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找媽媽(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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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茨平

我尿過多少次床,我記不清了,反正,那時我是老尿床。我隻記得最後一次尿床,是在八歲半的時候。打那次之後,我再也沒尿過床了。開始或者是結尾,總是讓人刻骨銘心。

地方也很模糊,時間也很模糊,隻是感覺到要尿了。有尿就尿吧。雖然,我不清楚當時是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我尿尿很少考慮在什麼地方可尿,什麼地方不可尿。我不是大人,我隻是個九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嘛,尿尿當然可以隨便一點,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感覺有尿要尿了,掏出小雞雞尿就是。可是,這一次,小雞巴還沒掏出來,不準隨地大小便,有人大喝一聲,猶如天上響個驚雷。我回頭一看,我的媽喲,隻見一個柱子一般高像凶神惡煞的大人站在身後,目光陰沉沉地盯著我。我嚇壞了,撒開腳丫趕緊逃。不準隨地大小便,要講文明講衛生,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凶神惡煞在後麵烏鴉一般不休止地叫著。好像不止那個人在叫,眼鏡女老師、奶奶、小始爺爺,明亮的村長爸也在叫。我邊逃邊想,不對呀,村裏好像從來沒有人說過不準隨地大小便呀,而且,大人也會隨地大小便呀,比如說在外麵幹活,還不是隨便找個地方方便了事。我好多次親眼目睹,大家都習以為常。今兒怎麼了,連尿泡尿都有人來管閑事。我突然意識到,現在我已經不是在村子裏,而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具體在哪個城市,想想,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媽媽抱著我來到的那個城市裏。什麼叫城裏,不準隨地大小便的地方就叫城裏。一次我們討論什麼是城裏的時候,明亮很權威地說。明亮是我們村裏孩子中的大哥大,比我大三歲,四年級學生,家裏有電視,老爸又是當村長,自然比我們小屁孩多曉得很多事情。我很相信明亮的話,就像相信太陽是從東邊升起來的。我怎麼稀裏糊塗跑到城裏來呢,搞得有尿都不許尿,我直喊苦呀。細一想,不對呀,媽媽又沒抱我來,城裏離家裏又是好遠好遠,自己又不會飛,怎麼能夠跑到城裏來呢?想到這,我又發現自己真的在城裏。城裏到處是髙樓,密麻麻的,像春天山上的竹筍。媽媽抱我進城時我雖然隻有四五歲,很多事記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有點記憶的,知道城裏是怎麼個樣子。現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卻是曬穀坪、泥牆灰瓦、田地與莊稼、山嶺、樹木與花草,還有彎彎曲曲的泥石小路,這一切的一切,呈現的是鄉村的樣子。