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靈魂去逛街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陳倉
陳倉 原名陳元喜,上世紀70年代生,陝西丹鳳縣人,目前供職於上海青年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詩刊》、《北京文學》、《上海文學》、《花城》、《江南》、《南方周末》等各類報刊發表詩歌、小說、散文等600餘篇(首)。著有詩集《永恒與一瞬》、《流浪無罪》、《詩上海》、《艾的門》,為世博圖片集《傳世博》配詩80首,60首詩歌入選《同濟大學通識教育教材·詩歌讀本》。先後獲權威性文學獎項12次,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多次入選年度最佳選本。參加中國作協《詩刊》社第28屆青春詩會。
你漂泊的一生
可能需要製造兩個墳墓
一個要用黃土掩埋你的影子
一個要用火焰焚化你的肉體
你立下一份遺囑——在你死後
僅剩一把骨頭與幾朵白雲的時候
請不要讓你自己和自己分開
在那塊金色的麥地裏,小河邊
為你的肉體與靈魂安排一次重逢
讓它們相互擁抱一下,攪拌一下,
就像安排一隻蝴蝶落在一朵花上
你這世上最弱小的一根雜草
怎麼經得起淩厲的風
撐得起兩個碑
一、最後的葉子
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了。
那年冬天,當你一路背著父親,在上海的大街上四處閑逛的時候,父親一直都很享受的樣子。這畢竟是他第一次來上海,第一次遇到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煙火。也許連一直跟從的妻子也沒有意識到,你一路背著的不是你的父親,而是父親的一絲遊魂。
想起哪位名人有句“靈魂即身體”的話,你的心底稍稍就平靜了些。
父親抬起右手,再一次指了指窗外,這是父親在這個世上留下的最後一條弧線。這條弧線是傾斜的,順著他的右手望過去,是上海這座城市裏司空見慣的一棵法國梧桐。父親生病住院之後,無數次地抬起手,指著窗外提到回家。有一次,你把他從病房裏接了出來,接回了你在上海城西雙河路的家。但是你還沒有把門打開,他卻轉身走了。你問他怎麼了?他就說,這是我的家麼?我的家在陝西秦嶺山區,一個叫塔爾坪的村子,以後記著,我說要回家的時候,肯定是那個塔爾坪,就是埋著你媽你哥、你大伯大嬸,還埋有幾頭老黃牛的塔爾坪。
父親說,你這娃本事大,是塔爾坪走得最遠的一個人,不是你我們哪裏知道外邊還有這麼大一個地方,我們哪裏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上海。你小時候好多都不聽我的,但是回家這事情,你一定得聽我一回,我一旦死在你們上海了,你一定得把我的屍首弄回去,拖也要拖回塔爾坪。
你說,恐怕政府不允許呀。
父親問,是要火化麼?我最怕火了,而且被火一燒呀,什麼東西一點養分都沒有了。你們看看,一把茅草燒出來的火灰,和石灰一樣幹巴巴的,撒在地裏有什麼用呢?所以一定要把我直接埋在土裏,最好埋在門前的麥地中間,一旦化成灰了,就是一把好肥,肯定能長一季子好麥子呢。
有一次,碰到你嶽父的祭日,你與妻子就帶著紙錢去上墳。嶽父是上海本土人,埋在上海西邊青浦地區的澱山湖畔,那個墓園叫福壽園,還有一個名字叫人文紀念公園,也就是說到這裏來不僅僅是祭祀的,還可以來這裏逛逛的,像逛公園一樣歡天喜地。那一天,父親病情稍微好轉了些,勉強可以下地了,你就帶著父親一起去福壽園。想讓他看看城裏人埋在什麼地方,看看那些小橋流水、亭台樓閣的地方,比咱活著時住的還要漂亮,意思是讓父親在上海挑選一塊自己滿意的墓地。
第一次陪妻子去給嶽父上墳的時候,你就是這麼想的,如果以後能埋在這麼好的地方,與自己有關的事情依然活著,依然能夠曬到人間的陽光,誰還會怕死呢?
父親來到城裏人的墓地,並沒有與你一樣的想法,他說有草坪,有柳樹,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河,河邊有藍色的湖泊,還有一塊漂亮的石碑,寫著兒女的名字與自己的名字、生卒年月,這有什麼用麼?埋在這裏,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有些花花草草的,也叫不上名字,這太孤單了吧?
你說,你不埋在這裏,孤單的就是我們了。
父親說,你們以後埋在哪裏我不管,因為你們有你們的根。我的根永遠都在陝西的塔爾坪,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麥地,五月的時候,麥地黃燦燦的一片,多好看呀。所以你們別挖空心思了,我對兒子一輩子沒什麼要求,就求你們這一件事,死了就給我留個全屍,運回到塔爾坪去。用塔爾坪的土埋著。那裏什麼時候適合種洋芋,哪一塊地適合種麥子和包穀,我心裏清楚得很。埋在那裏,我身上就不會癢癢了。
在塔爾坪,地是不多的,每家每戶也就一兩畝的樣子,適合種麥子的地就更稀罕了,隻有那些肥沃一點、光照充足一點的平川,才長麥子。陰坡呀,溝溝呀,隻能種洋芋和紅薯了。所以,在父親眼裏,一個人能埋在麥地裏,像是睡在皇宮裏。
父親又補充了一句,若是屍首留在上海,我的魂肯定還在塔爾坪,不就分家了麼?
