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丟先生像是明白了過來,湊近幾分:“神君大人是怕花簷姑娘認出了你,對你生氣?”
水鬼沉思片刻,略不解道:“先生我也不瞞司命大人,前幾日花……”頓了會,轉換了語氣:“你那個姑娘之前在我這求過死,將身世說得就很是明白,可見……”再頓了會,順了順嗓子續:“可見她也應該記得你的模樣,司命大人你從前與今,除了衣著,旁的可還是原來的那個司命。”
丟丟先生雖不大明白其中事,再次跟著點了個頭。
九黎再次搖頭,唇際不禁微微上揚。
水鬼感到一陣心悸,卻又實在想不出來,這在明晃晃的背景條件下,司命是如何心思才能說出勞煩幫一幫的話。
他的心悸順著時間的緩慢過去愈發地濃烈,稍瞥眼到一旁去,兒子司鬼正躺在地上專心致誌地自己與自己下棋對弈。對座的丟丟先生許也是同樣被驚到了,又在喝茶。
藥草熏香在香爐裏嫋嫋生出些淡紫色的煙霧來,將屋外嗆鼻的氣息衝淡了許多。
九黎開口,應道:“她向來比較笨,隻要合乎邏輯,都不會產生什麼疑問,你們替我瞞著就可。”
“……”水鬼與鄰近的丟丟對望一眼,默契得皆是一副無需再言的表情。
幽藍幽藍的包繞整個竹屋周圍的煙霧已經遣散得隻剩下一些稀薄的痕跡。做了很多年說書人、在察言觀色上很有造詣的水鬼覺得司命星君可能真的低估了花簷的智商或是高估了自己與他們這兩人的演技,壓了壓嗓子,不相信地再問:“若是瞞不住呢?”
“瞞不住?”九黎略驚訝地反問,再答:“瞞不住就……”
話子被一陣細微的動靜打斷,三人目光均朝竹榻的位置望去。
花簷的手指無意識地舒展又握緊,九黎連忙奔了過去,雙手接過握住,用截然不同與水鬼說話時的聲音安撫道:“別怕,睜開眼,我還在這裏。”
輕柔得仿佛能輕易要掉人的性命。
花簷的眼睫毛微微顫抖,如蝴蝶振翅,看得九黎的心裏半是狂喜半是懼意。
他既希望她很快醒來,又怕她醒來之後責怪或是委屈的眼神。
——?——?——?——
向來沒什麼記性的花簷,將某些往事卻記得很牢固。
她記得某一年裏,她生了大病,躲在山洞裏一動也不動地待了幾天,洞外不時走過一些前來譏諷的妖怪,他們以為她很快就要死了,便用盡平素許多不敢說出來的汙穢辭藻狠狠地砸向她的耳朵,那時候她想,所謂山主不過是個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頭銜罷了,唯有強大,才是絕對。
可是這一想法最終被司命打破。
當她受著病痛煎熬到對日月天明都無甚知覺時,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司命急步來到她的身邊,不遺餘力地給她渡氣調息。花簷山深處有一處的溫泉極有療身之效,調息之後,司命愣是一聲不吭地將她挪到背上,一步一步背了過去。
後背溫暖妥當,連同那句——“蠢狐狸,沒有我你要怎麼辦呢?想想都愁啊……”
那時她迷迷糊糊,卻將這句話盡根沒入了心底。是啊,沒有司命,她要怎麼辦呢?五百年前怕就會在雷劫中死了吧,爾後這些,怕也是會通通都無法體會吧。
自那之後,她便覺得自己與司命之間是無法分離的,她活著,隻要她還想活著的時候,她都不能沒有司命。
這是花簷心底很幽深處的秘密,數百年時光打水過去,她始終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都沒有提醒自己那份常年閑得什麼都不會想或者一大通亂七八糟的都會想一想的狐狸之心。
秘密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一塊被自己都遺忘了隻有在冗長的夢境裏才會牽扯出來的地方。
忽地一陣清和的聲音從極悠遠的地方縹緲傳來,方受著烈火焚身的花簷頭痛欲裂,夢境前方是幽暗幽暗的通道,出口的光亮隨著喚聲時隱時現。
身後突然被一把推力襲來,意識飄在虛無處的花簷猛地朝前趔趄摔向前方。
睜眼,原來是夢醒了。
入眼是籠罩下來的白紗帳。紫煙清香縈繞的屋子,繼渾濁的瘴氣漸次回收之後,濕潤的水霧混入空氣之中,含幾分芳草的清香。
花簷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定定地落在坐在榻旁抓著自己手的青年身上,久未活動的身子一下子僵直如繃緊的弦。
花簷開口,幹澀的喉嚨發聲,聲帶顫抖不已:“司……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