這一切的一切又是那麼熟悉,分明是自己家住的小村子。怎麼村裏也不準隨地大小便呀?是哪個鳥人發布這樣的狗屁命令?一定是明亮的爸爸搞的鬼,他自以為當了村長,老是對村裏人說這說那,老說他說的話就是命令,而村裏的那些老爺爺老奶奶,老把他的話當作命令,怎麼說就怎麼做。哪天有時間,一定要跟明亮說說,叫他跟他村長爸爸說說,廢除不準隨地大小便的狗屁命令。可是,眼下憋著一泡尿怎麼辦呀。不準隨地大小便,有人的時候是不準,沒人的時候,嘿嘿,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可我驚異地發現到處都是人。屋裏有人,路上有人,曬穀場上有人,山上有人,田裏有人。媽喲,哪裏冒出這麼多人。平時村子裏冷清清的,很難看到幾個人,今兒怎麼了?我想尿尿時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成心跟我作對似的。我就不信找不到沒人的地方,我走到這又走到那,終於發現一處吊坎下沒人。我大喜,小跑過去,剛要伸手去掏小雞雞,兩束手電筒的光如鬼子的探照燈一般罩過來。不好,要是被鬼子發現了,嗖嗖子彈便會打過來,那就大事不妙了。我突然認為自己已經進入了電影裏,我很奇怪自己怎麼會跑到電影裏麵去呢。手電筒就是鬼子的探照燈,而我是個八路軍小戰士。不能讓鬼子發現了,不然偷襲鬼子炮樓的行動就會暴露。我趕緊伏到吊坎下的草叢中隱蔽起來。才把自己藏得妥妥當當,又感覺到自己不是八路軍小戰士了,倒像是鬼鬼崇崇去幹什麼壞事的壞人。而那些人倏地一下變成了警察,清一色女警察,比奶奶還老的女警察,她們都戴著紅袖子,紅袖上寫著“講究衛生”四個大字,分外地醒目。還有不少老女警察在寫標語。隨地大小便就是違反講究衛生。違反講究衛生的就是壞人。堅決把隨地大小便的壞人抓去坐牢。我看到那些標語後哇地傷心哭了。奶奶呀,我被警察抓去坐牢了,我再沒辦法幫你割魚草,翻蕃薯藤,砍柴,燒火,喂豬喂小雞了。奶奶呀,快來救我。我這麼一哭,哎,那些老女警察倏地不見了。我想了想,我還沒尿尿呀,還沒尿尿就算不上隨地大小便,所以警察暫時不會來抓我。隨地大小便,說什麼也不敢了。對了,村子裏不是有茅廁嗎?在茅廁裏尿尿不能算隨地大小便。那我就去上茅廁吧。可我找呀找呀,怎麼也找不到茅廁。茅廁上哪兒去了呢?對了,我又一次恍然大悟,那些茅廁都被村裏那些老爺爺挑去澆地了。瞧,小始爺爺就挑著一擔茅廁晃悠悠地去菜園裏。那些老家夥,茅廁那麼難挑也居然挑,是在成心與我作對。你們別把茅廁挑走呀,我大聲地喊,可他們沒有一個人理我,我想他們是聽到了,他們故意裝作沒聽到,故意,你們這些大人也忒壞了。憋尿的滋味真的很難受,我憋得小肚子脹脹的,感覺快要爆炸了。不行,一定要找個地方把尿尿了。最後,我想到了一個地方,那就是自己家裏。家裏屋角邊放有尿桶,把尿尿到尿桶裏,既不違反不準隨地大小便的禁令,又可為家裏增加點肥料。奶奶常挑尿桶裏的尿去菜園裏澆菜呢。想到這,我以飛箭的速度飛到家裏。令我萬分失望的是,屋角裏的尿桶不見了。一定是奶奶挑走了。奶奶呀,你怎麼能在關健的時候把尿桶挑走呢?我那個急呀,急得在屋裏團團轉。實在沒辦法了,就在屋裏尿吧。屋裏尿尿雖然也屬於隨地大小便,但是在自家的屋裏,不關他人的事,總沒人來管閑事吧。我就在屋角邊放尿桶的地方,掏出小雞雞。哇,尿尿真是很痛快的事情,特別是久憋之後,渾身通泰舒服死了。真是好尿啊,猶如扭開了水龍頭一樣,嘩嘩地傾泄而下。就在我享受這難得的痛快淋漓時,小始探頭探腦地進來。

