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清讓麵色鐵青,並不接話,隻是將宋箏抱下了馬。
“這便是你的妻子嗎?”那年輕人懶洋洋地搖著折扇,上下打量著宋箏,宋箏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往姚清讓身後躲了躲。
“是。”姚清讓麵無表情。
“我要她回答。”年輕人美眸流轉,一拂袖,折扇指向了宋箏。
宋箏心跳如雷,在姚清讓的示意下,上前一步,點點頭:“是,我是他的妻子。”
沒有紅燭,沒有嫁衣,沒有拜堂,得一句承諾,攜手遠走天涯,也算是妻子了吧。
“好得很!”
一聲笑喝,鳥雀驚飛,年輕人折扇一收,驀然站起,目光陡厲:“來人,拿下他們!”
一揮手,人群從四麵湧來,宋箏臉如白紙,卻在這時聽到熟悉的一聲:“阿箏姐姐!”
不知何時有兩道身影被押了出來,其中一個,正是滿麵淚痕的穆甜兒。
“你還是被姚叔叔騙來了嗎,你怎麼這麼缺心眼呀,幹嗎來送死?!”
她嘶聲呐喊著,宋箏臉色大變,扭頭望向姚清讓,他卻不敢對上她的目光,隻是握緊手中劍,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阿箏,對不起,我得罪鬼衣穀,他們誤抓了穆妍母女,定要我拿妻子來換,我、我實在是……”
(八)這世上明知死,也甘願做他妻子的,大概隻有宋箏一人吧
姚清讓之所以會得罪鬼衣穀,全是因為替穆妍找尋冷亭月的下落。
幾月前,他聽人說起,形似冷亭月之人在鬼衣穀一帶出沒,他按捺不住興奮,當即日夜兼程,趕到鬼衣穀一探究竟。
陰錯陽差間,他誤入鬼衣穀禁地,卻也在那深不見底的山洞腹心,見到了冷亭月。
不,準確來說是冷亭月的屍體。
他死去多時,懷裏還抱著一具女屍,麵目秀美如生,兩人緊密相貼,分也分不開。
沒有人知道中間發生了些什麼,這麼多年來,內中隱情又是如何,姚清讓隻知自己當時徹底怒了,一劍砍向冷亭月的屍體:“魔頭,你對得起穆妍師妹嗎?”
這一砍,便砍出了滔天禍事。
前一刻還麵目如生的女屍,後一刻就瞬間蒼老、脫皮、腐朽……眨眼間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整個山洞開始天搖地晃,警鈴大作間,趕來的鬼衣穀人將姚清讓抓了個正著。
領頭的正是宋箏在山穀口見到的年輕人——鬼衣穀少主,岑不語。
他怒不可遏,一腳踹向姚清讓:“哪來的賊子竟敢擅闖禁地,毀了我祖師奶奶的屍身!”
後來的事情便是宋箏所經曆的了,鬼衣穀誤抓穆妍母女,要姚清讓“一家”陪葬,姚清讓走投無路下,才想到了宋箏。
這世上明知死,也甘願做他妻子的,大概隻有宋箏一人吧。
穆甜兒被放走時,死死抓住宋箏:“阿箏姐姐,你們撐住,我回去叫爺爺來救你們……”
穆妍扇了姚清讓一個耳光後,直接將穆甜兒拖上馬,頭也不回,竟是決絕地絲毫不顧姚清讓的性命。
她隻覺被無辜連累一趟,壓根不知隱情,更不知姚清讓為免她傷心,沒有告訴她冷亭月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她按住穆甜兒,駕馬揚鞭,絕塵而去,留下身後仍捂住臉,身子顫抖的姚清讓。
那一刻,風吹衣袂,姚清讓目送著自己年少時便深愛的姑娘遠去,模糊了雙眼。
他的心,大抵是真的死了。
宋箏與姚清讓被關在了一處地牢。
她坐得遠遠的,抱著自己的木匣子,怔怔發呆。
姚清讓喊了她許多聲,她都沒應,整個人像蒙了層灰,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樣。
姚清讓終於哭了,捂住臉,泣不成聲:“阿箏,對不起,對不起……”
門邊暗處的岑不語看得津津有味,搖著折扇,仿佛別人的痛苦於他是多大的樂趣一般。
“阿箏,你打我罵我吧,別憋壞了自己……”牢房裏,姚清讓終是忍不住上前,顫抖的雙手剛搭上宋箏的肩頭,她便條件反射般,一個激靈:“別碰,別碰我的匣子!”