是父親最後這句話說服了你。從那天起,你就一直在想,一個與土地打了近八十年交道的農民,一個把自己一點點埋入泥土的農民,一個已經無法與泥土劃清界限的農民,他死後,要是把他用一把火燒掉了,然後埋在一個沒有一棵莊稼一粒種子的城市,這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呢?
父親有幾次,從上海的醫院裏偷偷溜掉了,他說既然政府不允許運屍首,那總允許運病人吧?在我沒有斷氣的時候,我們幹脆先回塔爾坪吧?
其實,在醫院三番五次下發病危通知的時候,你也產生過這樣的念頭,真想趁早把父親送回老家。但是隻要還有一線希望,他的心髒還在跳動,作為兒子你就沒有理由無視他。所以,你安慰父親說,你就安心看病吧,我會答應你的。
父親笑了,那你說說有什麼辦法麼?
你也笑了,我可以把你偷走呀,比如把你放在麻袋裏,當成一麻袋麥子什麼的。
父親擔心地說,你可別糊弄我,這城市裏隻有麵粉,哪裏有麥子呢?你怕連醫院都出不去吧?
你拍了拍父親的手說,你這個老頭還挺狡猾的,這樣吧,我就說是舊衣服好了。
父親說,這才像我兒子,隻要能把我運出去,別說是一堆舊衣服,你就說是一隻狗吧?狗死了是不是不用火化呢?
父親又孩子似的問:如果回塔爾坪,是不是要走三一二國道?
你說是的,上海是三一二國道的起點,坐飛機或者是坐火車都不從這裏走,如果坐汽車的話,經過江蘇、安徽、河南,就到我們陝西了。
父親又問,那南陽在不在國道邊上?
你說,是呀,你想去南陽嗎?
父親說,年輕的時候,我與塔爾坪的幾個人做挑夫,幫人家運毛鐵,都快出西峽了,我摔傷了。其實是走不動了,發懶了。你幾個伯伯叔叔呀,都去了南陽城,還進了臥龍崗,看到了諸葛亮,他們在我麵前吹得山呼呼的,笑話了我一輩子。我就生氣地說,南陽有什麼了不起,等以後我還要去杭州呢,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不是指杭州呀?
你說,是呀,是指蘇州與杭州,杭州最美的就數西湖了,在西湖的湖心亭轉轉,再去龍井村喝喝茶,還可以去靈隱寺燒香。嗬,忘了,你看過老戲《白蛇傳》的,那條蛇妖白素貞與許仙,就是在西湖上劃船時遇到的,在斷橋上擦身而過的,蛇妖至今還壓在雷峰塔下。
父親張著嘴問,假的吧?
你說,當然假的,隻是個傳說。你好好養病,等身體好點了,我就帶你去看西湖吧?
父親說,再美不就是一池子水嗎?西湖就不去了,太折騰了。
他悄悄地趴在你耳朵上說,這次出來呀,有幾個老頭,還在笑話我當年呢,說你這次到上海,是要經過南陽臥龍崗的,不要又摔跤了呀?我就告訴他們,南陽有什麼好的,哪有人家上海漂亮?兩腿朝天的諸葛亮,哪有如今的上海人聰明?那東方明珠比我們這裏的山要高好多,我兒子就在一百層大樓裏上班,晚上加班的時候,伸手就能摸到月亮了。兒子,你說我沒有吹牛吧?
你說,有點吹牛哦,我上班的地方才二十層。但也不誇張,站在陸家嘴那一百層樓上,摸不到月亮,至少可以摸到一兩片雲彩,有時候起霧的時候,上海的雲彩確實飄得很低。哪天你能下床了,我就帶你去東方明珠,還有一百層的金茂大廈,省得回塔爾坪後,那些老人家再嘲笑你。到時候你講給他們,還不羨慕死他們?
