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十七年,一月初。
萬物凋敝。
枯色侵襲了整座嶺,在距離無望峰百丈餘的小山坳內,一男一女正在對峙。
男子約莫十八九歲,著一襲青衣,腰杆撐得筆直,狀若一棵小白楊,在他對麵,則是個將將及笄的女娃,那女娃麵上稚氣尚未全消,眉梢間卻凝著抹與她年紀不相符合的老成,打眼瞧去,妥妥一棵霜打的小白花,毫無精氣神,更令人咋舌的,則是女娃手裏提溜著的一把足有四尺的寬背大刀,僅是目測,那份量便不輕。
這場對峙持續了好些時候了,打一早她與張承偶遇林中,一時興起與他試手結果她一不小心削了他鬢角一縷頭發絲兒起,張承便跟定住了似的,直挺挺的盯著她,眼圈兒微紅,眼神兒幽幽。
少年人恍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又礙於她的‘淫威’不得聲張,默默忍受不公待遇的德行,刺激得蘇岫本四平八穩的心緒激烈一蕩,身子僵得跟木頭似的,動都不敢動彈,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唯恐驚擾了他。
――若是將他氣哭了,老爹會不會收拾她?
蘇岫一邊瞄著他,一邊漫不經心的想。
便是‘收拾’貌似也無防,她活了十五個年頭,罵倒是挨了不少,可還未被收拾過呢!收拾……是怎樣的收拾?
蘇岫僵站了太久,加上真·不善言辭以至於錯過道歉時機,這番心神不屬、魂飛天外,一時忘了場合,控製不住便小小輕輕的笑出了聲。
“噗嗤……”
少女聲線細軟,笑意剛在臉上蔓延,尚未泛濫,嘴角那顆小小的虎牙已是不甘寂寞的冒出了頭,亮晃晃的朝張承打起了招呼。
張承一震,視線在蘇岫嘴角定了片刻,似是終於回了神,他緩緩將憋著的那口氣吐出來,濁氣混跡胸腔太久,以至於吐出之後,滯悶之感仍難以消除。
蘇岫抿唇,“張師兄,你……不氣了?”
張承伸手摸摸鬢角,神色複雜,眼下天光已是大亮,離他出來已過了小半個時辰,靜堂裏沒傳出別的動靜來,憑他的耳力倒是聽不見什麼,隻山上弟兄跑過林間驚起的‘撲棱’聲,哪怕不依靠耳力,依舊清晰可辨。
她什麼都不知道……
張承心頭一時五味雜陳,不知該是心酸,還是該惱怒,千言萬語,終是凝成了那句在他心底翻湧了無數遍的一句,夾著寒風,飄去她耳邊。
“小岫,姑姑去了。”
“嗯?下山了嗎?”
蘇岫絲毫沒注意他反常的情緒,在她記憶中,父母親常年不在山上是極正常的事情,就好比山下人家但凡中秋必定賞月,但凡元宵必吃湯圓一樣,沒差的。
“不是……不是下山……不在,那個不在,沒了……”張承有些語無倫次,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兩個字,聽在蘇岫耳中,宛如平地炸響一道驚雷,當即轟得她頭暈目眩,雙耳嗡鳴。
她恍恍惚惚的想,哦,怪不得,今日的張承奔過來時,雙手空空,連那不離身的紅纓長槍亦未帶,那腳步踉踉蹌蹌的,神色也分外慌張,她竟沒發覺他的不對,興頭一起纏著他胡鬧,她胡鬧……
蘇岫心頭一時之間生起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感覺,她隻覺心狠狠揪著,似有人拿那粗粗的棍子使勁攪和,攪得稀裏糊塗,亂七八糟,血和肉凝成一團,不辨究裏。
蘇岫失魂落魄的往靜堂跑,張承在後頭說了什麼,她盡數聽不到了,握著刀柄的手不知不覺的使著勁,連指甲尖蹦斷了她亦沒察覺,等她回過神來時,她人已站在靜堂門口,門裏門外鬧哄哄的,有人在哭,有人在鬧,她權當耳旁風過,臉上涼沁沁的,伸手一摸,滿臉的淚。
*
蘇岫其人,擱在江湖中,連個小卒亦算不上,可若要說起她父母,甭管江湖之中,還是廟堂之內,可稱得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名鼎鼎了,一個是西峪建國以來女相第一人,一個是威名赫赫的鐵騎軍前統領,饒是十幾年過去,風光不在,秦璿病故的消息一出,也足以令天下驚嘩。
五日內,陸續有多方勢力奔赴千丈嶺,甭管所為何來,皆被攔於千丈嶺下,湛溪之前。一入了夜,猩紅的火光自湛溪旁蔓延至林口,一大片一大片的連成一團,猶如十方煉獄,蘇岫每每見了,都唯恐火苗竄上了樹,將千丈嶺變為真正的煉獄。
秦璿的喪事辦得極簡單迅速,停靈三日,便下了葬,秦璿葬在後山崖下,那裏種了大片大片的花,可惜的是此時正值冬日,那裏不見繁華,隻餘蒼涼。
蘇岫坐在枝椏間,隔著高低起伏連綿不絕的昏黃枝葉朝著崖下望,她爹蘇執還靠在那裏,跟個石雕似的一動不動,她極是擔憂,可她沒有膽子挨過去,因著無法勸慰,也因著,天生父威。
她瞧了會兒,感覺夜風越見涼了,遂將長刀擱在枝椏間,徒勞的扯了扯吹得亂飛的衣裳,隨後雙手環膝,緊緊縮成一團。
天真冷,可她不想走。
蘇岫繼續眼巴巴的望著,哪知就這一錯眼,蘇執就不見了,她‘咦’了一聲,站起來四下探望,剛巧見著蘇執穿過林間之時,一縷飛揚而起的衣角,在他身旁不知何時跟了個白發男人,兩人間隔著一臂距離,氣氛有些怪異,不知為何,蘇岫突然有些心慌,她探身抓了刀,飛快的自枝椏間掠過,往那兩人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