好啊,小開,你隨地大小便。小始說。

一個女孩子,來看男孩子尿尿,羞不羞呀。我說:去去去,我尿尿關你什麼事。

你違反講究衛生,我要報告警察,把你抓起來。小始說。

你敢。我露出猙獰的麵目,你敢報告警察,我就打你。本以為嚇她一下,她會閉嘴了,沒想到小始反而咯咯地笑了,說:你打我?你不是我對手了,你打不贏我。

笑話,我會打不過你個丫頭片子?我說。

小龍女教我武功了,小始說。

笑話,小龍女憑什麼教你武功。

唉,小始長歎一口氣,說:有些人,沒吃過苦頭,總是那麼不懂事。看來,我該讓你吃點苦頭了。小始說罷,做了個招招手的動作。奇怪的是,她身上飛出一夥吊腳蜂。電視裏的小龍女就有這種本事,手一擺,吊腳蜂便蜂湧出來。什麼時候小龍女把這種本事教給了小始,小龍女你怎麼能把這麼好的本事教給小始而不教給我呢。我來不及細想,小始誇張地擺了一下手臂,向我一指,大聲說:給我叮。吊腳蜂們呼啦一下朝我撲過來,大腿上叮一下,手臂上叮一下,又在屁股上叮一下。

哎喲哩,奶奶救我。我痛得慘叫起來。

我醒了。我是被痛醒的。醒後,發現,原來的一切都是做夢。醒後,發現不是吊腳蜂在叮我,而是奶奶在扭我。她已把我的被子掀開了,樹根一樣的手指在我大腿上使勁地扭。繼爾,我發現自己尿床了,被子褲子衣服草席全濕了。我驚恐地像彈簧一樣彈跳起來,向靠牆的一邊躲閃。床是架子床,是我爸我媽結婚時添置的。架子床有兩麵靠牆,我朝牆邊一躲,奶奶使勁地伸手也沒辦法扭著我。奶奶張牙舞爪地做幾個要扭人的動作,隻是動作而已。

你躲得了哇,你躲得了哇。我去拿竹鞭子過來,看你往哪裏躲。奶奶說。

如果奶奶真的拿竹鞭子過來,那我真的無處可躲了。奶奶,我帶著哭腔喊。

奶奶被我喊住了,沒有去拿竹鞭子。

你這個死賴子,你這個死賴子,每回回都跟你說,睡覺時別睡得死豬一樣,睡覺時要靈醒一點,可你呢,偏偏睡得死豬一樣,偏偏尿床。我是上輩子欠了你的呀,我做事都忙不過來,還要幫你洗尿床尿席。一個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羞恥感都沒有。奶奶不停地嘮叨起來,就站在床邊。奶奶站在床邊我就不敢下床,我怕她樹根一樣的手指又來扭屁股。其時,天已經大亮了,我猛地想起,昨天與明亮小始他倆講好了,一起去村委會坪上看汽車。汽車很少進村裏,但今天早上有汽車來村裏拉木頭。明亮的爸爸是村長。汽車來拉木頭一定要先告訴他。當明亮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和小始的時候,我們激動得有點不知所措了,特別是我,歡呼跳躍,直喊:看汽車喲,有汽車看喲。比撿金元寶還興奮。機會難得,所以我們相約一起去看汽車,明亮還信誓旦旦說會早早地來喊我。現在,奶奶把我堵在床上,褲子是濕的,衣襟也是濕的,被子草席有一大塊濕印,若此時小始和明亮闖進來,豈不發現我尿床了。尿床的事情被他們兩個知道了,往後怎麼在他們麵前混呀。想到這我就緊張起來,必須盡快地讓奶奶去忙她該忙的事,才好下床換上幹淨衣褲。

奶奶,我再也不敢了。我說。一般情況下我是不願向奶奶低頭認錯的。即使知道自己錯了,也要憋著一股勁,誓不低頭。因為,一低頭就是不勇敢不堅強了。

你說了多少回不敢了?嗯,你回回說不敢還不是回回尿床。你呀,你就是不長記性。奶奶又嘮叨起來。

天啊,我認錯了,奶奶還是不放過我,還是嘮嘮叨叨。若不是今天。哎,算了,還是繼續揀好聽的說。奶奶,我不去玩了,我去割魚草還不行嗎?

割魚草?那你還不快去。奶奶大喝一聲。

我得到赦令趕緊像青蛙一樣跳下床。

下床後,我把門關上。我關上門,並不是因為害羞。那會兒我壓根兒不知害羞。我是怕明亮和小始冒然闖進來,那我向奶奶低頭認錯說好話就白低頭認錯說好話了。我去打桶水,用毛巾渾身上下擦洗了許多遍。這點很重要,身上決不能留下一點尿臊味,決不能讓明亮小始他們發現什麼異常。特別是小始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換好幹淨衣褲,一切妥當,我打開門,向外張望,外麵隻有奶奶在抱柴火。於是我又轉回屋裏,在屋裏轉圈圈,轉幾個圈圈,又到門口看,明亮呀小始呀,你們怎麼還不來呀。我已打定主意,隻要明亮小始一到,我就立馬像鳥一樣飛走。至於答應奶奶去割魚草,隻是緩兵之計。至於奶奶會不會用竹鞭打我,我不作考慮了。汽車難得進山來,我不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奶奶抱的柴火放在灶背,探頭看了我一下。奶奶在洗鍋,洗鍋時又看了我一下。奶奶把絲瓜絡(山裏人的一種洗鍋工具,絲瓜成熟透會變成幹絲團再切成若幹截,洗鍋最好,去頑固汙漬)重重地扔到鍋裏,順手拿著一根竹鞭,顫顫悠悠朝我奔來:還在磨蹭什麼?是不是還早呀?不抽你幾下皮癢癢了?不好了,我大驚失色,趕緊抓過草簍鐮刀飛奔出去。

