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土

長篇連載

作者:老實

酈成用了七年時間讀完那座土學校的五個教室,沒再去讀上遊中學。不缺勞力的人家,多不讓男孩過早地回來務農,都去公社中學上初中了,而女孩子即使不讀書,也不過早地下田掙那不值錢的工分。酈成是要回生產隊當社員的,這年他虛歲十五,以他的體力隻能勉強同女社員一起拿工分。

“媽,你看我是咋養活你們的!”他出工前說。

李桂香抬起兩眼看看他,然後粗粗歎出一口長氣。

酈成這時心裏模模糊糊湧起開創新生活的激情,可一年後,這個家並沒有按他的想象好起來,他覺得最大的障礙是李桂香。這家隻要還在她的掌握中,就隻能沿著老路過日子,他開始恨這個家,又把這怨恨轉化為更大的動力去管這個家,其實他是借著這種方法渲泄自己的不滿和絕望。

由於他個頭像個孩子,性別常被女社員忽略了,在他成長的一年裏,仍被習慣性地忽略著。他卻沒有忽略這些女人,他沒能隨別的同學去上遊公社中學讀書,卻在田裏讀起了女人們,常常在想象和夢境裏讀迷了心。

這個夏天,靠鼇龍河的田裏長滿了根係發達的節骨草,苗沒了指望,也得收拾收拾這些草。男社員忙秋後有收成的活計,這草便交給到女社員手上。這天眾人扔下鋤歇了,坐進草裏,隻露一個一個頭頂。

酈成懶懶地躺在草叢裏不動,順著綠得讓人發暈的草梢望上去,兩隻叼魚郎向鼇龍河那邊靜靜紮下去。他微閉著兩眼,太陽花般在睫毛上顫動,聽到草裏發出的嚓啦嚓啦的響聲近了,叼在嘴上的狗尾草一下子不動了。響聲停了,兩截雪白的東西彎出來,那是兩個屁股,從藍褲子彎出的是高小青秀挺的屁股,而那個豐肥則是米秀珠的。兩股湍急的尿流在節骨草上四濺灼熱的尿滴,有幾顆幾乎透過草的縫隙濺到他的臉上。

米秀珠係好褲子,忽然發現他,草梢上滑過她的驚叫:

“哎喲媽呀——”

遠處玩撲克牌的,閑聊的,撿豬菜的都跑過來,想笑可又憋住,幾個女人像風中的草穗那樣笑得搖來搖去,笑著笑著忽然看到周圍人沒笑,她們似省悟過來,不笑了。

那根狗尾草穗在他的嘴上亂跳。米秀珠手捂著臉哭起來,哭著哭著罵起來,罵著罵著又張開手指,從指縫裏看眼小青,罵:“都讓他看了,你還傻笑。”

“我睡著了,真啥都沒看見!”他說。

女社員們都不出聲,米秀珠還是邊哭邊罵,她罵他地主根性不正,罵他比酈貴久還壞,因為酈貴久隻打那些母羊主意。

“我可啥都沒看見,我真瞌睡了。”他說。

“咋不等把你衝進鼇龍河裏再醒呢?”眾人說。

婦女隊長喊起來幹活了,人們都拿起鋤頭回到各自的壟上。米秀珠從臉上拿下手說,出了這樣大的事還幹什麼活兒,又罵小青說讓人家看了還不在乎,是願意讓人家看。

“你的屁股又不是金屁股!”小青說。

她剛要接過話頭罵,可看了一眼小青,便兀自悶住頭哭,然後邊哭邊回去了。

晚上酈成收工回來,李桂香正罵我無能,常常給花崗的孩子欺侮,昨天腿讓人踢青了,今天頭上又給打出個疙瘩,明天若是再添點啥傷,就不給我飯吃。酈成沒看我,也沒像以往那樣幫著李桂香罵我幾句,他隻默默坐在矮桌旁捧起那碗小米飯。沒吃完飯,大隊民兵連長來了,叫他去趟大隊。他離開飯桌走了。李桂香收了罵,問他一句,沒有回答,跟出門,張張嘴沒問出聲來。

