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鶴1(1 / 3)

即便是今天沒有在父親的追悼會上遇見這女人,我也一刻不曾忘了她。真要說起來,十多年前她險些做了我繼母,現如今又即將成為我的鄰居,總而言之,我和她算是夠有緣的了。

曾經我叫駱何。因為我爸姓駱,我媽姓何。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自己改成了駱鶴。從小到大,我媽幾乎視我為透明人,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裏帶著她的印記。最喜歡我名字的大概就是這女人了,她總是鶴兒,鶴兒地叫著我,自然到好像名字是她起的,這讓我一度有些恍惚,心裏懷疑她才是我真正的母親。

我看著兩個女人做遊戲,從四歲一直看到十三歲。母親前腳出門,她後腳就像影子似的閃了進來,說好了都不帶這麼巧的。曾經以為這個沒什麼技術含量的遊戲能維持九年而遲遲沒有東窗事發,自己簡直是功不可沒,後來才知道,我媽對他倆的事壓根從一開始就是睜隻眼閉一隻眼。

我站在天平中間,(不,當然不可能是正中間,再沒良心也要稍偏母親這邊一些的),看著父親站在等腰三角型的頂點和兩個女人拉鋸扯鋸,時而覺得有趣,時而又替他悲哀。兩個女人不是你進我退,就是你退我進,唯一的區別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進的人成了鈍角,退的人所在的銳角自然越來越小,有的時候,父親實在覺得這個整體形狀太離譜了,便也調整一下自己的位置。

如果當年那女人總是變著法兒地討好賄賂我,大概我反而會不屑了,然而她從不。她的體己從來不是摔摔打打的,對你的好也是完全無聲的,更要命的是,人前人後,她從來不曾對我父親使過小性兒,因此在我的心裏,雖說她所扮演的形象不那麼正麵,可姿態總不至於是醜的。

有一次母親出國待了半年多,她便和父親在家裏開火做飯了。我端著專屬於自己的板凳坐在飯桌一角,並不靠近他倆。菜上桌了,一盤我平日裏最愛吃卻不能經常吃到的蠔仔烙被她放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她沒有邀功般地說,快吃啊鶴兒,知道你最愛吃這個,我特意為你做的!她什麼也沒說,看我吃得很猛,便去夾別的菜,對那一大盤蠔仔烙,隻是象征性地動了一筷子。我吃的比往常多不少,一來那女人的手藝比父母略勝一籌,二來自己心裏明白,唯有這樣,對麵的兩個人才可安心。我把碗裏的米扒得一粒不剩,然後自己拿著碗筷到廚房去了。女人跟過來說,玩兒去吧,放在池裏就行。我不響地轉身,卻並沒走遠。父親洗碗盤,然後遞給女人,女人拿著毛巾一一擦幹,再歸置到碗櫃裏。我聽見女人問,味道怎麼樣?問了一遍,還不過癮,並非出於對自己廚藝的不自信,而是聽不夠父親的表揚。好吃吧!好吃嗎?真的好吃?我的廚藝是不是進步了許多?……父親祖上是中醫世家,一上飯桌就嚴格遵循“食不語”的古訓,她尊重父親的生活習慣,可一進了廚房便活潑起來,自然,對於她的這些問題,父親回答多少次都不心煩。她又說,小鶴兒很愛吃海鮮呢!父親說,是啊,不過這孩子更小的時候被煎帶魚的刺卡了喉嚨,憋得小臉都紫了,得虧去醫院去的及時,才撿回一條小命兒,從此對魚總是怯生生的,看著人家吃,也隻有眼饞的份兒了。一塊魚肉,用筷子把裏麵的刺全挑出來擱在她跟前,她都不敢碰了。女人當時沒再說什麼,可次日中午,我便在父親常看的書裏發現一張紙片,上邊詳盡地寫著脫骨帶魚的做法。晚上父親把它貼在灶台邊,照著一步一步地實踐,讓我大大地開了幾頓魚葷。直到母親回來的前一夜,那張小紙片才從廚房裏消失……

此時此刻,我挺著接近八個月的肚子站在父親的牌位前,所有來向我父親最後此行的親友都不知該先勸我節哀,還是先向我這個準媽媽道喜。有人在悄聲議論那個女人蠢的很,跟了我父親二十幾年,沒混上個出席追悼會的名分也就罷了,竟也沒趁他叱吒風雲的時刻早早養肥自己的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