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啪”地一聲脆響,司徒玉笙半邊粉黛薄施的俊俏麵頰上已浮起一片突兀的霞紅。
一掌下去,手心也麻麻地痛,猶覺不解恨,待抬起另一隻手臂來,腕上卻被卡住,林七弦偏過頭去,看見身邊那個人冠頂上十二旒藍田玉藻珠搖搖曳曳,晃得她眼睛生疼。那人手心有如火燙,幾乎要將她腕上的骨骼握斷。
她虛弱已久的身體在這一巴掌的爆發後,力氣終於被抽空,腳下虛浮,若不是被身邊的人拽著,就要站立不穩。冷眼環顧四周,還捂著半邊麵靨不住抽泣的司徒昭儀,周遭黑漆漆跪了一圈的宮人,都像是幻象一般飄渺起來。
耳邊一個聲音冷漠地傳過來:“都退下,退到十丈開外去。玉笙也下去,朕有話單獨對皇後說。”
待眾人潮水般退盡之後,她抬起頭來,隻倦然道:“請放手,我們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皇上。”
那人真的放了手,林七弦一個趔趄,差點崴了足。低著頭,聽那人腳步越走越遠,隻剩無數宮人們從四麵八方圍過來,明明是盛夏,她卻無端端寒冷起來。
林七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九華殿,醒來的時候合殿寂靜,隻有熏爐裏一線淺紫色的爐煙嫋嫋冉冉,案幾上那把七弦琴已鋪滿灰塵。她坐起來,驚醒了趴在一邊小憩的可兒。
“殿下,您這又是何苦來?”可兒表情悲傷地看著她。
她苦澀一笑,命可兒移琴過來。可兒隻好擦幹眼淚,找白綾絹子將琴上的灰塵細細地拂去,再移到她床前來。
慢慢調弦,這琴許久不彈,再挑來有些生澀。
彈的是楚調曲:
一自憐捐棄,香跡玉階疎。聞道西宮路,近亦絕鸞輿。
翠箔玉蟾窺,天街仙籟絕。抱恨坐夜長,銀釭半明滅。
林七弦才彈了一半,可兒已經在旁邊哀懇:“殿下,求您別彈了,這調子太過淒涼,聽了對身體不好。”
她隻自顧自彈下去,直到彈完最後一句,琴弦根根斷裂,才收了手,坐在床頭喘氣,可兒不住給她撫背順氣。
過了好一會兒,簾外忽有響動,可兒大聲問:“誰來了?”半晌有丫頭在外麵細聲細氣地稟告曰:“是司徒昭儀請罪來了。”可兒氣憤道:“沒見著皇後殿下如今需要靜養麼?去回了她們殿下正在休息。”
又過了一會兒,那小丫頭複又靠在簾外言:“可是殿下,才有消息來報,說陛下剛把景弦小皇子送到司徒昭儀那裏去了。”
林七弦隻覺得那聲音像一記炸雷般轟得耳邊嗡鳴四起,轟得她直從床上驚坐起來。
俄而,聽見簾外施施然響起了司徒玉笙的聲音:“皇後,真要謝謝您剛才那一個耳光,方才太醫院的人來檢,說妾也已懷了皇上的龍種有幾個月了。如今,又要保胎安體,又要服侍皇上,妾真怕自己照顧不好景弦皇子。”
房間裏陰陰地仿佛一切都蒙著一層灰,林七弦聽罷,胸口便如刀攪般,似乎有一股火舌從腹部噴薄上來,湧到喉頭,還未來得及說話,一開口就將一漚血吐到古琴上,繼而不斷咳嗽。
可兒也顧不得斥罵下人們失職就這樣放司徒玉笙進了殿內,慌忙上來又是倒水又是給林七弦順氣。
簾子外的丫頭們聽到簾內的動靜都嚇得靜默無語。隻有司徒玉笙婉轉的聲音聽來分外刺耳,字字清晰:“皇後殿下好好養病,景弦皇子妾會代殿下好好照理,妾先行告退。”
“可兒,去...”她理一理額前垂下的發絲,聽得司徒已然離開,才出聲,“可兒,去幫我準備湯浴,我不喜歡見血,也不喜歡不幹淨。”
可兒悲聲道:“殿下,當前最要緊的是宣太醫進宮來為您看診!”
“就算是已窮途末路、不得待見,如今人人拜高踩低,當我隻是這九華殿內的一重擺設...”林七弦微微一笑,唇角血跡未幹,顯得格外妖冶,“好歹,我還是皇後,現下連你也不肯聽我的話了麼?”
可兒抹了一把淚,隻得退下去照辦,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帶著宮人們抬了轎輦來停在門口。
湯浴設於太液池後山的陶然築中,引地龍溫泉水,春夏秋冬,源源不斷。
褪盡衣衫,隻留了頭飾未除,四環拋髻上斜插一支鑲鴨血寶石的青銅簪,林七弦擔心自己虛弱得猶如一片枯紙,在這灑滿花瓣的池水中,會舍不得睡去。遣散一眾下人,隻餘她獨自泡在溫暖的泉水裏,薔薇花瓣散發著夏季的清香。
此生塵緣紛擾,奈何君心涼薄,原來愛與恨,都沉重得叫人負荷不起。紅塵紫陌,自己終究是一介過客而已。
拔下那柄青銅簪,用力朝手腕刺下去,她看見絢爛的紅色,在蒸騰的溫泉水裏如同薔薇花盛放一樣美麗。她開始疼痛,冒冷汗,顫抖,身體一點一點麻痹...她感覺口渴和空虛,夢境和幻覺接踵而至。
不知不覺,五個年頭,五個輪回,五個春夏秋冬,人生恍如一夢,她在深宮中住得太久太久,真的已經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