坐著，喝茶，清談，不痛不癢。
我太了解他們和她們了，他們和她們都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二
我需要別人。
別人就是外人、路人、陌生人、另類。
別人也有。但他們在網上，離我十萬八千裏，夠不著，遠水解不了近渴。
眼下、當下、目前，我無聊著、寂寞著、孤獨著。
杉也無聊著。不知她約到人沒有。正想著，她來電說約了一個男人。我一下想到3P，二女對一男的畫麵。問是誰？輝。我一口否決。不要他。輝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是一個精瘦幹癟的未老先衰的不是老頭的老頭。他太過棱角分明，線條太硬，看上去不圓融，我不喜歡那樣的男人。我喜歡陳道明和水均益那樣款式的。陳道明和水均益是男人中的優伶、精品。不僅是外形，還有內在。在他們二人還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很年輕。隻要他們一出現在熒屏上。聽見他們的聲音。我就會追。心追、耳追、眼追。那時傻，隻是心追眼追耳追，坐而論道，沒有起而行，缺乏行動力。
杉說，那怎麼辦？去找我前夫？我說可以。她前夫燁是個好人，很有才華，開朗熱情大方，他嗬嗬嗬嗬的笑聲很能感染我的。可惜他們離婚了。我跟這樣的好男人中間隔著個杉，不便直接交往。他們離了，聯係就中斷了。十多年沒見過燁了，還真想他。
杉開車，我說我開吧，杉堅決不。她說我開車不專心，老走神，魂出竅，把她開到陰溝裏去都不知道。我也就讓她開。杉的車技也不咋樣，駕照是買的。黃司機一個，管她哦，坐上就走。
我一路在瞎想，跟燁見麵是什麼樣的情形呢？我伸不伸手跟他握呢？是用力握還是輕輕呢？杉一手旋方向盤，一手打電話跟燁約見麵地點。
燁完全是個變形金剛。以前的帥氣、風采全然不見。他凸著個大肚子像女人足月快生產的樣子把我嚇倒了。我沒伸手過去。燁笑了一下，大度地伸出手，說：還是握一下嘛！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痛。在一個茶樓落座，我不說一句話。燁說，好久不見，哎，我們都變了。杉說，紅還沒變，指指我，說她還是那樣白淨、水靈、有風韻、有光彩。我想說，你們不知道我白頭發了，我老光了，我隻是打了厚厚的粉，化了濃濃的妝，騙過了你們的眼睛罷了。但我沉默著。燁就重重地看了我一眼，我很不舒服，謊稱上洗手間，然後從洗手間悄悄溜了。甩他們一個死耗子，看他們今晚咋個過。
我一個人流落街頭，兩眼無神，腳底漂浮，四處閑逛。無聊，很無聊，十分無聊，非常非常無聊，真的真的好無聊。太他媽的無聊啦！突然覺得自己在作詩，作的是廢話體新詩。
寂寞
很寂寞
十分寂寞
非常非常寂寞
真的真的好寂寞
太他媽的寂寞啦！
燁
變了
真的變了
大大的變了
變化大大的
賊變賊變的
雲
天上的雲
很白
雪白
潔白
十分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真的真的好白喲
哈哈哈啊。這樣的詩我一個晚上可以寫100首。
我決定回家去上網。在QQ上會會我那個聊了快五年的網友。
上去就見他留一首詩在對話框裏：
不該上網
上網也無妨
不該聊天
聊天也無妨
不該遇上你
遇上你也無妨
不該和你聊天
和你聊天也無妨
不該和你一直聊
和你一直聊也無妨
不該和你聊一個一生那麼長的天
和你聊一個一生那麼長的天也無妨
不該把這個寫入詩