我真怕奶奶叫罵,更甚於怕奶奶拿竹鞭子抽過來,奶奶的脾氣我知道,奶奶生氣罵人時會毫無保留地把我尿床的事情唱山歌一樣罵出來。如果被她揪住了,她定是毫不客氣用竹鞭朝我屁股上沒命地抽過來,我領教過不下百十回。可惡的竹鞭,要軟有軟要硬有硬要韌有韌,每一鞭抽在屁股上都是一道血紅的雞爪印,那個痛沒有四五天消退不了。我不是那種不堅強怕痛的人,每回奶奶打我,我都會麵無表情表示我的堅強不屈。我是怕一邊挨打一邊要聽奶奶的唱山歌,那我就慘了,全村的人都會知道我今兒尿床了。沒辦法,我隻有背著草簍拿著鐮刀狂奔出門。在逃離奶奶百十米之後,我朝明亮小始屋子方向望了一眼:明亮呀,小始呀,今兒對不起了,是我失信了,我昨夜做的彈弓一定送給你們玩,算是賠罪了。

我左手挽著草簍右手拿著鐮刀在田間的小路上漫無目標行走。太陽剛剛從東邊的山坳裏爬起來,柔柔得就像田圳溝坎邊的野草。野草上全是露珠,一顆顆細小得密密麻麻。夏天來了,是野草瘋長的季節,就像我鬱悶的心情一樣。在這個野草瘋長的季節,魚草到處都有得割,也就是說,隨便在哪個地方,彎下腰來,不一會兒便可割到一簍滿滿的魚草。可我今天沒有心情割魚草。割魚草是我每天早上必須幹的活。我今天想去看汽車。唉,若不是尿床,我今天怎麼也不來割魚草。塘裏的魚隔一天不喂草不會餓死,不看的汽車會開走,又不知猴年馬月會開來。可是我今天尿床了,我居然尿床了,如果今天不來割魚草,那奶奶就有兩個打我的理由:偷懶和尿床。偷懶挨打,明亮和小始不會取笑找,反而會同情我,如果挨打時還表現得堅韌不屈,明亮還會誇我像爺們。有次明亮小始一起參觀我屁股上縱橫交錯的血紅雞爪印,明亮罵我奶奶這個死婆佬子太壞了,應該拉出去當漢奸槍斃了。小始則幫我出主意,可以把奶奶的竹鞭放到灶裏燒掉。她就是這樣,把她爺爺打她的竹鞭燒掉之後爺爺再也不打她。我說這辦法隻對你適用,我不知燒掉奶奶多少根竹鞭了,可轉身,奶奶手中又有新的竹鞭。要怪隻能怪山上的毛竹太多了,一根毛竹幾十根枝條,燒得完嗎?明亮不知多少次慫恿我不要聽奶奶的話,說我們是小孩呢,小孩子的任務除了讀書就是玩。活是大人幹的。明亮不斷攻擊我的奶奶,說那個老太婆太不像話,把你管得那麼死,要是我,我才不聽她的話呢。每次挨打時,我是會憤怒地想,你打吧你打吧,把我打死了我可再也不幫你幹活了。我甚至決定再也不理奶奶。可是,時間沒過四五個小時,我又回到奶奶身邊。因為我肚子餓了。我固然覺得明亮講得有道理,可我不是明亮,每當看奶奶忙得沒有停,身上流出的汗把爛衣服濕透了,心便軟了,覺得不聽奶奶的話也不行。所以,對奶奶的話,我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更多的時候是聽。不聽奶奶就會罵,再不聽就會打。每回挨了打,明亮就會找點糖果過來表示慰問。如果是尿床挨了打,明亮定是一口水呸過來,表示他的憤慨和看不起。裏屋村就有一個人尿床了,明亮知道了,召集所有的小孩子來開會,每人發兩個糖果,就他不發。他傻乎乎地過來問:大家都有糖果,怎麼就我一個人沒糖果呀?明亮模仿著他的樣子說:大家都不尿床,怎麼就我一個人尿床呀?所有的孩子們轟地一下笑了。明亮把臉板了起來:這麼大的人了,還好意思尿床?還好意思要糖果?再莊嚴地宣布,一個星期內,任何人不得與他玩,誰與他玩他跟誰急。如果尿床的事讓明亮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我隻有沉重地歎息:唉,我怎麼又尿床了呢。我是快九歲的大男孩了,我不小了,我怎麼還會尿床呢。我怎麼也想不清楚。唉,為了尿床的事情不被明亮知道,今天隻有老老實實割魚草了。