父親擔心地說,這幾天身子越來越沉了,恐怕身體吃不消了。這輩子遊不遊東方明珠我也不在乎,還得再叮囑一句,無論如何得帶我回家呀。
父親身體好的時候,你一直都在外奔波著,為了生計糊口,也為了自己的事業,心想等自己事業有成了,在哪個城市安定下來了,你一定要帶著父親到全國各地走一走,有機會再跨過太平洋,去看一看外國的雲彩和月亮,是不是和洋人一樣又肥又壯。父親這一輩子,還沒有真正地旅遊過,也就是在他的一生中,沒有一天是真正地為看風景而活著的。
如今你在上海一家報社工作,手下有幾十個記者,都是上管天氣下管油鹽的人物,算是在上海安定下來了。而且娶了個年輕而賢惠的上海女人,在這個城市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有了一部自己的小汽車,正準備著在上海生養一個孩子。這時候應該有條件、也有心情帶著父親好好享受一下,偏偏父親卻查出了絕症,是肝癌晚期。
父親到上海住院前,從塔爾坪不斷傳來父親身體不好的消息,先是耳朵聾了,牙齒掉光了,後來是腰痛,腿腫,大小便失禁。但是你問起的時候,他總是說,人吃五穀雜糧,有個頭痛腦熱很正常,而且已經七八十歲了,泥巴已經埋到脖子了,不生病才怪呢。
父親在上海看病的這些日子,你一直渴望著父親能夠好轉,除了那次去嶽父的墓園之外,有幾次也勉強把他弄下床,但是還沒有走出病房,他就又昏迷過去了。醫生告訴你,他恐怕過不了這個冬天。真有點“子欲孝而親不在”的感覺。
那天下午,你照例在家熬好稀飯,去醫院給父親當晚飯,這時候父親隻能勉強吃點流食了。你一踏進父親的病房,他就掙紮著,從病床上坐起來了。自從查出患了肝癌晚期,住院一個多月了,他從沒有這麼大力氣,這麼麻利過。別說坐起來,就是翻個身,也得你們幫著。剛在樓道碰到醫生,他又對你說:還是準備料理後事吧。你當時聽了,眼淚就流下來了,你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想孝敬一下父親的機會徹底沒有了。
看到父親突然有了一些起色,你笑了笑,心想人世間除了磨難,還是有奇跡的。
你盛出一碗稀飯,裏邊是加了紅薯的。父親在陝西老家住了一輩子,年年都要種紅薯的,吃了一輩子紅薯稀飯,好不容易到城裏生活一個月,他還是忘記不了這種又甜又麵的食物。從到上海第一天起,問他要吃什麼的時候,他還是一句話,紅薯稀飯。前幾天一直處於昏迷狀態中,已經不能進食了,靠著打點滴維持生命。但是,一有機會問他想吃什麼的時候,他吃不吃都還是一句話,紅薯稀飯。
你端著碗坐到父親床邊,拿起勺子準備喂他的時候,他奪過了碗自己吸吸溜溜地,一口氣就吃完了。你問,要不再來一碗吧?他竟然點了點頭說,這輩子吃遍了草根樹皮,這些天吃了你們城裏的燕窩與魚翅,還是覺得這紅薯稀飯是最可口的。
父親說話的聲音也清亮了些,不再是含混不清。
正是黃昏時分,最後一道陽光與第一道燈光摻雜在一起,照在醫院對麵大廈的玻璃上,反射出來的光線顯得更加刺眼。父親住院期間,你與妻子都請假了,一半是年休假,一半是病假,輪流著陪房。她陪白天,你陪晚上,每天黃昏陽光未盡燈光未起,就是你們換班的時候了。你與妻子還打趣說,太陽與月亮原來是夫妻,現在是同事,得換班了。
此時,妻子趴在病床旁邊睡著,聽到病房裏少有的歡快聲就醒了,像個剛遊完了童話世界的小女孩,揉著她的單眼皮看了看。看到父親自己端著碗在吃飯的時候,臉上的疲憊一下子化開了。
你笑著努了努嘴說,都吃第二碗了,我說吧,這就是奇跡呀。
妻子示意你去病房外說話。你跟在她後邊,來到樓道狹長的盡頭。上海的冬天是黑得比較早的,陰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一擁而上,還剛剛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樓道裏已經黑透了。有幾盞燈壞了,幾盞燈未開,所以有些暗淡,實際上是有些恐怖。加上醫院床位緊張,樓道兩邊擺滿了臨時加出來的病床,隨處都能看到紗布、繃帶、針管與呼吸機,不時還會傳來撕心裂肺的呻吟。這就是許多魔幻小說裏描繪的地獄的場麵吧?
妻子說,你沒有預感到什麼嗎?
你說,感覺好多了,父親的病有轉機了,也許明天就可以去東方明珠了。
妻子說,你沒有看他的臉色與眼睛嗎?像不像是沒上發條的機器人?
你說,是呀,機器人更有力了,能吃兩碗紅薯稀飯了,上東方明珠應該沒有問題了,我們還是盡早帶他去東方明珠一趟吧?再一反複,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妻子說,他臉色是慘白的,沒有一點血絲;眼睛原來是沒有光的,但是現在你看看,像不像窗外的反光呢?
你走到一扇窗戶邊上,看到窗外的太陽徹底落下去了,殘陽染紅了幾片白雲,玻璃的反光卻仍然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你問,你是說,他是回光返照嗎?