此後那些大大小小的女社員們方便時,都要四處看看才蹲下,這些人在酈成心裏引發的興味一下子淡了。他隻想打小青的主意,其實是要用好吃的東西打那高奉祥的主意。

很多年前,高奉祥聽了他爹的話,請胡木匠伐了後園裏的那棵古鬆。胡木匠用眼估了這樹後,說能做三口棺材。幾天後,胡木匠一個跟頭摔倒,沒再起來,用了第一口棺材;兩年後高奉祥的兒子得了怪病,病了兩天,吐了幾口黃水就死了,第二口棺材也算用上了;銅佛落井那年,六歲的小青忽然從夢中爬起,指著屋頂哭,小青媽一把搡倒她,可她爬起來,還是指著屋頂渾身打顫。高奉祥出去便見自家屋脊上白著一截東西,叱吒一聲,那物白刷刷地消失了,夜空深處,隱隱約約顫著怪笑似的叫聲,當天夜裏,高奉祥的爹就死了。此後,他便貪吃起來,其實自從那年兒子死了,他就看開了。

彌陀崗上有關吃的事多是說他的,說他吃肉不喜瘦肉,嫌瘦肉塞牙,又不喜一塊一塊吃,待把盆中的肉拌好蒜和醬油,然後嘴搭在盆沿上,喝粥似的往嘴裏扒,嚼得嘴角流油。嫁大女兒前,他一頓吃了人家一盆麵條,嫁二女兒時又一頓吃淨過人家一顆豬頭,嫁三女兒時也吃了人家很多頓麵片和疙瘩湯。他連著吃出了幾個女兒,隻剩下高小青沒吃了。

酈成又盤算自己和小青還小,這時就開始吃,一路吃下去太便宜高奉祥了,再說家裏早讓酈貴久喝空了。他要等,他等到了那場雨。

彌陀崗這兩年總是旱。也有幾回烏雲罩了崗頂,可兩個焦雷滾過,又露出焰騰騰的太陽,莊稼地被曬出道道的裂縫。後有話傳到崗上,說這全因在土龍崗上的墳太多,壓住了龍脈。那場奇怪的大雨前,杜振甲曾偷偷來過土龍崗,可又從那裏跑回去,鞋也跑丟一隻,此後嘴上時有亂語,說他見了那隻白狐,正蹲在那穴上拱爪拜日。

幾天後竟下了一場雨,過後人們說這雨來得有些邪。

這天午後太陽貼在低矮的高高矮矮的苞米稍上,田壟間滿是又悶又潮的莊稼味。蟈蟈、蛐蛐、螞蚱這類凡是能發聲的東西都長一聲短一聲叫,沙百靈收了翅鑽進蒿窠裏,偶爾流出的叫聲夢般軟。女社員們正給這些剛沒過人頭的苞米打杈子,天是太熱了,打了幾條壟便都躲進壟溝的蔭涼裏歇了。悶糊糊的空氣裏靜靜旋落著苞米花粉,女社員們懶洋洋揮著草帽扇風,捉對或湊堆地閑聊。高小青和米秀珠還有幾個半老女人扒去壟溝上曬硬的幹土,露出濕土,把腳帖上去,吸著濕土裏的清涼。

酈成把破草帽扣在臉上,順著壟溝懶洋洋地躺著。

忽然有人驚叫一聲,土龍崗圓圓地罩片黑雲,黑雲不停地轉動。有人說剛才從雲裏露出一隻毛茸茸的大腳,酈成站起來看時,隻見黑雲惡夢般翻湧過來,太陽一下子滅掉,冷濕的風從莊稼梢上蕩過來,激得人身上泛起顆顆雞皮疙瘩。幾隻落在莊稼稍上的青頭小鳥疾飛過人們的頭頂。

人們開始往家跑了。

“我的鞋呢?”酈成聽到米秀珠在喊。

“你的鞋先跑回去了!”小青說。若不是場雨,她要等米秀珠說夠軟話央求,才能把鞋拿出來。小青跑到一堆灰菜前,灰菜下麵,那雙布鞋卻沒了。她愣在那裏,沒抬起頭,就沒看到那兩隻布鞋正掛在兩株苞米梢上,隨後又匆匆奔向另一堆長著鋸齒形葉子的灰菜,她在幾叢灰菜轉來轉去。

人們紛紛跑出莊稼地。米秀珠急得嘴上罵起來 ,越急罵得越難聽。

“我沒看見你的鞋!”

“誰藏我的鞋我就罵誰!”