我停下腳步,抬眼望河那邊。我在考慮去河邊呢還是就在這裏割。

河是不小的河,有百十米寬,水流翻滾著浪,一點兒不覺得累似的咆哮個不停。河麵上有座小木橋,橋礅是木頭,橋梁也是木頭,橋麵釘的是木板。橋麵上木板有很多已脫落,整個橋有點搖搖欲墜了。河太寬水太急橋太高,我是不敢往橋上走,實在要過河,也隻能爬著前行。就是爬呀,也覺得橋在晃呀晃隨時會把我晃下去的樣子,若是有人在後麵嘿一句,保證魂飛魄散。我很奇怪村裏那些老爺爺老奶奶那麼膽大,挑百十斤重的稻穀行走在橋上如履平地談笑風聲。橋那邊是一片田,田過去便是山,一座小山,大山延伸下來的小山嶺,就像一個人伸出來的手臂。山那邊的腳下是明亮爸爸當村長辦公的地方。明亮帶著我到過那兒好幾回了,我們當然不會從小木橋上過去,而是拐大路過去。

村委的辦公樓是棟四間兩層的泥磚房,裏外都粉了石灰,比我家的房子亮氣多了。明亮爸爸的辦公室在靠裏的一間,不大。裏麵有張木板床,幾條凳子,一張桌子。明亮拍了拍那張有三條筷子大的裂縫的桌子,說他爸坐在那兒隻須眯一下眼睛就能想出好幾條命令來。明亮說這話時歪著頭眯著眼睛,好像他已是村長一樣。真是一張神奇的桌子,我不得不敬佩了,伸手去摸了摸,企圖沾到一點神奇。村委門前有個坪,比我家屋前的曬穀坪大好多倍,有學校的操場那麼大,坪上堆滿了杉木鬆樹和毛竹。外麵來的汽車就是開到那兒來裝木頭的。我想,這時候,明亮牽著小始的手該到坪上了。他一定會趁著我不在的時候牽小始的手。想到這我用腳奮力地踢了一下腳邊草,小草遭到突然襲擊往一邊傾倒,再慢慢地站直來,就像明亮跌倒了慢慢地站起來,抻了抻衣襟,還嘻皮笑臉。我有一種傷感像南瓜苗一樣爬滿全身。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十分喜歡牽小始的手了。好像是個有月亮的夜晚,奶奶坐在門前洗衣服。小始爺爺坐在她對麵看她洗衣服。說實話,不是有奶奶在,我是有點怕小始的爺爺。村裏大人小孩都怕小始爺爺。一把磨得鋒利的柴刀不離小始爺爺手,時不時雙手揮著柴刀對空猛劈,一下又一下,連喊幾聲殺殺殺,仿佛是滿腔仇恨對著日本鬼子。誰都怕被誤會成日本鬼子。鋥白的刀鋒在陽光的斜照下發出一道一道閃光,令人毛骨悚然驚魂不定。那鋒利的柴刀朝脖子劈過來,腦袋就是個皮球滾向老遠。擔心不是多餘的,因為小始爺爺對哪個人都是橫眉以對。村裏人在背後都叫他半癲佬。我親眼見過他那把柴刀的厲害。一次去山上砍柴,小始爺爺也來了。他突然吼一聲殺,手起刀落,一株碗口粗的小鬆樹應聲而倒。小始爺爺走後我跑去看那株被砍倒的樹,天啊,像菜刀斜切的豆腐一樣賊光賊平。我試著砍旁邊一株相同大小的鬆樹,足足用了半個小時那樹絲紋不動。我退後幾步看,我砍的就像是老鼠咬的一樣,我睡的架子床腳就是被老鼠咬成這般模樣。我之所以講他砍樹是想說我害怕他到什麼程度,想想,那麼厲害的一刀劈過來,脖子上肯定就會留下碗口大的疤。我害怕他,村裏大人小孩都怕他,連當村長的明亮爸爸也怕他。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我奶奶不會怕他。不止是不怕,小始爺爺還怕我奶奶。每回小始爺爺揮著柴刀要喊殺時,奶奶隻要看他一下,他立即垂下頭來,像犯錯誤的小學生,還嘿嘿地陪笑,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小始爺爺幾乎天天晚上會過來坐一會兒。小始坐在她爺爺的懷裏,像一隻受寵的小貓眯。小始爺爺說: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長大了要不要老公呀?小始說我要。小始爺爺說你要誰做老公呀。小始毫不猶豫地指著我:我要他。小始爺爺樂壞了,雙手抓住小始的雙肩使勁地像搖搖籃一樣: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你真是我的好小始我的乖小始。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下我奶奶:有良婆,我們就可以做親戚喲。有良是我爺爺的名字。爺爺走後,有良後麵加個婆字就成我奶奶的名字。就是從這個時候,我變得喜歡牽小始的手了。小始的手嫩嫩白白,手牽著特別有味道。但小始的革命意誌一點兒也不堅定,與電視裏堅強的地下工作者差遠了,隻要明亮給她一點好處,比如說一包麻辣條,一個乒乓球,她就緊跟著明亮永不分離的樣子,我使勁地喊都不理我。小始這種有奶便是娘的態度讓我難過。我想,汽車應該來了。我仿佛看到明亮領著小始爬進駕駛室,再把喇叭按個賊響,小始笑得很開心,笑聲從她缺了門牙的嘴裏發射出來,有點像踩扁的銀鈴。一般人司機是不讓你進駕駛室的。有次我想爬進去,結果被司機罵下來。明亮則不同,司機一聽說他是村長的兒子,笑哈哈地把門打開,抱他上去,還給他一瓶礦泉水。明亮坐到駕駛位置上,雙手握住方向盤,要多神氣有多神氣。老爸當了村長真好。