妻子說,我有這個預感。
你整個人顫抖了一下,像是被窗外的反光一下子擊中了。你趕緊轉過身,朝父親的病房裏衝去,當你衝到父親的病房時,父親已經軟軟地倒在病床上。如果剛剛身體裏還有一塊冰在支撐著,這時候身體裏的冰經過夕陽一照,一下子融化掉了似的,找不到一根骨頭了。
當你淚流滿麵地坐在父親的身邊,剛剛握住他的手,還未來得及問他什麼,他就說了一句“塔爾坪”。
實際情況是,他隻說出了一個“塔”字就斷氣了。
他用最後一絲力氣,再一次抬了抬手,是想指向窗外的,或者是想指向遠方的。他抬手指向的窗外,正是初冬時節,那棵法國梧桐樹上,大部分葉子早在立冬後就陸續地落了,隻剩下最後一片葉子一直堅持著。父親住院期間,每每從昏迷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抬起手指向窗外,你那時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現在才明白,他指的就是那棵梧桐樹上的葉子。
他的意思是葉子要落地歸根了。
隨著一陣狂風,那最後一片葉子,也堅持不住,落了下來。這片葉子順著窗戶,打了一個曲折的弧線,然後飄到了病房裏。妻子木然地撿了起來,準備扔進垃圾筒的時候,你把這片葉子要了過來,緊緊地貼在了你的胸口,然後跪到父親的麵前說:我們回家吧。
二、童話城堡
妻子明白父親走了,但還是出門去喊了護士醫生,等護士醫生全部衝進來,準備給父親把脈聽診,甚至要用呼吸機的時候,你說,沒什麼大事情,父親剛剛吃了兩碗稀飯,現在好像睡著了。
護士醫生翻了翻父親的眼睛,就搖搖頭說,你們準備後事吧。你很生氣地說,什麼後事?我們要辦什麼後事?護士醫生以為你是傷心過度,不能接受父親離開的事實,所以就暫時先退了出去。
妻子說,我們還是報個喪吧。
你說,給誰報呢?
妻子說,親戚朋友呀。
你說,塔爾坪已經沒有親人了,在上海這個城市裏,我們還有親人嗎?
在你們塔爾坪,年輕人全部外出打工了,村子裏隻剩下一幫子老人,而且活著的老人也沒有幾個了。所以,上次回塔爾坪接父親到上海看病,你說過年恐怕回不來了。父親說,那上墳怎麼辦呢?你說,可以提前呀。於是你來到塔爾坪的墳地,給所有去世的鄉親們燒紙,整整用了十二捆火紙,發現一個墳頭接著一個,這氣勢真的比村子要壯觀了。你說,村子裏的人不停地在減少,為什麼這墳地還在不停地擴大呢?父親說,葉落歸根嘛,你看看那幾座新墳,逢年過節的都不回家,但是如今去世了,還是回來了。父親又問,你以後也要回來嗎?你說,我娶了城裏的女人,我回來就是葉落歸根,那她回來呢?不就是背井離鄉了嗎?
就是從那天起,父親開始叮囑你,無論他死在哪裏,都得把他運回去。他在塔爾坪早就選了一塊麥地,用青磚石灰建好了一座墳墓,而且還用泡桐樹打了一口棺材,連壽衣他也準備好了,全部堆放在你家的閣樓上。
妻子問,要去青浦福壽園訂一塊墓地嗎?如果放在我爸的邊上,那他們也可以做個伴了。
你的眼前,不停地出現父親抬手指著窗外的姿勢,還有那最後一片葉子在空中飄落的弧線,這一切好像都在指引著你。你給妻子說,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你還是先去把醫院的手續結清吧。
妻子一出門,你把父親身上的病服脫了下來,為他換上了一套棉襖棉褲,給他係了一條紅色的圍巾,還戴上了一頂帽子。你把他捂得嚴嚴實實,幾乎看不到鼻子眼睛,你不清楚是因為外邊太冷,還是害怕大街上的熱鬧,也許這是一種武裝,也許就是一種偽裝,你覺得對於父親絕對需要這樣。
你把父親放在肩頭,背著他出門了,別人遠遠看著,真像你與父親商定的那樣,背著幾件舊衣服似的。
幾個醫生碰到了問,你背他幹什麼去呢?你說,上廁所呀。醫生說,樓上不是有廁所嗎?你說,父親喜歡幹淨一點的地方。有幾個病友問,你背他幹什麼去呢?你說,我背他去院子裏透透氣呀。病友說,外邊風大小心著涼。你說,穿得實著呢,而且父親從不怕冷的。在院子外,又碰到了一個半生不熟的人問,你背他幹什麼去呢?你說,他想逛街了,我背他去街上溜溜吧。
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一個病人,想上廁所,想去透透氣,特別是想到人間的大街上溜溜,這就說明他的病情在好轉了,這是一種活著的狀態。
聽到大家紛紛說“這好呀”,你卻流淚了。
父親在你的肩頭很輕很輕,輕得和一堆舊衣服差不多,這一個多月他在與病魔鬥爭中,耗盡了整個生命,已經皮包骨頭,剩下不到一百斤重了。他像是睡著了,頭像撥浪鼓一樣,一會兒倒向左邊,一會兒倒向右邊。他的臉不時地挨著你的臉,胡子還不時地紮痛了你,這與小時候父親抱著你,不時用胡子紮你一下,用臉挨你一下多麼相似。他的雙腳在你的背上蕩著,不時地還像是踢你一下又一下。小時候父親背著你的時候,你就這樣調皮地踢過他的腰,父親那時候的腰肉乎乎的,像是安著彈簧,可以把你的腳像皮球一樣彈起來。
你背著父親,或者是幾件舊衣服,先是穿過瑞金路,石門一路,石門二路,然後轉向陝西北路。你一邊走,一邊給父親介紹說,上海的路呀,全是以地方取名的,有丹鳳路,就是我們丹鳳縣的丹鳳;有商洛路,是我們商山的商,洛水的洛。剛才走的叫石門路,這個石門路肯定不是指我們石門鄉,因為鄉呀、村呀,在上海是沒有名字的,起碼你得是個九品的芝麻縣,你才能有資格成為上海人的小弄堂。
你拍了一下父親的屁股說,現在走的呀,是陝西路,這條路上有好多名人生前住的房子。最有名的就是前邊的這個,叫馬勒別墅,是一個英國人給自己女兒蓋的,像是一個童話世界般的夢幻城堡。你一輩子了,還沒有聽到一個童話吧?還不知道什麼是童話吧?童話就是講美人魚呀這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在童話裏,兔子是會說話的,樹木是會走路的。
但是爹呀,我多希望我們現在就在童話裏,隻有在童話裏人才能死而複生吧?一隻鳥兒一朵花兒也能張嘴了吧?