幾顆雨點砸下來,兩人恍然醒過來,跑出莊稼地。酈成見米秀珠翻動的一雙又白又胖的腳,偷偷地笑了。這些天來她已把他看成真正的流氓,從不錯過任何機會向他表示輕蔑和厭惡,這讓他難受又沒法不忍受,這回他借高小青的玩笑也同她開一個玩笑,把那雙布鞋掛在苞米梢上。他本想拿出鞋,可這時拿出來,她的罵便會全歸到他的身上。

硬幣大的雨點翻動著銀光,借著風力砸到身上,也在土道上砸出一朵朵塵土,樹杈狀的閃電節節炸響。

米秀珠邊跑邊衝前麵的小青罵,聲音讓風給擰變了形,再也聽不清楚。又大又涼的雨點密密砸下來,在莊稼梢和樹葉上濺出白煙,遍野的莊稼起伏跳動,天地間隻剩下無邊的雨聲。

米秀珠跑到半路雨便歇了。上了彌陀崗她沒回自己的家,把一腳泥帶到小青家。她先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眼淚也順著指頭淌下來,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抿,嘴上數落起了小青。高奉祥迭聲問,越問越急,她還是邊流淚邊數落小青。高奉祥總算聽明白時,便倔出一屋吼聲。

“別喊了!”小青喊,一聲喊靜了屋子。她從頭發上捋出許多水珠,使勁甩在地上,然後對米秀珠說:“我現在就去給你找。”

她鑽進稀稀落落的雨裏,她想不明白那鞋怎麼就不在那裏了。雨後空氣十分清新,一股股涼風翻動道兩旁楊樹的樹葉,露出葉背的淡白,一棵一棵都成了閃亮的銀樹。大顆大顆水珠從樹上落下來,濕衣裳粘在身上,冷得她直打顫,半路上天又黑了,抬頭隻見一團一團黑雲翻卷著疾撲過來。

土龍崗上遠遠氤氳著一帶白氣,緩緩遊移,忽有一物從白氣中蜿蜒躥出,入了那雲裏,雷聲又在莊稼梢上滾來滾去了。漫野的莊稼向土道擠過來,棵棵沾染了土龍崗的邪氣,連成曖昧的一大片。道上的黑土早變成粘泥,兩隻鞋子在泥裏滑來滑去,腳在灌水的鞋裏也滑來滑去。

不敢看天,可總覺得有東西正伏在頭頂,忍不住抬頭,一團黑中有白的東西翻卷著猛撲下來。她坐在泥裏,一道閃電把漫天的雲炸裂,天色頓白,她恍然間感那白光一下都鑽進了腦袋裏了,而自身在雷聲的震蕩中散成一股煙霧了。

雨點斜落下來,在那張混混沌沌的臉上濺起一片水花。

雨停了,手拎兩隻布鞋回來了。它們還在那堆灰菜旁。想了一路,她也沒想明白這鞋怎麼又在那裏了,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那是雨把它們打落的。到家一頭躺倒在炕上,高燒了三天,好了,可嘴上咕咕噥噥地背起毛主席語錄,過了幾天唱起革命歌曲,又過了幾天,唱起樣板戲。

她不再出工掙工分了,高奉祥高聲罵她,還是當媽的心細,發現她的眼神變了。高奉祥看了又細看,終於明白了,粗聲連歎幾日,眼看她即將帶來的好日子就這樣完了。

人們多憐起她,都怨米秀珠,雖沒人當麵說破,可米秀珠逢人便說自己並沒逼她去找鞋,又說光了一路腳回崗,還忙找鞋幹什麼?說著說著眼裏就有了淚。人們又怪那高奉祥,可想天底下有誰會願意自己女兒瘋呢?最後隻能怪那場雨,人們都說那場雨就是來得邪。

高小青瘋後不久,酈成便到男社員中拿工分了。離開她們時,他對米秀珠說:“這回你愛在哪兒撒尿就在哪兒撒吧!”

米秀珠已像換了一個人,她歎口氣說:“你多管管你自己吧,那兒的活重,看不扒下你一層皮!”

酈成看了看她的眼睛,明白是小青的事壓住了她,其實那雙布鞋也壓在他的心裏。可這雙鞋正穿在她的腳上,鞋底陷進壟溝的浮土裏,她的身體在鞋上飽飽起伏上來,過分的成熟透過眼神亮在那臉上。

“我是在跟你說笑話!”他說,第二天他就成了真正的男社員。

高小青再也不下地幹活了,常常遊蕩在土街上,偶爾爬上那棵多杈的老榆樹。我們這些孩子都知道她是在看看美國鬼子來沒來,蘇修特務來沒來。有時她沿著土街一路舞過去,並把那幾句樣板戲沿土街唱下去,若是遇到一隻羊或一頭牛,她也會收住腳步用毛主席語錄教導它們,有時她也這樣教導我和酈雪梅。