我的網友是個可愛的男孩，他的網名“女人是用來疼的”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工程師，在科威特修橋修路。每年科國氣溫升上50%了，他就會回國休假。他說自己兩邊都不適應了，在哪兒呆著都心不在焉。我叫他趕快去找個女朋友，談一場真正的戀愛就好了，他說，我周圍沒有女性，全是男人，倒是可以搞搞同性戀。但他不是同性戀。他抱怨自己在網上接觸的女人不知真假老少，沒法談。我說，那就趕緊掙一大筆錢回國，回國找女人，呆在那邊純粹浪費青春。他說，錢不是那麼好掙的，女人離我很遙遠。我問，那你找過科國的女人沒呢？他說找過啊，領導帶我們去的，100美元一次呢。他是第一次，受不了外國女人特專業的那種高強度做愛。他第一次真正體驗了什麼叫“做”，做是動詞，那種“做”等於被蹂躪，讓人受不了。我哈哈哈大笑，說你太稚嫩了，需要打磨。你們領導也夠可以的，還帶你們去找女人。然後問他100美元值不值？他說值，幫我把處破了，順便買個經曆嘛。但不會再去涉足，他還是更適合溫柔的中國姑娘。
當初，“女人是用來疼的”說他是學建築的工程師，我就調侃他：螞蟻上過清華大學土木專業麼？蜜蜂上過麼？可它們的建築至今還是人類模仿的典範。隻有人類才學這樣學那樣，可無論怎樣學，都是步螞蟻蜜蜂的後塵。他說，好啊，你罵人不帶一個髒字，罵我是螞蟻！比螞蟻還不如！螞蟻啃骨頭你知道麼？說著。他發了一個骷髏表情過來，我立刻想到一堆沒血沒肉的白骨，驚叫一聲，他那邊似乎聽到了，叫我打開視頻，他看看我，陪陪我。我那時還不會視頻，他就指導我出門去買個攝像頭回來安裝上。我飛快出門跑到商場，價格也不講，低眉含羞生怕被別人看穿，幾乎是搶了一個就走。不過20分鍾，我們就順利相見了，第一次和網友視頻，我說好怕哦。他說怕什麼我又不是壞人。我說難道你是好人？他說，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他說你蠻漂亮的嘛，很有女人味。我說你也蠻帥氣的嘛，很有男人味。我在視頻裏搔首弄姿，他在視頻裏扮帥。我相信我們說的都是真心話。記得年輕的時候，我們一幫朋友聚會。不知是誰心血來潮，要大家現場評選出最男的男人和最女的女人。結果我當選最女的女人。他喊我一聲姐姐，我渾身一顫，我叫他一聲弟弟，眼淚就要出來了。其實我有一個親弟弟，從小是我帶大的，後來他娶了老婆就和我這個親姐姐不親了。叫他一聲弟弟，我已經把他當親弟弟了。他看到我流淚顯然也動情了。
我和他有五小時時差。一般晚飯後我就去睡覺，深夜起來見他。聊天，有聊不完的話題。他會先問一句：你老公呢？睡了，雷都打不醒，我答。他打字一串一串的，飛快。我卻慢，他會耐心地等著，說你多和我聊天多打字自然就快了。
彼此聊得很愉快，不覺東方既白，我不能回頭再睡了，簡單梳洗直接去上班。那段時間我的生意出奇地好，賺了不少錢，人也十分精神漂亮，我男人說你是不是闖到鬼了。
可是天長日久，我的睡眠嚴重不足。尤其冬天夜晚漫長寒冷，一坐就是一通宵。我的乳房受不了了，它氣血不通，堵塞了，增生了，長包塊了。我告訴“女人是用來疼的”，他嚇壞了，說真不知道乳房怕熬夜，怕冷。我說我也不知道，但醫生是這麼說的。醫生說，英國上夜班的女性患乳腺癌的比例高出上白班的幾十倍，那些患病的女性控告政府，贏了，每人獲賠上千萬。他說再不能讓你熬夜了，他反複捶打自己並心疼地流下兩行淚來。他叫我從此中午等他。我的中午是他的早晨，他很早起床不吃不喝不洗漱和我聊天。你老公呢？不在家。那請你把衣服脫了。我不幹。他說叫你脫你就脫，我看看你的乳房怎麼樣了沒別的意思。天呐，我的乳房又大又圓還有些下垂，是真正的“大波”。我常常苦悶於它們為什麼這樣大，而我周圍的小女子卻常常為乳房太小太平坦煩惱。我說在這個年輕人麵前，我不好意思。
