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篇:回家(2 / 3)

她把身體上部向左扭,盡量避開那把破啤酒瓶子,眼睛在高架橋上下左右張望著。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車流與往常一樣,沒有一個人停駐,也沒有一個人抬頭;橋上卻闃無一人。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秩序井然。但是,在這座闃無一人的高架橋上,在芸芸眾生的頭頂上,一個男人綁架了一個女人。沒有人發現。沒有人聽到呼聲,大家都各忙各的。即使有人發現,也肯定會以為這兩個人在談戀愛呢。愛得如膠似漆。真要笑死人了!……你必須獨自麵對這場劫難。沒有人幫忙……其實縱使有人願意管閑事,又哪能管得上呢?死神?死神就在你的頸前。死神就是那把破啤酒瓶子,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妖異的綠色光芒。……上班時間應該過了,他還躺在哪個女人的床上呢?也是一種秩序。……死亡究竟是怎麼回事?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然後一切歸於寂滅。什麼也不會剩下,就象一隻用過了的破塑料袋……是否也意味著遠離了一切謊言呢?

她終於明白了她的處境,徹底地放棄了掙紮。

“我不會綁架。我哪能做那種事呢。我有家。父母還健在。我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女孩,小的是個男的。姐弟倆都很可愛。……小家夥有時很調皮。可我老舍不得打他。哪有小孩子不調皮的呢。……都上小學了。讀書卻很用心。我老婆老擔心將來供不起他倆上大學,一定要我出來打工。……我不想……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孩子是一定要讀大學的。我知道,隻有讀過大學的人才能成為人上人。我這一輩子已經沒指望了,但是,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能。”男人語氣溫柔地說著。

家,那個愈發破敗的小市民之家。我再也不能回去了。當初打定主意跟那個王八蛋走的時候,我就對他們說過,我死也不會回來了。那句話倒象是一句箴言。箴言得到了驗證:死也不會回來。不,我不怕。既然活著毫無意義,死又何懼呢?

“打工的日子很苦。你是城裏人,不會知道打工有多苦了。……總想多掙些錢。總想多存些錢……沒有電視看,也舍不得去看電影。……我們都喜歡去擠公共汽車……很多很漂亮的女孩子……不,我不敢靠近她們。……我老婆原來也很漂亮,跟你一樣,長著一張娃娃臉。不過,她現在一點也不漂亮了……她才二十八歲,有時我老忍不住地想,她一定滿了五十八歲了。我希望讓她過得好些,象城裏的女人一樣。可是……哦,對不起!”

硬梆梆的……除了那把破啤酒瓶子,他是否還有其它武器呢?槍?或者雷管?……硬梆梆的……該死的!到這種時候了,還有那種心思。……惡棍。

她的臉漲紅了,盡力挺髖想把身子挪開,但是,那兩條手臂仍然緊緊地圈著她。

第一次和他是在什麼地方呢?華天大酒店,還是富麗華賓館?寬敝的大廳。不鏽鋼電梯間。鋪著紅地氈的走廊。六百八十元一晚的豪華套房。大紅色的臘燭和深紅色的玫瑰花。恍恍惚惚地,象進了天界一樣。……最初從來沒有感到他有這種要求,即使是在跳舞的時候。虛偽。所有純潔的語言中其實僅僅包藏著最低劣的欲望。……男人所要的就隻有那麼一點點。對,他們狹隘的心胸裏容不下更多。

“我這是第三次進城了,到過很多城市。”男人深深地歎息道。

多少次?知道多少次有何意義?確實有過那麼一點快感。可事後的感覺卻越來越糟。到最後,連那一點點也沒有了。隻有一個願望:結婚。……戀愛的目的就是為了結婚。和一個有錢人結婚,多麼荒唐的幻想啊。