她轉眼瘋過一年,又到了夏天,仍旱。這日,天上總算罩了層灰雲,貼地躥過一縷驚風後,幾顆雨點砸到我的臉上。從春到夏才見這樣幾點雨滴,我拽著酈雪梅跑過那棵老佛眼,忽然聽見一聲叱吒,籬上柳條亂動,高奉祥拖著一根木棍躥到土街上,幾個孩子隨他一路飛跑過去。

我扯起酈雪梅跟上去。

崗東有個大水坑,有人說這坑底有泉眼,通著鼇龍河,再旱的年頭也不幹,總汪著一坑長滿浮萍與綠蘚的臭水。小青隻穿一個褲衩,白白地站在那層厚厚的濁綠前,渾身冒著一層青淩淩的微光,我一下呆住了,半天才感到酈雪梅的小手正扣我的手心。

寂靜的彌陀崗上空忽然滑過小青的一聲歌唱,寂寞的村莊便生動了一霎。

高奉祥舉著棍沿坑邊追那小青,眼光隔著一坑臭水顫過來。

“你這個現世的,咋就不替好人死了……”

來看的人多了,紛紛勸高奉祥,可他追得更起勁了,繞那水坑又追了幾圈,蹲在坑邊一口接一口地喘氣。

偶有雨點落到她的身上,白白的肉皮像水似的波動一下,那波動擴散到了她的眼睛,就有美麗的光從眼裏閃出,渾身那層微光也一閃一閃的。

雨點也砸透了浮在水麵上的綠藻,一圈一圈波紋在那層綠藻下蕩開了,她看著水裏自己那被雨點砸得歪扭的倒影,學著公社宣傳隊對著那影子舞動。

社員們收工回崗,酈成扛著鋤頭遠遠站住。高奉祥偷眼見人多了,騰身又追,追了幾圈,一屁股坐在坑邊,大張著嘴,一口跟一口往喉嚨裏吞氣,眼皮苫住了兩眼。

“小青啊小青,你咋就成了這個樣?”

小青臉上閃動著一片天真,她咯兒咯兒大笑了,孩子們也跟著瘋笑起來,再看那些大人,他們多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酈成看著小青箍著花褲衩的身體,想起那花褲衩裏的屁股,還有噴著散珠碎玉般尿水的出口,想得心裏難受了,便扛起鋤頭沿土街走了。走出不遠,身後忽有響動,回頭見她跑過來,等她跑過去扭頭看他的目光讓他感到更難受了。

他看看天,這回許是能下點雨了。彌陀崗上的人都知道陰雨天時,小青才瘋得更厲害。

可還是沒有雨。

這年秋天,我上學了,放學後還是要帶酈雪梅的。我常常領著她去大隊革委會,那裏社員們常演節目,還賽詩,樂器聲也常傳出,嗚嗚咽咽吱吱呀呀聲裏夾了鐺鑼大鼓,引動高小青和我們這些村野孩童的無限興趣。

那個王香玉又來了兩次彌陀崗。她出脫得更加豐潤鮮亮了,她已進了公社文藝宣傳隊,她是隨公社宣傳隊來這裏輔導社員演節目。

這段日子,馬廣誌也常來彌陀崗了。

幾年裏,張金梁入伍參軍了,王財也同幾個年輕人進了大隊機耕隊開拖拉機去了,還有兩個被保送到縣裏師範學校當了學生。馬廣誌當了生產隊的會計和副隊長,雖在泥土裏摔打了幾年,可並沒扔掉在筆記本寫字的習慣,每天晚上仍在那硬殼的舊日記本上寫著充滿激情的句子,都是寫給王香玉的。

在這片起伏的大地上,馬廣誌還是能算上一個才子。這次學習小勒莊,他一下把壓抑已久的激情抒發到詩上,他寫出了大量的詩,他要把這些詩賽到縣上去。

李桂香有心想見他,去過兩回都沒能同他說句話,可看他兩眼也就滿足了,後來就不去了。她很累,得留意那口米箱子,得把心都用在那幾壟自留地和屋前屋後的菜園裏,白天想不起馬廣誌,夜裏偶爾夢見他,醒來常發一會兒呆。

這年春天,上遊公社革委會主任的李麥看見了馬廣誌演的節目,才想到這位學生,讓他在進入日新大隊革委會當領導和進日新大隊小學校當民辦教師之間自行挑選,他沒有任何猶豫便進了學校。當民辦教師有轉成正式幹部吃上皇糧的機會,他在暗戀王香玉的過程中明白了城鄉之間的巨大差別。

我知道學校來了一個新老師,可半年後,才知道他和我一樣都是李桂香的兒子。有一天我在家裏說到了他,李桂香狠狠瞪了我一眼。

“你個沒出息的東西,他是你大哥!”她說,“這回得讓你大哥管教管教你,都上二年級了,還是總逃學。”

第二天晚飯時,我捧起苞米麵餅子咬成一個粗笨的月牙,在月牙上就說:“馬老師不讓我叫他大哥。”

酈成在另一張餅子後麵冷笑了,笑顫了那張大餅,李桂香兩眼灰下去。

“明天我就找他去,看他認不認我這個媽!”

