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白

小說

作者:李進祥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6月9日,西征紅軍十五軍團進至寧夏豫旺縣。

10月20日,陝甘寧省豫海縣回民自治政府在同心城清真大寺成立,選舉馬和福任回民自治政府主席。

10月25日,豫海縣回民自治政府發布公告,號召全縣農村、鄉鎮積極行動起來,反對馬鴻逵統治,團結一致抗日。

11月中旬,紅軍撤離本縣,向山城堡出發。

是月,豫海縣回民自治政府主席馬和福在鎖家岔不幸被捕。

1937年2月,豫旺縣蘇維埃政府在鹽池王家寺遭到惠安堡民團和環縣民團的襲擊。政府人員犧牲七人,被捕二十餘人。

4月3日,豫海縣回民自治政府主席馬和福在同心城西門外英勇就義。

——摘自《同心縣誌·大事記》

馬亞瑟用了十二年時間,才在一個叫馬家大山的村子找到了鎖拉西。

說是個村子,也隻有十幾戶人家,散居在幾個山旮旯。村子四周都是山,底部有一條溝穀,像用黃泥燒成的一個陶罐的底部裂了一條縫。溝穀是被山洪衝出來的,很淩亂。村子就在溝穀的上麵。

馬亞瑟發現那個村子完全是一種意外。他走在山路上,正是夏天的中午,天熱得要冒火,隨身帶的水喝光了,他感到焦躁難耐。那種焦躁不僅因為口渴,焦躁還在心裏的某個地方發出來。他隱隱感覺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也許會遇到狼?狼在正晌午會找泉水喝。遇到狼他也不怕,這個地方的狼一般不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多是孤狼,至多是兩隻。遇到兩隻狼要麻煩些,遭遇到一隻狼馬亞瑟就不在意。他身上帶著鐵錘、鋼鑿等家夥。他曾幾次遭遇到狼。有一次,一隻狼和他在山道上正麵碰上了。山道很窄,想避讓都沒有可能了。馬亞瑟就照直了往前走,狼先是一猶豫,也下定決心似的往前走。人和狼的眼睛對視著,但腳下都沒有放慢步子。也許是人和狼都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警惕和戒備,誰都沒有貿然出手,狼就擦著馬亞瑟的褲角過去了。又走了幾步,馬亞瑟猛一回頭,看到狼已一溜煙跑遠了,他這時候也才感到渾身濕透了。

走了一段路,並沒有什麼事,但心裏的焦躁卻越來越重。他幹脆停下來,四下打量。周圍是饅頭一樣連綿不斷的山頭,沒有樹木,沒有霧靄,一切都一覽無餘。天上的幾朵雲也幹巴巴的,那裏麵也不會隱藏著什麼。忽然,馬亞瑟看到不遠處的一座山包後麵冒出煙來,煙是一縷,不是野火冒出的煙,那一定是炊煙。從那縷煙中,他能嗅到五穀的氣味,感受到一碗熱湯麵的滋味,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一家人貧窮的但又其樂融融的氣氛。這種感覺一出現,他身體上的焦躁更嚴重了。馬亞瑟決定先到那戶人家去,哪怕隻討一口水喝也行。

翻過那座山包,果然有羊和人走的小路。山下是鍋底樣的一塊平緩的坡地,最下麵是條溝,半坡上果然有幾戶人家。有一戶人家的煙囪真的還冒著煙,這會兒煙淡了,藍了。憑經驗,馬亞瑟知道那是飯快做好了,灶膛裏的柴火紅透了。馬亞瑟就向冒炊煙的這戶人家走去。

和所有山居的人一樣,這戶人家也是從山坡上劈出一塊陡壁來,在陡壁的下方挖了幾孔窯洞。隻是這家的主人更勤勞更細心些。劈下的陡壁很光滑,白淨得像一塊鏡麵,與周圍長著野草的山坡形成很大的反差。劈陡壁挖下來的土和掏窯洞掏出來的土墊起了很大的一塊場院,場院周圍都打起了土牆,形成方方正正的一道院落。還砌了簡易的門樓,裝上了柳木板做的大門。這在山村是很少見的,山村一般都是籬笆門。砌了門樓、裝了大門的要麼是商戶,要麼是富裕殷實的人家,或是被賊偷、被土匪搶怕了的。一般山民家裏沒些啥,再加上民風淳樸,不會在院落上花工夫。大門兩旁一字排開,栽了幾棵樹,有榆樹有柳樹。樹葉子被太陽曬蔫了,但仍能感覺到它們活得很旺。這些樹木和這山裏的人一樣,有極強的生存能力。樹木的枝幹還不大粗壯,大概有十多年的樹齡。枝葉還算繁密,掩掩映映的,使這戶人家有了更多的生趣,能感受到主人很會過光陰。大門這會兒一扇掩著,一扇開著,可以看到院子裏很潔淨。院子裏竟還有不大的兩間房子,這在山裏人家更不多見。房子的式樣、整個院子的格局都和他老家一帶的很像。馬亞瑟心中一動。

