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將死

本期佳作

作者:朱子韜

第一章:序幕

6……5……4……3……2……1……

電梯從六樓下到一樓,裏麵隻有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像是期待著什麼又像是畏懼著什麼。單純的期待本可以是一種淡漠的情感,可一旦和畏懼疊加,便成就了一種無可抗拒的熱烈的好奇。電梯門開的吱啦聲還未及入耳,對麵兩聲槍響隨著子彈傳入他的心髒。他終於沒有能夠走出那部電梯。

他的名字叫作劉植,他死了。

第二章:劉植的故事

我,叫作劉植。

我麵前很久沒抹過的小方桌上擺著兩道菜,韌勁全無的土豆絲,幹硬了的辣椒炒肉。她坐在我的對麵與我共進晚餐,我們各吃各的,沒有任何交流。我和她都了解,世上能配得上殘羹冷炙的隻有兩樣東西,一是知己,二是另外一種——就像我們這樣的“知己”,彼此看得透徹,清楚地知道對方心裏最不希望外人知道的東西,所以兩相生厭,終日無言。我自以為,沉默的背後還殘存著一些原始的愛慕。

我坐在床上,她背對著我在鏡子前擺弄著頭發。我看著她,她能從鏡子裏看見我正看著她嗎?我不知道,我有些怕。我連忙把目光移開,慌張地打開電視。家裏終於有些聲音了。她似乎不喜歡家裏有聲音,她走出臥室,在玄關用高跟鞋砸了幾下地板,最後一聲非常地響,然後就沒有動靜了。我趕緊把電視關掉,但為時已晚,我隻能把燈也關掉,早早睡下。

一片漆黑裏潛藏著一條暗到極致的線。夜越來越深,黑色越來越沉,那一線卻開始漸漸發亮,直到黑色在我的瞳孔中沉澱,它終於照亮了我的眼瞼。是曙光。

她回來了,鞋跟在地板上輕敲了一下。我睜開眼,又馬上閉上,並把床上躁動的身子固定得牢牢的。她走進了臥室,我的身體突然抖了一下,因為她在床的另一邊坐下了。我聽見很多聲音,“嘩嘩”、“嗒嗒”、“咻咻”……聽起來都像極了脫衣服的聲音。對這聲音,我承認我是有些反應過度了,我晃上去從背後把她拖倒在床上,她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壓在她身上了。

可惜的是,我聽錯了。她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她隻是在整理她的包。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就當是歪打正著,我開始撕扯她的衣服。按理來說,她沒有資格反抗,她也確實沒有反抗,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雙手自然地平放著,但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劇烈的反抗了。

“我很累。”她終於開口了,但那語氣平淡得令人憤慨。

“不用你動。”我盡量壓抑住所有的情感,讓語氣像她那樣平淡。我自以為這是一個漂亮的還擊。

就在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她冷不丁地又用她那半死不活的語氣念叨:“我們離婚吧。”

我無法再用語言表達我自己了。我用盡全力把她的包扔向了客廳。那是一個頗為名貴的包,它砸在了地上,一隻停駐在窗台上的麻雀驚起而飛,在空中遺落了一根羽毛,一根白色的羽毛,沒錯是白色的。

那羽毛一定是用來飛翔的,她是位天生的舞者,因為她,城市的上空開始飄揚起優雅的西式音樂,每個音符都寵溺著她,按著她的節奏勾搭出輕浮的調調。一曲終了,羽毛飄進了地鐵站,在行人恍惚的身影間不知去向。在這個世界裏不停重疊的人群,他們能容下因為自由而舉止輕浮的羽毛嗎?我不知道,我想說他們都是罪人,但此刻我也加入了他們。我出了小區……我走在大街上……我踏上了進地鐵站的電梯……我站在靜止的人堆中期待著能搶到一個座位……我被擁擠的人群定格在高速移動的盒子裏……我和他們,一層又一層,深深地重疊在了一起。

我並非一向如此,很多年前,我也曾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家夥。誰都不會去做的事我往往會做得盡人皆知,誰都會做的事我也非要玩出點新花樣。成為師生口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談資,我當初是頗以為自豪的,而現在隻剩下懷念和唏噓了。

我和她之間也並非一向如此,我們曾是校園裏無比奪目的一對兒。我們能在一起用一整天的時間從“長平之戰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國降軍於秦國統一大業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一直聊到“在食堂吃了加香菜的酸菜牛肉麵應不應該到隔壁超市買一支牙刷插進嘴裏”,而現在隻剩下日複一日的沉默,以及不慎打破沉默之後的尷尬了。

或許該就沉淪反思的人是我,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別人。沉淪發端於無理的渴望,而所有渴望都是本能。窺視人性的弱點已經是對本能的巨大為難,反思自身的醜陋更無異於向惡魔挑釁。我完全可以選擇去讀一本好書,並幻想出得以聆聽上帝教誨的滿足感,何必非要和魔鬼展開危險的對話呢?