半年裏,馬廣誌給王香玉寫了多封充滿激情詩句的書信,可他不知王香玉已與一個在上遊供銷總社上班的複員軍人定婚了。李桂香來學校找他的前幾天,王香玉騎著自行車來過了,那輛自行車後架上馱著一個大紙包,包裏是他這幾年寫給她的信。他猛然發覺自己是多麼可笑可憐,接過那包信,他驚異於自己竟然能這樣的平靜。

送王香玉走過花崗的屋舍,一路上兩人回顧從前在校生活,她盛讚了他出眾的才華和才能。兩人站在下崗那條土路上,望著崗坡上一株一株小樹,彎彎的鼇龍河閃閃發亮,一隻嘰嘰喳喳的沙百靈振顫著兩翅懸在鼇龍河的河穀上,背上馱著一小片陽光。

“你是很有前途的!”她說。

他嗬嗬笑了,聽著自己的笑聲在這片閃著露光的莊稼裏蕩來蕩去。

“你是我在這裏見到過的最出色的年輕人。”

他像是在出神地聽。她低頭摘下那枚毛主席像章,遞給他,也把手遞給過來,他隻接了那枚像章。她翻身騎上自行車下了崗坡,鑽進厚厚的空氣裏,身影越來越小。他把那像章舉到鼻端,聞了一會兒,把它別在胸上。像章上彈射出一點銳利的陽光。

這些天裏,他一直直默默地工作。這天,那位瘸著一條腿的工友敲響了倒懸在老樹上的鐵軌時,他看見李桂香向這裏走來。在屋裏邊抽煙邊望著她一點點走近,在桌角摁滅煙,站起身迎出去。

“媽,你怎麼來了?”

“現在就不能來看看你。”

學生都進了教室,一群麻雀旋落在長滿龍芽草的操場上。

“媽,你來是有事?”

“我來是要你照看照看你弟弟!”

“啥?”

“你弟弟唄。”

“你是說酈東?”

“不是他還能是誰?都上二年了,還總逃學。”

馬廣誌點點頭,我同他班主任說說,轉而又說,在校隻有師生關係,在家裏才能論兄弟。

“你就是當了縣長他也是你兄弟。”

“你來就為說這點兒事?”他問。

“我來看看你,都三年沒好好看看你了。”

“不用惦念我,我很好!”他笑笑又說:“我現在沒功夫,這就得上課了。”

她在他的麵前怔一下,走上那條彎彎的土道,才想起還沒問他的嬸子待他好不好,也忘囑咐他早一點找媳婦成家。她想自己天天盼孩子長大,可馬廣誌和酈成越大越讓她感到陌生了,讓她納悶的是他們的嗔恨都是那樣深遠,簡直比他們生命還要長。以前馬廣誌常能讓她在心裏產生一種溫柔的情感,這時這種情感變酸了。

陽光熱辣辣在頭頂顫著,草們貼著地皮向土道中間蔓延過去。走在這條通連接著彌陀崗與花崗的土道上,她又想起自己上一世造的孽真是太大,自己這輩子隻求平靜吃一碗飯,心舒舒服服閑下來,可大半輩子過去了,也沒辦到,以後怕是更難辦到了。

李桂香就這樣回到彌陀崗,後來她還是常避開酈成,問我看沒看到馬廣誌。一年後,馬廣誌不在這座小學校,聽說他調到上遊中學了。

我把這話告訴了她,她又歎了一口氣。

“有點門路的人,誰還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酈成憤憤地說。

這裏連年大旱,老彌陀酈鵬舉眼裏的大佛不保佑這裏的眾生了,杜本忠眼裏的太極也轉不靈它的陰陽了。旱時與周圍的地方同旱,偶爾來一場雨,別處都能沾些,可總是從這裏偏過去。上級號召抗旱,要戰天鬥地,可人們越來越沒勁兒。