你沒有繼續朝北走,而是轉身朝南,順著陝西路往回走。你記得父親提醒過你,死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那樣他的靈魂通向陰間的時候就會迷路了。如今,你心想,迷路對於一個死人,是多好的事情呀,他就可以在人間多呆一會兒了。其實,你並不想讓父親的靈魂迷路,而是要背著父親去馬勒別墅轉一圈,讓他看看這個夢幻城堡,試試他在這個城堡裏,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
馬勒別墅在晚上,真是好看極了。光是幽藍色的,走廊四處都裝有護牆板,牆上雕著美麗精致的圖案,穹頂上裝有彩色玻璃,那一個個尖塔指著天空,像與天堂已經接通了信號。你剛來到大門口,就有兩個穿著製服的保安哈著腰跑了過來。
保安問,你們訂座了嗎?
你說,訂了。
保安問,以誰的名字訂的?
你說,陳先生。
保安問,是你本人嗎?
你說,不是,是我背上的這位先生,他是我爹。
保安問,你爹地?你們是香港人?
保安更熱情了,能叫爹地的,隻有香港人了,都是李嘉誠這樣的大富豪。他這時才發現,你還背著一個被捂得嚴嚴實實的老人,他像一堆舊衣服一樣一動不動地伏在背上。
保安問,他怎麼了?喝醉了嗎?
你說,是的,醉了,不省人事。
保安說,都喝醉了,還要接著吃嗎?
你說,是呀,趕場子。
你一邊麻木地回答著,一邊朝著馬勒別墅的大堂走。以前沒進來過,以為這些近百年的老建築,應該變成旅遊景點了,沒有想到整個一座富麗堂皇的小洋樓,如今全部變成一個吃飯喝酒的飯店。另一個迎賓小姐查了查,回來對你說,今天晚上訂餐的名單中,沒有一個姓陳的先生呀。
你說,沒有訂就隨便找個位子坐吧?
小姐說,沒有訂就沒有位子,我們這裏很火的,一般三天前就訂滿了。
這位小姐說的都是實情,曾經有位朋友來上海,就住在馬勒別墅對麵的城市酒店,你說請她到對麵的馬勒別墅吃頓飯吧。不想拿起電話撥打過去,對方明確告訴你說,每位最低消費五百元,而且一周之內都沒有位子,這才給你解了圍。
你說,那我們不要位子行嗎?
小姐說,不要位子怎麼吃呢?
你說,轉轉不行嗎?
小姐指了指“遊客禁止入內”的牌子說,吃飯可以,參觀免進,都寫著呢。這位小姐借著走廊裏有些迷離的燈光似乎看出了什麼,她一陣驚叫著說,他是不是流血了?不得了他是不是流血了?保安也跑上來說,在往下滴呢,應該是吐血了,都喝成這個樣子,怎麼還要喝呢?還是送醫院去吧。
血是什麼?是死與活的區別,死人是不會流血的,但是活著就會流血。也許父親走進這個童話城堡,就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出現奇跡複活了?你一時有一點莫名的興奮,你蹲到一個黑暗的角落,把父親從背上放下來,緊緊地抱在懷裏,解開父親的圍巾,發現父親確實流血了,不是從鼻子裏,也不是從眼睛裏,而是從嘴角。
一股黑色的血水從嘴角流出,鑽進了父親的脖子,你用衣袖一邊替他擦著,一邊不停地呼喊著,爹,爹呀,你醒醒呀。
保安幫忙撥打了急救電話,與接線人員喂喂地喊著,說是陝西路延安路口,有人病危需要搶救。這時候,妻子已經開著車追了過來,停在馬勒別墅的前邊。妻子對保安說,不用叫救護車,我們自己送醫院吧。又有幾名用餐的客人,嘻嘻哈哈地走進了酒店,保安和服務小姐就忙著接待,已經顧不得別人是死是活了。
妻子說,還不走嗎?
你說,爹好像又醒了。
妻子說,已經不在了,怎麼會呢?
你說,你看看這是血,斷氣了還會流血嗎?