今天算便宜你了,我又一次用腳猛踢了一下腳邊的小草。

要是我能像明亮那樣,多好啊。我想。

明亮今年十二歲了,比我大了整三歲,個子長得差不多有我奶奶那麼髙了,可他從來不要幹什麼家務活,更別說是割魚草蒔菜草等等了。他一天到晚,除了在學校裏上課,就是玩,而且,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他爸他媽從來不會阻止他玩,甚至還有點鼓勵他去玩,不斷地買新玩具給他。他家的玩具堆了一大堆。有小汽車有衝鋒槍有乒乓球有羽毛球有象棋軍棋撲克,還有變形金剛。因為有那麼多玩具,村裏的小孩子都喜歡找他玩。他不僅會無私地把所有的玩具搬出來讓小夥伴們盡興,還會拿出吃的來犒賞那些向他獻媚的人。什麼唐僧肉呀,麻辣條呀,五香花生,迷你瓜子,娃哈哈,王老吉等等。他家開了南雜店,店裏有很多新奇的玩的吃的。他媽從來不阻止他從店裏拿吃的。他成了村裏小孩子們的老大,用他的話說他是總司令,我們這些人全是他手下的兵。

我想,明亮十二歲了,什麼活都不用幹,想玩就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什麼原因都不是,隻因有爸有媽在身邊,爸媽是最寵孩子的,特別是媽媽。有媽的孩子是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有一種放聲歌唱衝動。盡管這首歌我隻記得這麼二句。我翻來複去地唱著這兩句。