到處是又焦又稀的莊稼,連楊樹樹葉子也像秋天那樣露出金黃,隻有那棵老佛眼仍水靈靈地綠,人們讚歎彌陀井這裏的地氣實在不平常。

這樹已有胳膊粗了,它的葉子很像榆樹,樹幹卻是銀白光滑的,疤節像是一隻隻眼睛。有人說初一或十五的夜裏,老彌陀酈鵬舉就坐這棵樹下念佛,那樹上的眼睛便一隻一隻閃著微光。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團乳白的霧隆在那棵樹的樹根上,靜靜得很像一個人形,便回家對李桂香說了。

李桂香把一根粗壯的手指戳在我的額上,罵道:“你們這地主的根就是不正,剛比三塊豆腐高,就神神道道的,要是讓你二哥聽到了,把你的屁股踢成兩半。”

酈成還像當初那樣看我不順眼了,可也不怎麼管我了,他曾想撐起門戶,讓這家按照他想法完成一次革新,把酈貴久多年來給這個家留下的恥辱痕跡徹底清除,可他沒法辦到,他就再也不想管這個家了。離開了女社員,他才認真地想起女人。

生在這樣的地方,酈鵬舉給他們留下一個地主的成份,又有酈貴久這樣一個爹,隻要這樣一想,他的心便縮得硬梆梆的,可表麵依舊平和與本份,幾年裏在人前贏得誠懇肯幹好莊稼人聲名,可心裏把這些東西當成狗屎,自己隻能在這狗屎裏算計著活下去。常聽到有人誇酈禿子有一個好兒子,他這時像一個厚道的後生那樣謙遜地笑笑,既使他最看不起的人這樣誇他時,也這樣地笑。

他在外麵是越來越厚道了,可在家就不一樣,偶爾也管這個家時,那是發泄一種久遠的怨恨。

這年,我讀完花崗那座歪歪扭扭的土學校的全部教室,要去上遊讀初中了。酈成不同意我去讀中學,李桂香也有些猶豫。酈貴久回來一次後,她才對酈成說:“先別讓他掙那不值錢的工分,讓他再混二年去吧。”

“我十五歲回來掙工分了。”

“你那時虛歲十六,他今年才虛歲十三歲。”李桂香說。

酈成冷笑了,說:“你養一個酒鬼還不夠,還要把他當祖宗供著。”

轉眼到了這年秋天,米秀珠的婚事又一次因她媽多事而沒有成就,而她的年齡也實在不小了,酈成就打起了米秀珠的主意。他滿腦子裝著她,可有時還是拿一種讓我害怕的眼神看我。

我每天都要去十裏以外的上遊上學,因此除了吃飯時,很少能見酈成。在學校裏,我遇見過兩回馬廣誌,可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他已經不認識我了。

教我語文的是一個叫張明義的年輕人,他畢業於龍原師範學校,前額又圓又白,上麵搭著幾縷波浪形的頭發,鼻翼薄得透明,圍出兩隻略微外翻的大鼻孔,幾根鼻毛從鼻孔中彎出,鼻梁上架幅變色鏡,眼珠常伏在氤氳的玫瑰色下,偶有亮光跳閃,這多是在看漂亮女同學;他又白又長的手指常夾一根高檔香煙,邊講課邊吸,鼓嘴唇花苞一般打開,便有一團煙吐出來,煙霧偶在透窗照進的陽光裏變形,幻化出各種各樣的顏色。

後來又知道他是個懂文字的,善寫些朦朧詩,更喜歡給漂亮的女人寫詩,偶有詩作發表在報上。

一日,張明義在路上遇見了酈貴久,寫詩一首,發表在烏河文聯辦的那本叫《當代文學家》的刊物上。他很快知道了我是誰的兒子,又見我對他那本古詩文譯注很感興趣,就送了我。

我便常捧著那本書讀,將心隱進古詩的寧靜當中,把自己淡成了一條輕輕飄飄的影子。沒過多久,幾個男同學把我按在課桌上,扒開衣裳,很多頭伸過來,其中還有幾個女同學的頭。他們看得那隻巴掌隨著脊背拚命地扭動,身下那張破桌子也吱吱呀呀地叫個不停,渾身的血都聚到黑巴掌裏,它變紫了,快從皮膚裏蹦起來。

終於從那幾隻手裏掙出來,手裏不知怎麼就多了一條長凳。我隻聽到凳子在空氣裏劃出嗡嗡聲,又聽到玻璃的破碎聲,也聽到那幾個女同學的驚叫,這使我一下進入一種酣然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