妻子告訴你,得肝癌的人,臨走時都會流血的。你擦了擦父親的嘴角,發現這血是塊狀的,像在稀飯裏兌過冷水。你還是心有不甘,四處慌亂地摸著手機,想打催一下救護車。妻子把父親的一隻手,拉起來放進你的手心,這隻手像機器人似的,有些機械和僵硬,一彎曲就咯嘣咯嘣地響,而且已經冰涼,握在手心宛如握著一塊鐵疙瘩。
你把手伸進棉襖裏,摸了摸父親的胸口,又探了探鼻子。你吃驚地說,雖然沒有心跳,好像還有一絲呼吸。
妻子說,沒有心跳怎麼會有呼吸呢?
你說,可能棉襖太厚了吧?
妻子把手伸到父親的鼻子上試了試,然後失望地說,這哪裏是呼吸,是外邊的風吧?
確實是外邊的風,透著一絲絲寒意的風。你說,為什麼是風呢?為什麼風不從他鼻子裏吹出來呢?
妻子說,隻有在外邊才有風吧?如果在房子裏是不會起風的。
妻子摸了摸你的額頭,想看看你有沒有發燒。她感覺你此時的神情,顯得十分糊塗和反常。這時一輛救護車閃爍著開了過來,幾名護士抬著一個擔架跑過來問,剛才是你們打的電話嗎?
妻子說,沒有啊。
護士說,不是有人胃出血嗎?
妻子說,前邊酒店吧?
這時,馬勒別墅傳來了幹杯的聲音,偶爾還有猜拳行令的聲音,於是幾名護士抬著擔架向馬勒別墅衝去。
妻子說,還不快走?不然來不及了。
你看了看焦急的妻子,不得不回到現實中。夜晚的天真是太冷了,大街上人越來越多,顯得更加熱鬧了,你重新用圍巾和帽子把父親武裝得更加嚴實了,這一次連你自己看了都誤以為是幾件舊衣服雜亂地卷在一起。
你抱起父親一步步離開馬勒別墅。你順著陝西南路,繼續朝南走著,一直過了淮海路。這裏有巴黎春天、淮海百盛等大型購物中心,還有時尚的巴黎婚紗、老字號北京烤鴨等商店。過去臨近著名的襄陽路水貨市場,幾年前市場被關閉後,這些假貨一下子隱入四周的小巷子,所以十字路口到處都是“LV要吧、勞力士要吧”的叫賣聲。加上還有幾條地鐵在此交彙,所以成了上海最繁華的地段之一。
你背著卷在幾件衣服之中的父親,幾乎是從人群中擠過去的,你盡量小心翼翼,不要與任何人發生碰撞,不要讓父親流出的血沾到人家身上。妻子則開著車,打著雙跳燈,在後邊慢慢地跟著,有點長街送行的感覺。
妻子明白你的心思,過了紅綠燈她停下來提醒你說,你走反了吧?這是去哪裏呢?是回滬金醫院嗎?
離父親住著的滬金醫院已經很近了。醫院周邊的幾條街道總是讓人那麼揪心,不時會冒出幾輛救護車把夜晚一道道地撕開。
於是你又回頭了,順著陝西路朝北走,經過長樂路十字路口的時候,你提醒自己,一定要慢一點,再慢一點。第一婦嬰醫院就在這條路上,每天都會有無數的新生兒在這裏誕生,在這條路口出沒的孕婦也很多,她們的身體裏藏著另一條生命,所以你不能嚇著她們,或者是嚇著她們腹中的孩子。
不然,父親會責怪你的。
走到康定路十字路口的時候,路麵上也許有一塊石頭,也許是你雙腿麻木了,你一下子摔了一跤,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父親則從背上滑下來,落在地上彈了起來,撞到了一棵梧桐樹。
裹著的圍巾散了,戴著的帽子掉了,父親從幾件舊衣服裏露了出來。他或許被撞痛了,嘴巴大大地張著,似乎用他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巴,向人們述說著他所看到的一切。你上前踢了幾腳梧桐樹,梧桐樹沒有作聲,沒有葉子落下來,因為這棵樹上已經沒有葉子。
你幹脆抱著父親,一屁股坐在地上,給父親揉著頭。你一邊揉一邊說“大包小包揉揉就好”,這句話是父親小時候教你的。揉完了,你把父親平放在雙腿上,借著路燈仔細地檢查一遍,還有什麼地方受傷了。
陝西路從南朝北是單行道,妻子開車繞了一圈,終於繞到你的身邊。她對你說,趕緊上車吧?
