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入你清純的眼窩
西部風景線
作者:阿慧
在新疆昌吉的幾天裏,我一直在興奮中糊塗著,不知我那篇淺薄稚氣的散文,是如何幸運獲得首屆《回族文學》獎的,我在羞愧和不安中,難以收攏散亂的心神。美麗的作家好友,一遍遍地熱心地幫我找房卡,尋錢包,一次次點著我的腦殼說:“腦子不夠用。”
直到這天清早,我同與會的作家們,坐上一輛嶄新的大巴車,這才記起,會議議程中,有這麼一項讓人激動的活動:天山天池采風。我突然從糊塗中興奮起來。
夜裏肯定是下過雨的,路麵濕濕的,車輪滾動的聲音黏黏的。路兩邊各色小花開得濕潤,那色彩,像是畫家剛剛小心地塗抹上,仿佛滴著鮮豔的汁兒。我在花叢中,真的找見了幾個專心工作著的身影,他們弓著腰,在忙著補栽或修整花木。一夜的細雨,把土皮浸泡得軟乎,移栽花木是個不錯的好時機。就這樣,我們一路看見了,上百裏綿延伸展的彩色花帶;也不斷看見了,花帶裏勞作的育花人。新疆的9月,氣候已有些寒了,我在車廂裏感受花工們手指的寒,不禁感歎:地廣人稀的新疆,對環境的創造和守護竟是那麼地講究。
新疆的天氣卻是不太講究,走著走著,天呼啦一下放晴了。太陽一出來,滿田的西瓜秧子好像一下子萎縮了,西瓜翠綠的肚皮安靜地裸露著,像睡了一地圓滾滾的小寶寶。滾燙的太陽光,使紅色的汁液在瓜瓤裏鼓脹。新疆的西瓜,我們在會餐時吃過,咬一口,脆脆的,沙沙的,在舌尖瞬間融化,滿口是那種任性的甜。
滿車的目光黏在田地裏西瓜上,車走,目光不走,遠遠地拉長。
一大片幹枯的花,細杆頂著絨絨的花朵,密密地站著,那花,顯然是被太陽暴曬太久了,被收去了顏色。但還是有人認出了,是新疆紅花,一種珍貴的中草藥。剛成熟的紅花,花瓣如炭火中的繡花針,細細軟軟地紅。看得出,地的主人明顯地人力不夠,采摘的黃金時間過了,紅花就枯黃了一地。
有綿羊在紅花地裏吃草,聽見我們汽車的響動,紛紛昂起俊美的羊頭,閱兵似的齊刷刷注目,是那種見過世麵的直率與膽大,是隻有到了新疆才能看到的真與純。
新疆作家朝羊們一揮手說:“知道新疆的羊肉為什麼好吃了吧?我們這裏的羊,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天山水,拉的是六味地黃丸。”
嬉笑中,天山已在頭頂微笑。山體閃著耀眼的白,寒氣穿透陽光襲來了。還是有人推開了車窗玻璃,相機、手機哢哢地照,寒風趁機把他們的額頭薅紅了。大巴車一圈圈向上,視線裏一下子全白了,中原少見的雪,在眼前肆意地白著,慢慢地,將我心中積鬱的灰暗,染成天使的純白。
山坡上的雲杉半綠半白,朝陽的一麵,樹身的積雪化掉了,墨綠色的枝葉旺盛著;背陰的一麵,披掛著雪,沉甸甸下墜,但並不影響雲杉朝雲裏長,長成綠色羽箭的式樣,箭頭刺破天空幽藍的包漿,白雲一朵朵飄出來,映照天山炫目的白雪。在這裏,我日漸渾濁的眼白,有了雪色。
下了車,視野裏一片澄明,眼睛一時半會兒承接不住這耀眼的明淨,作家們一陣歡呼,眼前就是傳說中的天池了。想起小時候,村裏年長的白胡子老爺爺,搖著破蒲扇,就著如水的月光,講美麗瑤池的故事。天宮中一個叫西天王母的華貴夫人,雲遊時,看中天山腰這一池好水,就帶一群仙女飄下界來,在碧水中洗浴、嬉戲。有那麼一陣子,幼小的我,把瑤池想象成村裏的那口大坑,我每天端著大碗坐在坑邊吃飯,天上出星星了還不回家。幻想著,水裏會咕嘟嘟冒出一群小仙女,手拉手,陪我在星光下跳圈圈舞。
有人正在天池湖邊跳舞,不是一個,是一群。個個貌美如仙,身著豔麗的民族彩裙,有維吾爾族、藏族、哈薩克族、回族等等,穿著不同民族服裝的姑娘,在同一種樂曲中,正跳著同一個舞蹈。
作家們紛紛在一個大石頭上刻有“天池”的紅字旁拍照留影,我立在天池邊看水,湖水亮汪汪地看我,那種讓人心醉的純淨。水麵上有幾朵白雲悠然地走,還有一排杉樹,頭朝下在水裏長。山的一角暗影也投在水裏,天上和水裏一樣生動。
遊船犁開水麵的平靜,如剪刀劃破藍色的綢緞,聽得讓人心疼的嘶嘶聲。水裏的太陽光被遊船碾碎,流了一湖亮閃閃的金沫。船在遊,山在走,我的一顆心輕悠悠飄飛起來。滿腹的俗事,滿身的沉重,都被湖水載走,送上雲端,散落天山。清淩淩的湖水,藏不下幽暗的心事,湖水不會掩飾,她一味地純淨,將一顆雪水凝聚的心,敞開,給你。
下了遊船,我不忍上岸,一個人圍著湖轉。湖水裏一個虛無的我,我伸手在水裏,將湖裏的那個我打碎,手掌一陣冰涼的安慰。掬一捧湖水,天上白雲在我手心消融。喝上一口,我差點流淚,是那樣地涼,驚醒我嬌慣的口腔和腸胃;是那樣地純,村裏千年老井的本色;是那樣地甜,母親最初乳汁的味道。我笑了,湖水起了一層薄薄的漣漪,天池,將我的真純重新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