“我發現我和城市的緣法不好。有些人不同,他們和城市的緣法好,在城裏混得開。可是每次進城我都很倒黴。找不到工作,或者做了工卻拿不到工錢,諸如此類。有一次,我在一棟高級公寓下麵走,被樓上扔下來的一隻煙灰缸砸破了腦袋。城裏人都是很文明的,把煙灰缸從樓上扔下來,肯定是偶然事件,卻讓我給碰上了。……我買彩票,要是也能這樣就好了。我希望找到好一點的運氣,可我老是找不到,好運氣都是別人的。”

“這就是我們的緣份。緣份盡了,再繼續下去就沒有意義了。我不想虧待你。這些錢你拿著吧!”他就是這樣說的。錢?對。你當時為什麼不要那筆錢呢?……至少現在可以拿來救你一命啊!……救命?為什麼要救呢?年邁的父母……也買了幾年彩票,說是積德。一邊靠低保金過活,一邊為子孫後代積德。……狗東西,又撐起來了。他應該是一個心腸軟的人吧。

她流淚了。她覺察她做了一個細微的動作,把臀部貼上去,輕輕地擺動了一下。她意識到這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但是,她感覺他的呼吸變得粗重了些,不由自主地又擺動了一下。

為什麼整整一天一晚都沒有想到父母呢?死也不會回家。……可是為什麼要死呢?殉情,為了那些美麗的謊言。沒有愛情。是否也不存在親情呢?父母的恩情難道也是虛假的?勿忘修飾謊言。母親在生活中是否也有修飾了的謊言呢?“別跟他!他會給你錢,但不會給你幸福。”--母親的預言,總是那麼使人惱火,可是……如果能夠逃過這一劫……

她繼續流著淚,臀部又擺動了一下。

不。你不能乞求這個鄉下人,即使為了母親也不能。現在滿大街都是鄉下人……鄉下人和城裏人。對,即使對任何人都不能。停止那個卑賤的動作吧。

“實際上,我時常懷疑自己的選擇……火車上很擠。那位姑娘和我一起站在洗漱間裏。她和我貼得很緊,胸口對著胸口。我的心就亂了。我真不要臉……就剩那點錢了。半夜時候,大夥兒都睡著了。她對我說,上衛生間去。她先進去。隨後,我就糊裏糊塗地跟了進去。……可是,除了把錢給她,我還能怎麼做呢?……我不知道回去以後怎麼對老婆說。臭婊子!”

“你罵誰?”她憤怒地尖聲叫起來。

“哦,不是罵你。對不起!……城裏人。臭婊子!我就是罵你,怎麼的!”男人最初顯得慌亂,隨即怒聲吼道,同時把放鬆了些的手重新勒緊了。

該死!你把事情搞砸了。剛才他的心已經軟了。可是,他為什麼那麼恨城裏人呢?那位姑娘。火車上的。你是否也在恨他--恨鄉下人呢?鄉下人搶走了工作。事情真是這樣嗎?鄉下人和城裏人……毛澤東時代,過去了。他隻是想讓他的孩子能讀上書……能逃過這一劫,一定要供弟弟讀大學。人上人?應該是指精英吧……看來沒指望了。

“其實,我對你……我……我希望你能夠了解,一個人之所以倒黴並不是由於他自己想要倒黴,這是一條重要的人生經驗。究竟是什麼原因呢?……這幾年我想了很多次。我覺得我老婆說得對,一個人的運氣與他所受的教育有關。相對來說,受到良好教育的人要幸運些,能得到他想要的。我並不要求很多。在家裏,我種田,搞養殖,也打零工,可以保住一家人的溫飽。可我供不起孩子們讀書。……這樣看來,我其實又別無選擇。我始終不理解,孩子們隻要肯讀書,成績好,過去就能上大學,怎麼現在反而不行了呢?”

笨蛋!過去上大學是不收費的。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弟弟一定要上大學……對,我一定要活下去……呀,警察!終於來了。

她瞥見高架橋下已經停了幾輛警車,很多警察忙碌著,街道上的人流與車流一下被掐斷了,人們無聲地往橋上張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