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唱(上)
故事名家
作者:湯雄
一、委曲求全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蘇州評彈界出了一對名聞海內外的響檔——陸楊檔。該檔以擅說《紅樓夢》見長。一部古典小說到了他們嘴裏,能彈唱一年,而且改編得詳略得當,合情合理;彈唱得聲情並茂,絲絲入扣。因此,陸楊檔的《紅樓夢》深受新老聽眾歡迎,所到之處,場場爆滿,座無虛席。陸楊檔二人成為各家書場爭搶相邀的走紅藝人,因為大小場東心明如鏡:能請到陸楊檔就等於請到了財神菩薩。
上檔陸文州,是個幹癟老頭,雖說時年五十有餘,貌不出眾,但他滿腹經綸,才華橫溢,不但說學彈唱樣樣皆通,還能編會寫,這在當時評彈藝人中可算是鳳毛麟角了。其書其檔之所以能走紅江南,這是一個重要因素。下檔楊文英,二十出頭,一手琵琶彈得猶如玉珠落銅盆,一曲陸調唱得好比黃鶯鳴翠柳。按理說,從外貌上看,楊文英做陸文州的女兒也綽綽有餘,但是,事實恰恰出乎人們意料:楊文英居然是陸文州的嬌妻!其實,這種現象在當時那個年代根本不足為奇,特別是在特定環境下的評彈雙檔中更為普遍,男女雙檔絕大多數是夫妻檔。更何況這其中還有楊文英當年女中畢業後家道中落,被人賣入青樓,陸文州花巨款將她贖身從良這麼一段故事。楊文英出於感恩報德之心也願意以身相許呢。
長話短說。且說這一天剛過晌午,陸文州和楊文英又像以往一樣坐上黃包車,趕場子去說書。黃包車是陸文州買的,他還專門雇了一個小車夫。也許為了省點雇金,陸文州雇的這個車夫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長得矮小瘦弱,還是個啞巴。熟悉他的人都叫他小啞巴。
這天,小啞巴因受風寒頭昏腦漲,渾身乏力,再加上他本來就身單力薄,所以當他拖著陸楊二人氣喘籲籲地爬上萬年橋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竟眼前一黑,昏倒在橋麵上。這下可闖了大禍:沒人控製的黃包車像匹脫韁的野馬,向後倒栽,順著斜坡快速向橋下滑去。車上的陸楊二人驚恐大叫,卻又不敢從車上跳下,眼見黃包車就要撞向石欄杆,衝人橋下滔滔的運河之中。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憑空裏躥出一個人,上前一把抓住黃包車,並將車子拚命摁住。陸楊二人這才化險為夷,死裏逃生。
陸楊二人麵孔煞白地從車上下來,再一看,好險啊,黃包車的一個輪子已經衝出橋麵,懸空在橋欄外麵。兩條人命算是拾了回來。
陸文州驚魂甫定,但隨即又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地衝向倒在橋上的小啞巴,揮拳提腿便要出氣。這時小啞巴已經清醒過來,他自知理虧,隻得雙手抱頭蜷縮在地上,任憑懲罰。這時,那個見義勇為的男子走上前來,笑嘻嘻地擋住了陸文州的拳頭:“先生息怒,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就看在我的麵子上饒了他吧。”陸文州聞聲轉臉一看,見是救命恩人,這才轉怒為喜,露出笑容。
經過交談,陸文州得知眼前這位麵白唇紅、長相英俊的青年名叫周家傑,是蘇州城一家綢布行的勤雜工。剛才他路過萬年橋,正巧趕上黃包車遇險,便有了救人這一幕。
由於開場時間就要到了,陸文州不便與恩人多敘,隻是死命拉著周家傑的手,生拉硬扯地將他一起拖到橋下的萬年書場,說什麼也要在他演出結束後好好答謝人家。周家傑也不拒絕,笑嘻嘻地隨著響檔一起進了書場。
兩個鍾頭後,書場散場。陸文州顧不得卸妝,就急急奔下書台,拉著周家傑去了石路酒家。進得酒家,陸文州走到後堂,點了滿滿一桌佳肴。
然而,就在陸文州去後堂點菜的當口,周家傑與楊文英之間卻發生了一場同窗重逢的小插曲。楊文英舉目細看,這才發現眼前這位救命恩人不是別人,正是小時候的同班同學。楊文英驚駭不已,一聲“老同學”正要出口,卻被周家傑一個眼色製止了。周家傑麵對老同學吐出一番實話。
原來,周家傑現在的真實身份也是評彈演員。自從中學畢業後,酷愛評彈藝術的周家傑便走上學藝道路。但是,藝術是門學問,更是需要經過千錘百煉的實踐才能取得成功的。周家傑也是彈唱《紅樓夢》的,由於功力淺薄,從未拜過名師,所以他的《紅樓夢》幾乎沒有聽眾,所到之處,聽客稀疏,門可羅雀。至此,周家傑才明白自己要想吃這碗藝術飯,必須從頭學起,拜名師,求指點,然後再一步一步走向成功。於是,他看中了陸文州,有心拜陸文州為師,但是陸文州那句“不滿七十不收徒”的話把他嚇退了。陸文州隻怕教會徒弟餓煞師傅,所以從未收過一個學生。楊文英是被陸文州作為幹女兒從青樓裏贖出來的,不能算徒弟,何況現在楊文英又成了他的妻子,是他的下檔。為此,聰明而又肯下功夫的周家傑索性擱下三弦,暗中跟隨陸楊檔聽書。陸楊檔每到一個場子,他就跟著去聽書,邊聽邊把陸楊檔說的書一一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作為腳本。這在評彈行話中叫作“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