離大門還有一二十米,就見一條大黑狗從半開著的門裏氣呼呼地衝出來,撲到離馬亞瑟兩三米處才刹住腳,一聲憋得很有氣勢的狂吠這才噴出來。一聲怒吠過後,它並沒有像其他狗那樣不斷地大呼小叫,也沒有扭來扭去地撲咬。它靜靜地站住了,齜開牙,嗓子眼裏隻拉出一種威嚴的呼聲。憑經驗,馬亞瑟知道這種狗最厲害,最難對付,但他並不怕。他又邁開腳步往前走,那狗卻一步步地往後退,隻是身形始終保持著隨時要撲上來的姿勢,嗓子眼裏的呼聲也越來越響。快退到大門口時,狗撐不住了,吠叫著左右撲咬起來,那架勢真讓馬亞瑟有點相惜,沒硬往裏走。

狗叫聲驚動了這家人,就出來個三四十歲的女人。可能是她正忙著做飯,又沒想到會來什麼生人,她沒有搭蓋頭,隻戴著一頂白帽子,麵龐黑裏透紅,很健壯的樣子。她輕斥了一聲,狗不叫了。她這才疑惑地看著馬亞瑟。馬亞瑟忙說:“我是個石匠,路過這裏,討口水喝。有活計的話,我能幹。”

山裏客少,來個討吃都顯貴,再說糧食剛收到,打場磨麵都要石滾石磨,家裏的石磨也老了,得再啟一啟了。女人就把馬亞瑟往屋裏讓,讓進那兩間房子裏。大黑狗也隨著進了院,它似乎是感激馬亞瑟沒硬往裏闖,給它留了麵子,尾巴不住地搖動著。

女人倒了一蓋碗水讓馬亞瑟喝著,說掌櫃的趕牲口馱糧食快回來了,回來了一起吃飯,就到對麵的窯洞裏去了。馬亞瑟真的渴了,就喝了一口水。蓋碗裏沒有茶葉,更不像大戶人家那樣有八寶,清水裏漂著幾個山棗,倒也顯出清香,顯出主人家待客的厚道來。

馬亞瑟邊喝水邊打量房子。房子是土坯建的,房頂上的椽子也顯然是砍來的樹棍,很不端正,但四壁用黃泥抹得很光滑。靠房角一盤土炕,席子上很規整地鋪著一塊線毯,那是主人禮拜用的。炕上麵的牆正中間有一塊手繡的克爾白圖。克爾白是聖地,是每個穆斯林向往的聖地。屋裏沒有什麼家具,隻有馬亞瑟身邊的一張方桌。桌子是粗柳木做的,沒上漆,但擦拭得光滑幹淨。方桌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對阿拉伯文的條幅,也是手繡的,白粗布底,黑線繡出的字。馬亞瑟念過《古蘭經》,認識阿文,知道那是“清真言”。這家人窮是窮,但心裏有信仰。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娃進來了,進門先道了“賽倆目”,但是被馬亞瑟的模樣嚇著了,沒敢說話,朝馬亞瑟瞅了瞅,趕忙跑出去了。

院子裏的大黑狗又出了門,這回是一路小跑,搖著尾巴,嘴裏歡快地嗚咽著,顯然是去迎接主人。果然,不一會兒,大門裏先後進來了兩個人,牽著兩頭牲口。牲口是一頭騾子、一頭驢,都馱著麥捆子。牲口後麵隨進來的是大黑狗,它顯得很歡快。兩個人,一個是四十上下的壯漢子,一個是十一二歲的小夥子。到院子中央,壯漢子先把自己拉的騾子身上馱的麥垛子卸下來,又去卸小夥子拉的驢馱的麥垛。很顯然,是這家的男人和兒子。這時候,屋裏的母女倆也趕出去了,不知說了什麼,壯漢子就朝這邊房子裏望了一眼。這一望,馬亞瑟突然發現他就是鎖拉西。剛才進院時,他看著身形就像,這會兒看到麵容,馬亞瑟可以肯定他就是鎖拉西。他突然有一種說不清的激動。由於馬亞瑟在屋裏,在暗處,鎖拉西卻沒有認出馬亞瑟來。他又卸下了驢馱的麥垛,把兩頭牲口的韁繩遞給小夥子去拴到槽上,又接過女兒遞上的湯瓶和毛巾洗臉。他也見老了,但胡須還是那麼濃密。他洗得很從容,連胡須上的塵土都洗到了。馬亞瑟見過鎖拉西的這種從容,每次戰前磨刀的時候,他就是這副樣子,隻是神情中多了一份歡娛,少了一份凝重。鎖拉西洗好擦幹淨了,又整理好白帽子,向這邊走來。他的腰稍有些佝僂,但腳步依然堅定有力。他有力的腳步踩在馬亞瑟的神經上,馬亞瑟有些不知所措。鎖拉西到門口時,馬亞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