妻子與你一起把父親抬上了車,平放在汽車的後座上。你已經坐上了副駕駛,似乎又覺得不妥,便拉開車門與父親一起坐到了後排。你把父親的頭輕輕地摟在懷裏,像是摟著一個已經入睡的孩子。
有人以為是一場車禍,要把撞傷的人帶走,來毀滅現場。人世是險惡的,這樣的事情常會發生,所以有人就打電話報警,很快就有幾名警察騎著摩托,急急地趕了過來。妻子這時候已經從康定路這條單行道上,逆著車流走遠了,混入武寧路這條十分寬闊的交通要道。到了武寧路,就過了靜安區,進入了別人的地界,所以背後並沒有出現追來的警車。
在夜色斑駁的這個晚上,除了人命關天,沒有人在乎你是不是逃逸。
三、上海簡介
上海的這個冬天,自立冬時起,就一直沒有下雨,更不會下雪。這裏再冷,輕易不會下雪的。反正,在這個幾千萬人的城市裏,沒有幾個人是以種植莊稼為生的,所以根本不在乎天氣,在人們祈禱的用詞中,也沒有風調雨順這個概念。
老家塔爾坪是小不拉茲的地方,小得在地圖上都不會出現,雖然大家很關心天氣,卻是沒有天氣預報的,離陝西西安與河南南陽,差不多都是幾百公裏,從廣播裏聽到的西安天氣與南陽天氣,預報都是不準確的,所以住在塔爾坪的人,隻能抬頭看天了。父親在塔爾坪的時候,經常會站在村口那棵核桃樹下,看看山頂上雲霧的厚薄,看看傍晚霞光的顏色,就知道第二天是不是會下雨,起不起風。
父親進入上海前,空氣就異常糟糕,除了汽車不斷排放的黑煙,還有從北方飄過來的沙塵暴,把上海的天空全給遮擋住了,所以父親抬頭望著上海的天空,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父親住院期間,每天要把病房的窗戶拉開。
如果是白天,他就問你上海有雲彩嗎?如果是晚上,他就問你上海有星星嗎?
你會說,有呀,哪裏會沒有雲彩與星星呢?
開始父親問的時候,你還是非常自信的。你告訴父親,上海不但有雲彩,而且特別漂亮。有的像棉花苞,有的像魚鱗,有的像馬匹,還有的像兔子。飄得沒有塔爾坪那麼高那麼遠,所以看上去十分清晰,就更加好看了。至於星星嘛,肯定沒有塔爾坪那麼亮了,因為塔爾坪一到天黑就黑燈瞎火的,而上海一到天黑卻是燈火輝煌,任何一盞路燈都可以站出來,叫囂著與星星比試一下。就像上海本土人,哪怕再偏僻的小市民,也敢站出來與外地人比誰是城裏人。
你說,這幾天沙塵暴,等天氣好了,你再看看吧。
父親開始也說,大城市嘛,肯定什麼都比我們塔爾坪強,雲彩應該也不會差的。我們那裏山那麼高,天空巴掌那麼大,就是偶爾能看到一塊雲彩長得像頭牛吧,也隻有半個身子。
但是,在父親住院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你越來越自卑了,甚至在父親一抬頭看天的時候,你就有意識地低下頭不敢麵對父親了。因為你每回答一次父親,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據那些天有關部門發布的監測數據,這一年的冬天出現了幾十年不遇的霧霾,連澄藍色的澱山湖地區也出現了重度汙染,官方的解釋是浙江那邊大規模燒秸稈造成的,通俗的說法就是嫋嫋的炊煙太濃了。好多人笑著比喻,空氣稠稠的,黏黏的,黃黃的,人已經變成了小泥鰍。
有一天,你前往醫院的途中,由於能見度太低,竟然撞在一棵香樟樹上。
父親問,是不是撞到樹了?
你說,是呀,你怎麼知道?
父親說,這和我們走夜路的時候一樣呀。
當時並不是晚上,你走的也不是夜路。你有點惱怒地對父親說,你來上海之前,上海肯定是有天空的。
父親安慰你說,我知道,又不是陰曹地府,哪個地方會沒有天空呢?哪個地方會沒有雲彩與星星呢?隻不過是我一來呀,就被擋住了,說不定這些灰塵,還是我帶來的呢。
這一番話是父親剛剛說的,父親說完之後,整整刮了一個多月的沙塵暴就結束了,隨著一陣海風夾著一陣冷雨,上海玻璃一般的天空就回來了。久別的天空比過去好像更加藍了,瓦藍瓦藍的,那一朵朵雲彩更輕了,如揮動著一縷縷絲帕。
但是父親卻走了,父親永遠看不到上海的藍天白雲了。
或許是上天安排的,專門安排那麼厚重的塵土,一粒粒從大沙漠飄過來,經過蒙古草原,經過北京,經過中原,經過唐朝、清朝、民國,然後隨著父親一起,就飄到了上海,把上海的雲彩與星星蒙住,目的就是不讓父親看到上海的真實麵目,就是不讓父親對上海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
讓父親依然守住自己的看法:還是咱們塔爾坪好啊。
你對這一切也有預感一般,半年前讀到雷平陽一首叫《藍》的詩的時候,你把它背了下來。
你看著上海少有的天空,靜靜地給父親念了起來:過牛欄江時,天空/比兩個月前藍了一點。車過昭通城/又藍了一點。跟著一朵白雲/跑向歐家營的那半個小時/它藍到了極限……/坐在院壩裏,和母親說起天空的藍/被她厲聲打斷。父親死去才兩月/她說:它應該堆滿了天空的紙錢/它應該打開天國的噴泉/它還應該,在黑色大幕的邊上/指定一群星鬥,充任淚眼和燈盞/天啊,不能再藍了,再這麼藍下去/我的母親,一個悲觀主義者/她怎麼承受得了你的藍。上海的天空啊,今夜你不能再藍了,再這麼藍下去,讓已經離開的父親,怎麼承受得了你的藍啊。
妻子輕踩了刹車,把車緩慢地停在路邊,聽完你的朗誦之後,才小心地問你,現在去哪裏?