他說，我想親親你的乳房，吻吻你的乳房。乳房是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我去把門反鎖了。猛然撩起衣服又放下，看到一對大白兔一竄就不見了。他興奮了，一下站起來，開始跳舞，跳的是街舞，在地上翻跟鬥。把我看得心花怒放。他跳一段給我傳來一段文字。
說他上中小學時在青少年宮學聲樂。老師挑選出四個形象好、歌唱得好的男童組合在一起，取名“陽光男孩”，專門訓練他們童聲合唱，按分工他唱中音。這在他生長的城市武漢很出名。高考時，四個夥伴隻有他一人考上武漢測繪大學，那三個現在混得很不好，音樂之路走不下去，又沒文化沒技術的。他很知足了。他所在的公司是代表中國出去接受工程任務的，管理是半軍事化，沒有個人意誌和自由可言。每天就是上班上班上班。下班也是上班，因為沒處可去沒事可做，大家隻有繼續上班。這些隻好忍受，但忍受可以換來金錢。
他很感謝我這麼多年來一直跟他聊天，不然他早鬱悶而死了。我說你不是有很多網友麼？他說是多，可和她們聊不起來，無話可說。還封我一個“話題百變女王”、“語言大師”、“幽默喜感女郎”。我一一笑納了，感謝網絡開發了我的聊天潛能，也讓寂寞的人不再寂寞，孤獨的人不再孤獨。
這一晚，我和他又泡在一起。姐姐弟弟地親熱著聊了一宿。哪管乳房不能熬夜呢？記得很早以前他問過我：你知道女人為什麼長兩隻乳房，其他哺乳動物的雌性卻不呢？男人為什麼長兩隻手而不多不少呢？我回答不了他。他自問自答：上帝讓男人一手握一隻乳房，愛撫她們、溫暖她們、保護她們不受傷害。我說，難怪你叫“女人是用來疼的”喲？他說：難怪你叫“在水一方”喲？你是一個水樣的女子，我喜歡，你讓我充滿遐想。在水一方你發現沒，幾乎每個人的網名都很奇妙，都大有深意，都很美好，寫起來好看，叫起來好聽？我說發現了啊，我也經常玩味那些美妙的網名呢。我們每個人的第一個很正式的名字都是父母起的，寄托了他們的理想信念，而網名是我們自己按個人意誌取的，完全體現出很自我的思想情懷，所以網名豐富多彩，從一個字到幾十個字的都有，悅耳動聽。他喃喃地說：自由意誌。
三
第二天，杉罵我不辭而別。讓她一個人對付燁。我問你咋對付他的？她說還不是讓他射了。我罵你有病啊？你饑不擇食啊？你找不到男人啊？他找不到女人啊？你們離了又滾在一起，沒誌氣。他那個醜樣子你還要？杉說還不是因為你，你不走就好了。我說我走不走跟他射不射有關係嗎？
杉是一個著名記者，資深記者，她學識淵博，見多識廣、才華橫溢，人又生得嫋嫋婷婷風韻有致，每天主流媒體的黃金時段和版麵都有杉談笑風生的音容笑貌，她四處采訪和做深度訪談的忙碌身影，不僅吸引住了男人，而且吸引住了女人，她有一大幫粉絲，是真正的社會名流。她所采訪的對象都是政商學界很有影響很有故事的人物。堪稱人物的都不是凡人。杉每每被他們吸引，他們也被杉吸引。而那些男記者也會接觸到許許多多的女性人物，可他們不一定被有故事的女性迷惑了。杉每采訪一個就會對我說她愛上他了。我說，你就是一個花心大蘿卜，女花癡！她曾經采訪過一個什麼集團的總裁，說那人魔力十足，自己被他迷住了，怎麼得了？不到半年，那個總裁被查出是一個巨貪，被執行注射死刑。
我跟杉說，你愛的那人死了，享受了注射的優待。杉說我早就不愛他了。我說，我知道你的愛是一次性的。像秋風掃落葉嘩一下不見了，如蜻蜓點水點到即止。