我知道所有的事,或者我一直被蒙在鼓裏,能有多少區別?我隻不過是一個窮酸的小白領,睜眼閉眼,開機關機,我每天做的事,我都清楚地知道,靠的不是記憶,而是平庸的經驗。打卡,推門,走進去,我坐到我的位置上,望著即將亮起的屏幕,我有一種預感,今天的平庸會和以往有些不同,又或者,我會在今天做一些特別的事。

分針轉了一輪又一輪。時針停在某個並不起眼的位置上時,我的預感開始應驗了。一段性愛視頻在網上迅速傳播,男主角是一個有名的電影投資商,女主角是她。鼠標幾乎就要被我捏碎,我讓自己提前下了班。

地鐵門關上,窗外的一切事物都順著別人掀起的狂風向後退去,一根微小的白色羽毛卻不合時宜地向前逆風撲騰著。風本身奈何不了她,但她注定要被風的奴才們碾成粉末。

一路上,所有人都像是在盯著我看,有的還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就連電梯裏的攝像頭都仿佛看穿了我的羞恥和憤怒。

1……2……3……4……5……6……

很多年前,那部電梯裏的紅色數字也是像這樣從1到6。那天我和她手挽著手走出電梯,說笑著進了608,她靠在我肩上,兩個人溫柔地說著情話。

這天我衝進臥室,她蜷縮在床上,嘴角帶著傷。我向她怒吼著,而她卻仍然趴著,隻把嘴唇冷漠地動了幾下。對我,她已經吝嗇到了極點,而我也無法再用語言表達我自己了。

那天,她止不住地動彈。

這天,卻再也不會了。

那天完事之後,我像個孩子依偎在她懷裏,她對我說,“以後不管你做了什麼,也不管我做了什麼,都要相信我愛你”,我用相同的話回應了她,她開心地笑了。

她的名字叫做方小葵,我殺死了她。

第三章:方小葵的故事

我叫作方小葵。

晚飯並不那麼重要,沒吃幾口我就迫不及待地來到鏡子前,我是一個愛照鏡子的女人——女人都愛照鏡子,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從鏡子裏獲得足夠的安慰和快感。

此刻,我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她……她就像是一件精致的藝術品,我能從反射出的幻象裏感受到來自這個世界的些許善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鏡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我盡量避開目光的接觸,但也難免好奇,貪婪的人如果擁有自尊,那麼自尊的表現應該是懺罪悔惡還是文過飾非?

電視被打開了,像是在遮醜,我便把動靜做大,像是在揭醜。關門那一聲非常地響,正是我想要的。

6……5……4……3……2……1……

我終於離開了這間房子,向著更像是家的地方去了。車外,陰沉灰暗的夜幕像是黃昏走過的大地,燈火通明的城市反倒成了璀璨的星空。我一直以為,真正發光的不是燈或星星,所有光都來自太陽。車子駛進莊園,我下了車,走進了那扇為我敞開的大門,我的太陽就在裏麵。

他叫作高陽,是一個電影公司的董事長。對他來說,熒幕上的電影常常隻是一件商品、一樁買賣,他自己當然不拍電影,但他卻喜歡把生活變成電影,而我是他最好的拍檔——我更願意稱之為伴侶。

我們一起在他鄉下老家種過地,一起為不愛下雨的天氣發過愁;我們也一起在大草原上放過羊,一起被深夜裏撞進羊群的狼嚇得魂飛魄散;我們甚至做過殺手,拿著沒有子彈的槍,潛入到自己家裏——一陣精準無比的屠殺之後,家裏屍橫遍野,那隻向來高傲的肥貓Franc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們向它開了很多槍,但它還是一臉不屑地挺直著身子,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

今晚,他又有了新的劇本,一架攝影機正對著我們共同的床,看樣子,他想拍一個很長很長的長鏡頭。我常常以反對他為樂,但這一次沒有。一個野蠻的男人和一個放蕩的女人在床上肆意揮霍,歡脫的汗水,輕浮的自由,那晚的一切都和九天降下的銀河一樣,隻在落地的瞬間錚錚作響。攝影機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灰沉與昏黃,糾纏不清。

高陽是不婚主義者,關於未來,他隻向我許過這樣一個承諾——“我不會結婚,但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了,新娘一定是你”。即便是這樣一個空頭支票式的諾言,我依然為之感動,以至於他在我耳邊說他突然想結婚了的時候,我以為我們還在電影裏。

背德的愛情在電影裏總是那麼地令人動容,即便是再保守的觀眾,也會有那麼一瞬被感化成追逐自由的鬥士。所以我喜歡電影,熒幕上明星們演的,生活裏他為我精心編排的,有時候很像很像。

1……2……3……4……5……6……

第二天早晨,我終於還是坐上了回程的電梯,盡管仍然心懷忐忑,但人總是容易在占到一些便宜之後,就開始不假思索地樂觀起來。我走進臥室,像往常一樣從包裏取出一疊鈔票塞進那件黑夾克裏,我以為這會是這間房子裏與我有關的最後一筆交易,或許明天以後,我就再也不用回來了,我仿佛已經預見了美妙的結局——可惜我小看了那個平庸的家夥。

每一個看似平庸的人,都有能力去擁有天才般的貪婪。厚重的關門聲像是對我昨晚肆意揭醜的報複。高陽送的紅色手提包躺在客廳的地上,我已無暇顧及。

此刻,我又一次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嘴角旁的血跡使她不再那麼精致。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鏡子裏隻有一個人——另外一個人在開完1000萬的價碼後就習慣性地趕上班的地鐵去了。

背德的愛情在現實中仍舊飽遭唾棄,所以它必須低調乃至秘密地經營。高陽是公眾人物,更加不能出一絲差錯。而現在,如果不拿出1000萬,一切都將被捅破,連同那個捅破一切的人。誰能想到,一個不知羞恥的懦夫也能夠爆發出同歸於盡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