姚清讓嚇了一跳,對上宋箏慌亂的眼神時,心頭卻痛得更加厲害了。
門邊的岑不語虛眸望去,目光在那個不起眼的木匣上轉了幾圈,來了興趣。
開鎖,推門,奪匣,短短幾個步驟,宋箏驚慌得幾近瘋狂。
偏她越是這樣,岑不語就越是想看,當手下將搶來的木匣呈給他時,他隨意打開,宋箏卻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
仿佛被人搶去的不是懷裏的木匣,而是生生挖走了她的一顆心。
那邊岑不語已拿出匣中物,卻是一怔,緊接著氣急敗壞:“什麼嘛,一個破風箏,爺當多稀奇呢。”
一直被人死死按住的姚清讓一顫,猛然抬頭,盯住那個熟悉的兔子風箏,久久地,仰天一聲淒厲,又哭又笑,瘋魔了般。
宋箏也哭得痛徹心扉,牢房裏,兩人望著風箏一個哭得比一個凶,不知道的還以為動用了多少酷刑呢。
岑不語都被這架勢驚住了:“這風箏是你們爹呀,真是……難道,難道有什麼故事?”
(九)我不怪你,情之一字當真無法強求
事實證明,岑不語很喜歡聽故事。
宋箏被帶到他的房裏,每一夜講一年,十二年的癡情,便講了十二夜。
末了,岑不語把玩著風箏,發出感慨:“女人傻起來真要命,我那祖師奶奶聽說也是個癡情的,一代鬼衣傳奇,糊裏糊塗葬送在一個男人手裏,可見女子癡情沒什麼好下場。”
他抬起頭,望向失神的宋箏,擺出一張笑眯眯的臉:“阿箏小鳶姑,你的故事很不錯,以後跟著我吧,做本少主的貼身丫鬟,每年春天都多做些風箏來玩玩,怎麼樣?”
這鬼衣穀少主頗有些小孩心性,一個故事便讓宋箏死裏逃生,她眨了眨眼,對上岑不語上挑的美眸,聲音艱澀:“那……他呢?”
岑不語一下坐起,折扇一打,唇含冷笑:“哼,那廝自然沒什麼好下場,自詡名門正派,幹的淨是殺人無形的事,你放心,我定會替你出口惡氣,什麼清風劍,等著祭鬼火吧!”
行刑前,宋箏最後給姚清讓送了一次飯,以少主貼身丫鬟的身份。
姚清讓紅了雙眼,目光一刻也離不開宋箏,身子不住顫抖著:“還好,還好……”
她為他倒酒,遞過來時,他驀地抓住她的手,喉頭哽咽:“阿箏,其實,其實我是喜歡你的,是真的……想和你做夫妻的。”
宋箏一頓,許久,抬起頭,若無其事地抹去淚:“不重要了。”
“春天采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這些事我曾經也很想陪你一起去做,這樣的日子我也想每年都過,但現在……不重要了。”
聲音在牢裏久久回蕩著,一字一句,仿佛染了淒色般,姚清讓顫抖著身子,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廊下,涼鳳姣月,他擁她入懷,心跳挨著心跳,沒有辜負,沒有傷害,天地間隻有他和她。
那也是多麼好的光景啊,那個淺笑盈盈的小丫頭,他也曾生過愛憐之心,也曾想過一生護之,卻怎麼,怎麼就讓她落入這步田地呢?
姚清讓胸膛起伏著,紅了眼眶,宋箏卻依舊若無其事。
她為他布菜,眉眼低垂:“吃飽了便好好上路吧,下輩子找個好女子,別再被人辜負了……”
仿佛心頭被人狠狠割了一刀,牢房裏,姚清讓再也忍不住,捂住臉,肩頭顫動,哭得比年少時任何一次都要淒楚。
他究竟丟了些什麼?