你把頭伸出車窗,抬頭看了看藍色的天空,再回頭看了看車後。透過車後的玻璃,上海一片燈火輝煌,即使那些沒有燈的地方,也被一道道霓虹照亮了。整個城市的街街巷巷,像一條條鏽跡斑斑的鐵鏈子,如今被一把火燒紅,馬上就要熔化了。天氣一旦好起來,在這個城市再低矮的地方生活,都可以看到東方明珠,錐子一般插在麵前的土地上。
你拉了拉父親的手說,去東方明珠吧?
妻子問,就現在嗎?
沒有等你回答,妻子已輕踩油門,緩緩地上路了。在蘭溪路口調轉了車頭,駛上了內環高架。這雖然不是去東方明珠最直的,甚至是繞了一個大彎子,但是每每有朋友從外地來上海,帶他們去旅遊觀光的時候,是你們必走的一條線路。因為從這條線路走過去,沿途可以看到許多上海的美景,而且在高架上,低處的雜亂與石庫門不見了,那些到處流竄的小攤販與煙花柳巷也不見了,你能看到的都是瓊樓玉宇。這就是修高架的另一個好處吧?從高架上通過,你能看到的,都是浮在半空中的生活,都是這個城市的上半身。用男女關係來比喻,仿佛就是一場沒有欲望的君子之交,是浪漫的,是儒雅的,是單純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你把兩邊的車窗搖下來,把父親向起抱了抱,幾乎讓他直直地與你挨著坐了起來。這樣他就能透過車窗,看到彩虹一般的高架和高架兩邊的景色了。
走過一個大圓球時,你給父親介紹說,你看像不像一個琉璃球?這是長寧區體操中心,周立波常在這裏說海派清口,就是一個人說笑話。妻子插嘴說,現在正在入場呢,所以車才這麼堵。
你很氣憤地說,什麼時候不堵了?在上海有不堵的時候嗎?
妻子說,當然有,後半夜就不堵了你信不?
你更氣憤地說,盡說胡話,後半夜你出來過嗎?
妻子討好地說,爹呀,我出個題目你猜猜吧,你猜猜“耐伊做特”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是周立波的經典台詞,也是每次演出時的高潮。每次演出結束的時候,所有的觀眾都會隨著周立波,舉起拳頭高聲歡呼著“耐伊做特、耐伊做特”,像是當年大家一起喊“毛主席萬歲”一樣。妻子曾經也考過你這個外地人,你至今也沒有想出具體的答案。
還沒有超過一分鍾,妻子就自問自答地說,爹呀,我就告訴你吧,“伊”就是他的意思,“做”就是幹的意思,這是上海灘黑幫老大的一句口頭禪,“把他幹掉”。
妻子回頭衝你笑了笑。
你沒有笑。你說,不是一種酒嗎?比如俄羅斯的伏特加。
氣氛就這樣被緩和了,竟然讓你一時忘記了眼前。
再往下,就到了可以容納八萬人的萬人體育館。你摟了摟父親的脖子說,爹呀,八萬人啊,我們塔爾坪祖祖輩輩,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就是連貓呀狗呀,還有你年年殺掉的大肥豬,全部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十分之一吧?
萬人體育館打著熒光,像是一朵盛開的白花,當初是照著上海市花白玉蘭設計的。此時也許是哪位明星的演唱會吧?遠遠就能聽到裏邊的歡呼聲與嚎叫聲。你搖了搖父親說,你看看,像不像塔爾坪夏天時滿山遍野長著的野百合?
妻子這一次沒有插嘴,她在上海經常給你煮百合綠豆粥,但是她隻去過塔爾坪一次,而且在寸草不生的冬天,所以從沒見過野百合開花的樣子。你不知道為什麼,在塔爾坪就是再饑荒的年月,也沒有人把野百合挖出來當飯吃,你們家門前的小河裏有一條條小魚兒遊弋著,卻從來沒有人撈出來當食物。也許在塔爾坪人眼裏,這些美好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是值得尊重與珍惜的吧?從這一點來講,生活在塔爾坪,無論你多麼卑微,隻要你像螞蟻一樣能爬,像蛐蛐一樣能叫,像瓢蟲一樣能飛,你就是幸福的了。
你們還經過了隻剩下東方之冠與月亮船的世博園區,還把汽車開上了呈螺旋式上升的南浦大橋。一路上,你恨不得把這裏的每一盞明亮的燈,每一隻從頭頂飛過的水鳥,每一棟房子,每一扇窗戶,每一條馬路,甚至每一個匆匆而過的陌生人,還有那個曾經供你上班又炒了你魷魚的摩天大樓,都指給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