此時我特別地想媽媽,當然也會順帶一下想爸爸。

對爸爸的記憶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和一個紫黑色四方匣子。

爸爸很早就走了。開始的走不是那個永遠走了的走。後來的走,才是永遠走了的走。奶奶對我說,爸爸在十八歲的時候,背著個背包,沿著岀山的路一直走一直走。走的過程中,是否回頭,是否常常地回頭,我不知道,我不會去想知道這樣的事情,我一個小孩子怎麼會想這樣的事情呢。有一年,爸爸領著一個女人回來了,女人的老家在另一個省的山旯旮裏。女人成了我的媽媽。我還在媽媽肚子裏時,媽媽在村子裏住下了。爸爸又背上背包沿著出山的路一直走。奶奶跟我說,那時你爸爸呀,一路走一路回頭,中間還轉回來,抱住你媽媽,久久地不肯放手。奶奶說,現在年輕人哪,隻跟老婆親,跟大人沒親喲,我這個做媽的是白把他拉扯大。後來,也就是我四歲半的時候,媽媽在黃昏時抱著一個紫黑色的匣子回來。以往,媽媽回來的時候爸爸也回來了,可這一回卻不見爸爸。我問媽媽,爸爸呢?媽媽說在匣子裏。我感到很奇怪,那麼大的人,怎麼能鑽進那麼小的匣子裏。媽媽說:你爸爸走了,你爸爸真狠心,拋下我們走了。媽媽說這話時哭了,摟住我放聲大哭。奶奶也放聲大哭。家裏來了很多人,他們都神色凝重。我莫名奇妙地看著他們,我在人群裏鑽來鑽去。我想這些人也真是,爸爸隻是鑽進匣子玩一下,就像我們捉迷藏一樣。你們犯得這樣嗎?從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爸爸。爸爸的樣子,在我心中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以至,我忘記了他長成什麼模樣,隻記得有這麼一個人,我該叫他爸爸。隻記得,有個人會抱著我在村子裏走動,那必須是在過年的時候。我記不清那個該叫他爸爸的人抱過我幾回,反正很少。如果次數多的話,我怎麼會記不清他長什麼模樣呢?

直到今年清明時,奶奶說我已經懂事了,該帶我去我爸墳頭燒燭香了。那天下著毛毛雨,奶奶帶著我來到一座墳墓邊,說:你爸就住這裏麵,小開你要記住喲。我驚恐地往後退縮。墳墓裏是個非常可怕的地方,陰森森。村裏的老爺爺老跟我們講鬼的故事。說鬼的家就是墳墓。說鬼會從墳墓裏爬出來,青麵獠牙或臉色慘白,走起路來四周都是陰風,十個手指沒有一點肉,白白地像刀片一樣,倏地往人脖子上一紮,然後大口大口地吸血。我與夥伴們去山上玩耍時,從不敢走近墳墓。我看過村裏很多老人,他們說那個老人走了,我見大人把老人放進一個很大很大的匣子,也是紫黑色的。我想,躺在那麼大的匣子裏一定很舒服,而我爸,躺進那麼小的匣子裏一定很不舒服。我把我的想法告訴明亮時,明亮說:你曉得個屁,那是人死了,人死了怎麼知道舒服不舒服喲。現在,奶奶告訴我,我爸住在墳墓裏。住在墳墓裏的不是鬼嗎?我恨死了那個匣子,如果爸不鑽進匣子,他怎麼會變成鬼呢?也就在這時,我才知道,爸爸死了,才知道,死了是怎麼回事。

我對媽媽的記憶是鮮活而又生動的。

我記得清媽媽的樣子,媽媽瘦瘦的,個子蠻高,比奶奶高多了。媽媽的臉很白,像塗了一層石灰。媽媽老穿粉紅色的衣服,這樣就把臉襯得更白了。雖然,有兩年時間沒見到媽媽,如果她躲在人群中,我能一眼認出她來。其實,不用眼晴找,就用鼻子聞,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老遠老遠都能找到她。

誰會忘記媽媽身上的氣息呢。

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我就開始感受媽媽的氣息了。媽媽的氣息首先是柔情和愛憐,再是溫曖和甜蜜。再是鮮活和生動。哦,她的千般柔情萬般憐愛用手輕輕柔柔地傳遞。雖然,隔了一層肚皮,但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寶寶呀,我的乖寶寶,瞧你,那麼淘氣,踢了,你又踢你媽媽了。媽媽笑容滿麵,幸福而又陶醉,還有點得意。媽媽似乎是對我說,又像是對奶奶說,對所有對她笑的人說。有一次我去村裏木料堆上玩,看見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媽媽,身邊還有一個走路一顫一顫的老奶奶。明亮爸說:哎喲,這麼大了,快生了吧?那個媽媽笑容滿麵,手摸著肚皮,說:小家夥,好淘氣哩,老踢我。她看了看明亮爸,再看了看老奶奶,一臉的幸福與陶醉。就在這個瞬間,我穿越了所有的時空障礙,再現了媽媽的鮮活與生動。

媽媽的鮮活與生動之所以能如刀刻一樣刻進我的記憶裏,是因為,媽媽陪著我有過一段最美好的時光。那是我還在繈褓中的日子,那是我剛剛學會走路和說話的日子,還有媽媽抱著我進城的日子。

