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辦公室是一座瘋人院(1 / 1)

辦公室是一座瘋人院

小圓桌

作者:胡晴舫

胡晴舫,1969年生,台北人。著有《旅人》、《她》、《機械時代》、《濫情者》。

世界上沒有偉大的辦公室文學。

大部分的作家不是拒絕上班、厭惡上班,就是壓根兒瞧不起上班這件事情。他們可以同情墮落的妓女,與濫嗑藥品的醉鬼共鳴,對失去理想性格的政客感到好奇;即使過著布爾喬亞的生活,他們還是能寫出歌頌廣大工人農民的美麗詩篇。唯有遇上了灰色單調的現代辦公室,看見一大群中午時間從各個大樓湧出來覓食的製服烏鴉,聽見那些人談論房屋貸款和休假規劃的對話,他們的想象力隻能一片空白。

如果作家上了班,他很可能會寫不出東西來,這是普遍的說法。因為生活的機械化,周圍缺乏富有智力的談話,作家的創造力將為了趕上進度、完成工作而衰竭、貧乏、枯朽。就算有一些異質天賦的作家掙脫了這套陳腔濫調,證明一個人可以一邊上班一邊寫作,他寫出來的東西不是關於一個人如何早上起床發現自己蛻變成一條巨蟲的故事,就是充滿激情地抨擊官僚製度的腐化與人性的險惡。

誰說上班會讓一個靈魂變得“正常”?上班,隻會讓人不正常,太不正常。可是因為這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被迫如此朝九晚五地上班,不正常的人占據了大多數,不正常於是變成了正常,而少數的正常隻能被當作不正常。

有時候,我看著那些藝術家朋友,他們為自己飄忽不定的生活方式、難以預期的邏輯思考而自豪,他們以為自己的靈魂畸零而殘破,因而在這個世界無法舒服地生存。他們坐在咖啡館裏,抽煙、喝烈酒,感歎自己的不正常。我真想建議他們到我的辦公室走一趟。

不用去咖啡館,我坐在我的辦公室裏,環顧,我看見的淨是不正常的靈魂。譬如,一個所謂的正常人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大老板出現在辦公室時,平常蒼白瘦削的社長竟然可以用微笑把臉蛋撐圓;為什麼行政助理總是要為了一兩隻回紋針不待在她預期的位置,就能在大庭廣眾之前歇斯底裏地哭泣;為什麼會有同事寧可你的工作失敗,也不願你為公司帶來利潤,隻因為他不希望你比他表現好,即使你們兩個部門絲毫沒有關聯;你的上司看見你的弱點,他的直接反應並不是與你麵對麵質詢,而是去跟你的下屬抱怨;如果你是一個所謂的正常人,你就更不能理解為什麼市場推廣經理一定堅持要在辦公室穿拖鞋,喝枸杞藥茶;而我們的公關經理必須將他的辦公室布置成一個小佛堂,擺滿各式神佛偶像,還不準別人進他辦公室時隨手改動那些小雕像的方位;我們的創意指導不說黃色笑話時,便覺得天空是黑色的,全世界都對他不友善。

這些人的不正常就在於他們不知道自己的不正常。他們之所以不正常,因為他們太努力要正常。不像我的藝術家朋友,一開始就放棄去符合某種規範,他們是野地上恣意生長的動植物,勇敢、強壯、迷人,身心健康得不得了。他們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他們自信地認為,這個世界不能沒有他們,隻因為他們是他們自己。

我的同事不是。因為長期工作,他們身體衰弱,精神不易集中;由於壓力,他們經年驚惶失措,極度缺乏安全感。隨便一句話、一個反應、一件事,如果不是從他們期待的人口中說出,或按照他們希望的方式發生,就能叫他們精神崩潰、憤怒失控,完全不能自已地難受好幾天。他們從來不確定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他們的生命可以實實在在用金錢計算出來:一天兩百元、一個月三萬塊,或一年八十萬。沒有浪漫遐想,沒有。他們可憐兮兮地覺悟,世界,不是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玩樂的場所,他們就是讓“母體”運轉的電池。從一出生,“母體”便灌輸他們所謂“幸福”的幻象,所以他們會心甘情願地貢獻出自己碳水化合物的身軀,任其吸幹用盡,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

不,作家不會描寫這類故事,因為整件事簡直殘酷得有點愚蠢。我觀看我的總經理像一隻誌得意滿的蝴蝶在辦公室盤旋,來回飛舞,同事們帶著固定到有點呆滯的笑容跟在他身後,我不由得想,這已經是最偉大的文學主題了。就算薩德公爵有再多的瘋狂才華,他在瘋人院導的戲也不能比這個更好。

因為,辦公室是一座渾然天成的瘋人院。我們每一個在裏麵工作的人都是瘋子。

(選自2003年6月6日台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