八歲時初見的她、十二歲時再遇的她、十七歲時小舟上向他表明心意的她、十八歲時當上鳶姑的她、二十歲時被他騙來鬼衣穀的她……
那麼多個宋箏,每一個都鮮活地印在他的心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早已忘不掉她的一顰一笑,他隻是被多年來的執念蒙住了眼,忽視了心底最真切的感受……
他沒有騙她,他當真想過要和她做夫妻,廝守一生,隻是天意弄人,一念之差,他在最錯誤的時間做了最錯誤的決定,一時糊塗中,傷害了最不想傷害的人,後悔莫及。
“阿箏,春天采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那些事我也想和你去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若有來世,我、我定要一心一意待你好,我……”姚清讓泣不成聲,伸出手,哭得仿佛心口被人剜去了般。
模糊的視線中,許是飲下的烈酒發揮作用了,他開始頭昏眼花,還想說些什麼,卻是暈暈沉沉,堪堪倒在了宋箏懷中。
最後的意識裏,仿佛有眼淚墜在他臉上,他聽到有個聲音,淒婉而哀切,在他耳邊一字一句:
“姚大哥,我不怪你,情之一字當真無法強求,終歸最後你還能騙騙我,我也是歡喜的……”
(十)長風破萬裏,送你上青雲
四野風過,山穀寂寂。
姚清讓醒來時,發現自己被綁在一隻大風箏上。
對,簡直匪夷所思,巨大的蛟龍風箏,迎風而起,似乎活過來般,帶著他直衝雲霄。
“長風破萬裏,送你上青雲,起!”
女子的聲音響徹天際,下麵牽線的人,正是狂奔不停,指尖鮮血汩汩而流的宋箏。
記載在《鳶經》中的秘術,隻有每一任鳶姑才會,但百餘年來,卻鮮少有人做,隻因要做出那猶如活物的風箏,須耗費心頭血,風箏愈大,所耗心血便愈多。
如今藍天之上,那隻搖頭擺尾的神龍,宋箏是以耗盡全部心血為代價,用生命催動的。
她為岑不語講了十二夜的故事,借機拖延時間,暗中啟用秘術,是早做好了犧牲自己,將姚清讓送出去的準備。
岑不語說得對,女人傻起來真要命,癡情的通常都沒什麼好下場,但她有什麼辦法呢?從將兔子風箏鎖在木匣裏的那天起,她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眼眶濕潤間,身後傳來匆急的腳步聲,宋箏回頭,是岑不語帶人追來了!
“阿箏丫頭你在做什麼,快把那廝放下來!”
遠遠地,岑不語氣急敗壞地喊著,人潮洶湧逼近。
時間刻不容緩,宋箏深吸口氣,繼續抓緊線,發力狂奔,聲聲高喊劃破山穀:“長風破萬裏,送你上青雲,送你上青雲——”
大風烈烈,吹過她的衣袂發梢,鮮血從她身上的每一個角落漫出,染紅了她一身衣裙。
半空中的姚清讓瞧得分明,淚水肆流,拚命掙紮間,卻抵不過酒裏的藥效,隻能撕心裂肺地衝下麵喊著:“阿箏,阿箏……”
那狂奔的身影像朵赤雲,掠過山穀中,淒美而慘烈,看得身後追來的岑不語都臉色大變:“阿箏你瘋了嗎!”
天上蛟龍飛舞,地上人影狂奔,風聲颯颯中,宋箏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像從血水中撈出來一般,滿目淒色,卻還在堅持地催動著:
“送你上青雲,送你上青雲……”
天上的姚清讓早已哭成了個淚人:“不,不要,阿箏……”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是真的喜歡上了她,從很早以前就喜歡上了。
他每年的生辰都在鳶城,都是她陪著過,他最開心的早已不是收到什麼兔子木雕,而是收到她親手紮的兔子風箏,他對她愛護有加,對她百般憐惜,不是因為同情,而是不知不覺間,他早就喜歡上她了……
隻是為什麼明白得這麼晚?晚到一步錯,步步錯,晚到再也回不了頭了。
“再見,姚大哥。”
哢嚓一聲,在岑不語終於率人趕到時,地上的宋箏絞斷了線,血水滑過長睫,她搖搖欲墜地仰頭,望著姚清讓乘龍而去——
願你重獲新生,找個好女子,一生一世,再也不要被辜負。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