被媽媽抱著的感覺真的很溫暖很愜意。媽媽總是用手輕撥我胖嘟嘟的臉,然後是哦、哦、哦努嘴朝我笑,媽媽努嘴的動作很像母雞在預備下蛋。這個比喻有對媽媽不敬之嫌,但我找不到更形象生動的比喻了。於是我的小眼睛一閃一閃,於是我裂著嘴笑了,還把兩隻小手拍動著,表示我的興奮。媽媽笑了,媽媽笑時嘴角稍稍地往上翹,生動極了,好看極了。媽媽還會親我,上下嘴唇還是努成母雞預備下蛋的樣子,於是我又笑了。媽媽還會把我高高舉起,是想讓我看到更遠更多的東西。於是,我開始打量這個世界,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和新奇。媽媽把我放到床上,用微笑和招手鼓勵我嚐試做各種動作。我仰躺著,踹踹腳擺擺手。我滾勁著,我爬動著,我坐起來,我努力站起來。當我終於能夠站立的時候,不用媽媽扶著,以前總是媽媽扶著我,媽媽高興得跳了起來,把奶奶喊來。奶奶笑了笑說:小樣的,真能幹哩。媽媽抱住我,小跑著朝明亮家奔去。明亮家有部電話。媽媽對電話的那頭說:我們小開能站立了,不用我扶哩,站了好久哩。天啊,隻是十個月,十個月還不滿。看到媽媽興奮的樣子,我明白了為什麼孩子是媽媽的寶。就這樣,我在媽媽的懷抱中一天天長大。我會走路了,我會說話了。我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第二句是奶奶,第三句才是爸爸。媽媽牽著我的手在村裏走,看到小雞,媽媽說這是小雞。我跟著說小雞;指著小狗說這是小狗,我跟著說小狗。媽媽去鎮上買回很多玩具,小熊貓小狗狗小汽車小手槍,我把玩具放在床上,想玩小狗狗就玩小狗狗,想玩小熊貓就玩小熊貓。小狗狗一按會發出小狗狗的叫聲,小熊貓一按就會發出小熊貓的叫聲,真是太好玩了,我興奮得又是拍手又是踢腳。媽媽還給我買了一雙會閃光會叫的鞋,我穿著它在屋裏走來走去,我每走一步那閃光就閃一下,那叫聲就叫一下。然而,這樣的美好時光沒有延遲多久,媽媽也背著背包走了。媽媽說,媽媽去賺好多好多錢,買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多好多好吃的給乖乖小開,好嗎?我聽到好玩好吃的當然會說好。然後媽媽又親了我一下,說我們的小開真是好乖乖喲。媽媽走了,媽媽是天剛蒙蒙亮時走的。記得媽媽走時輕手輕腳的,生怕驚醒我似的。但我實在太困了,眼睛隻睜開一條縫,旋即又眯上了。吃早飯時,不是媽媽喂我吃飯,是奶奶喂我吃飯。我說我要媽媽喂。奶奶說媽媽去賺票子去了,小開乖乖,奶奶喂。早上我聽了奶奶的話,可中午還是不見媽媽,我不肯,哭鬧著要媽媽。奶奶耐著性子哄我,說小開乖乖,小開不哭小開不鬧。吃飯飽飽,媽媽才會來了。再哭再鬧,媽媽真的不會理你了。在奶奶的哄騙下,我又一次把送到嘴裏的飯吞下肚子裏。事實上,我肚子餓了不用奶奶哄騙也會吃飯。到了晚上,我還是沒看到媽媽。我睡覺時要鑽到媽媽的懷裏才睡得著,那樣才踏實溫暖。於是我大聲哭叫著要媽媽。我的嚎哭嘹亮而悠長,在這寂靜的山村夜空飄蕩,把樹上的小鳥也驚得煩躁不安。奶奶把她的老臉拉得老長老長。啪,奶奶給我一記耳光,啪,奶奶再給我一記耳光。不聽話呀,敢不聽話呀,我打死你去。我發現奶奶拉長的臉十分恐怖。我知道奶奶不是媽媽,媽媽什麼都會順著我。奶奶會毫不客氣。就是從這天開始,我對奶奶產生了畏懼,我怕奶奶的臉拉得老長。奶奶打了我兩下之後,又把我拉到懷裏。說乖乖不哭寶寶不鬧。乖乖與奶奶一起睡。也就是從這個時候,我對奶奶產生了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