杉難為情地說，不要取笑人家嘛，人家又愛上了一個魅力男。什麼？她說今天他如約去采訪一個經濟學家。原以為經濟學家是個老頭，與他約好見麵地點，自己眼睛就盯著過往的老頭。不料從馬路對麵從從容容、洋洋灑灑走過來一個年輕帥哥，黑風衣豎著領，風度翩翩，問是不是歐陽杉，杉一下子被他迷住了。我問她那采訪還能進行麼？她說基本不能了。自己說話都不利索了。經濟學家以為她冷，就請她去喝咖啡暖和暖和。好半天她才正常。我說你真丟我們女人的臉！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她說，那還不如我自己看，我知道我的問題跟你一樣，寂寞、空虛、無聊得太久了，見不得男人，尤其見不得精品男。見了他們就要燈蛾撲火自取滅亡。我說，我才不跟你一樣。她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性趣。卻又滿世界尋找男人。我說沒性趣不等於對男人沒興趣，這是兩個概念。我不需要性，是暫時的，是沒有受到激發，一旦有能開發女人身體潛能的男人出現了，我怎麼就沒性趣了？她說，每回看見電視裏那些在高原上匍匐在地、執著頑強、艱難尋找蟲草的人，就會想起你。你就像那些尋找蟲草的人那樣尋找男人。哈哈哈啊哈哈哈啊，我們放縱地大笑。
萍突然給我打電話，約我在合江亭香格裏拉河邊大榕樹下喝茶。
萍的老公偉是我初中同學。偉是我眾多同學中產生的唯一的億萬富翁。他平時忙得很。在川東開有一個大型機械化采煤礦，煤從井口由傳送帶源源不斷地直接輸送到幾十裏開外的一個煉鋼廠的大熔爐裏。傳送帶上的煤24小時不斷氣地嘩嘩淌進煉鋼廠的大嘴裏，大嘴仿佛永遠也填不滿。同學聚會時他請我們去參觀過。那氣勢當時把我們都震撼了，征服了。
偉可是我們同學中最最最不會讀書的那一個。高中開始就沒見過他了。我以為他初中畢業就沒讀了，結果他說他初二就退學了，連初中都沒讀完。
十幾年不見，他搖身一變，變成今天這樣一個大型企業的老總，身價數十億，是胡潤財富排行榜上漏網的魚。他潛伏得很深，不喜歡上電視，不喜歡到處捐款。他說我認真納稅就夠了。不偷稅漏稅就等於捐款了。現在他滿嘴都是國際化、世界級、現代企業管理等等。行為舉止低調沉穩，每次同學聚會都是他在中途不聲不響地去把單埋了。
我平時跟偉通過電話。他一會在北大總裁班聽課。一會在清華總裁班聽課，一會在哈佛大學，一會在牛津大學，一會在美國西點軍校，一會在香港大學，一會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滿世界深造學習。他說自己把世界頂尖大學讀了個遍，他還是個攝影發燒友，一會在南極拍企鵝，一會在北極拍激光，一會在肯尼亞拍角馬大遷徙，一會在泰國拍人妖。滿世界玩。他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忙碌的休閑者”或“一個休閑的忙碌者”。
這會兒，他的老婆萍約我喝茶，肯定有事兒。
我趕去，萍一個人在大樹下喝了半天悶茶了。我問：偉呢？她說你不知道，我們的礦區煤采完了，成了一座空山了。現在要轉戰房地產了，偉跟人談一塊地皮的事去了。這個行業我們又不熟，真是愁死了。那你不一起去呢？你跟他當好參謀啊。我哪有心情？她就連呼痛苦啊痛苦啊。我問怎麼啦？她說她兒子回來了。兒子回來該高興啊痛苦什麼？沒法高興，他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啊，在英國留學兩年。什麼都沒學到，高三出去現在回來還讀高三。白花我百多萬。不可能什麼都沒學到哦？英語還是出國前那個水平，好像還退化了，倒是學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在英國那個班上，寢室裏全是上海人。整天儂來儂去、阿啦阿啦的，煩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