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君(1 / 3)

美君·王仕厚

晚上正是狗子睡得爛熟的時候,他夢見自己在飛,飛得很高很高,心頭樂意極了。突然又被他的爸爸吼了起來,去熱洗腳水。他還沒睜開眼的時候就聽見遠處有夜貓子在叫,狗也是一聲比一聲地叫得緊,這狗是在鎮子上的戲散了,看戲的人三三兩兩回來的時候,才這樣叫的。真格地說起來,狗子是聽不見狗叫的,隻是被爸爸吼醒以後,聽見狗的叫聲,因而晃然間也就覺得睡著了的時候也聽見狗是這麼叫的了。

“還不去熱水呀,花包穀雜種!”這聲音比狗叫還難聽得多,狗子揉著兩隻睡意惺鬆的眼睛,去熱水的時候,又把瓢弄在水缸裏了,爸爸又暴躁起來:“還不願意麼?小花包穀雜種!”

狗子看見媽媽披頭散發地倦縮在角落裏,狗子知道媽媽又挨揍了。而且被爸爸打得不輕,連嘴巴子都打腫來歪幾了,活象一隻豬嘴筒子。爸爸總這麼凶惡地罵他是小花包穀雜種,狗子留意了好多回,別家的爸爸沒這麼叨過,也沒有這樣的凶狠。

狗子出去玩的時候,總是受那些大孩子的欺侮,那些大孩子火了,可以甩他的泥塊,打他的水仗,還有更傷心地是在一起起哄:花包穀,小雜種。狗子淚眼巴巴地求救於一些大人,而那些人卻望著他露出鄙夷的冷笑。狗子真是受不了啦。他回家向媽媽訴說情況,問啥子是花包穀小雜種。媽媽怔怔地呆在那裏,好半天沒開腔,隻是一把將狗子拉進懷裏,一隻幹瘦的手在他的頭上摸著,兩滴眼淚悄悄地滴落在狗子的頭上,狗子分明感覺到,媽媽的手和心都在微微地顫抖。

媽媽象一隻受了重傷的幹瘦老母狗,拖著身子,又來幫助狗子燒火。

爸爸愛去打牌,愛唱幾句戲文,下川東來的班子在這小鎮上唱戲的時候,爸爸愛去嫖戲,不管有他唱得熟和生的角色,他都照去不誤,去嫖戲是沒錢的,他回來的時候,愛端著一隻酒杯,杯裏頭一點酒,被他咂得吱吱吱地發響,喝完了,又把裝酒的錫壺往地上一甩,光光光一陣子亂響後又吆喝起來:“狗子,去美君那點打瓶老燒燒回來。”說著就把一張藍陰陰的牛兒票子啪地一聲摔在桌子上。

狗子是企望他爸爸叫他是狗子的,那樣,他確實可以高興一陣子。他彎下腰去把那錫壺揀起來,爸爸又吩咐他:“看美君有啥子話帶給我沒有!”

狗子臨出門,他媽趕緊把她腰間那塊髒得發硬的圍腰布搭在他的頭上。他看見她眼裏的淚,還閃著杏黃色的光,那凝固在嘴角的笑容依然象夜空的月華那樣美麗而輝煌。他知道媽媽疼他愛他,先前遇到爸爸罵他是花包穀雜種的時候,媽媽就要護著他,和爸爸吵起來,事實上,爸爸嫖戲在戲台子上文質彬彬很逗人喜愛的樣子,可是一到屋裏,兩隻眼睛鼓起來,立時就變了樣子,活脫脫象一隻凶惡的野狗。媽媽被打得很利害很凶的時候,漸漸地反而不哭了,隻是傻乎乎地說“等我狗子長大了,就好了。”

屋外真亮,狗子拿著一隻冷冰冰的酒壺從家裏走出來,一腳踏進白花花的月光裏,發出冰渣一樣的沙沙的響聲。原野裏還有狗在叫,叫得緊一聲慢一聲的,聽來非常疹人。房子頂上冒著縷縷白氣,灰霧一樣地漸漸流動散開出來。

狗子覺得自個好象還在睡著,夜風象布一樣在他身上纏來裹去,遠處的山是黑黑的,近處的樹幹是琥珀色的,樹葉子是藍幽幽的,和夢裏的幾乎一樣。

美君的小房子就在鎮子的口上,離狗子家有一裏路多遠,老遠就能望見她的屋脊。美君是大人們才這樣叫他,她姓田,狗子的媽才喊她是田娘。美君原是唱戲的,隨下川東的戲班子來鎮上,戲班子唱了半年去了,美君不知為何卻留了下來,開了一個小小的酒店。酒店裏有賭客狗子還聽說有嫖客,狗子不懂啥子叫嫖客。

每次見到她,美君總要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捏捏他的鼻子,拍拍他的屁股,狗子要掙也掙不脫。她總要說你爸對你好不,狗子就說好,她說你爸打你不,狗子說不打。美君聽了,連連說好,說這樣的爸少哩,象這樣的爸就好。可惜我那黑貓,美君說這句話的時候,象有無限的感傷,頭也輕輕地有節奏地擺動起來。每逢這時,狗子卻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恐懼,疾速從美君懷裏掙脫出來跑了,美君卻呆呆地立在那裏,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狗子又聽到了野狗的叫聲,好象不在遠處,就在自己跟前。四周有一種“瞿瞿瞿”的叫聲,聽了叫人身上一陣陣的發怵,似乎每時每刻都有一個陌生而異樣的鬼怪就會出現在你麵前,狗子不敢去仔細看那黑糊糊的地方了,隻有一牙月兒懶洋洋地追隨著他,似乎狗子走了幾步,月牙才邁動一步似的。

青石板砌就的街道,把小酒店擠得很緊。狗子在這裏也朦朦朧朧地聽到很多離奇古怪的故事。

十多年前,狗子隻是聽過而未曾見過的一個叫唐光的人,這個人也愛死了嫖戲,正月十四天放晴,那天是美君出戲,唐光演白鼻子小花臉,開頭亂扯彈,唐光順口唱道:“美君娘子生得美,戴眼鏡的官兒見到都要流口水。”誰知戴眼鏡的朱鄉長也坐在舒樓上看戲,這下唐光可惹下禍端來了。戴眼鏡的朱鄉長登時就氣得臉色發青,喝令鄉丁把唐光拉下台來,在戲樓壩子頭就是一陣劈劈啪啪的扁擔,可憐他一個白生生的屁股,登時青紅夾紫綠,七色均俱全。

唐光本是一個破落了的紈絝子弟,抽點煙,賭點錢,嫖點戲,自以為逍遙自在,這下恰恰在大庭廣眾之下戳到了朱鄉長的放粑粑的地方。唐光這兩句原是想賣弄一下他的小聰明。

打了下來,朱鄉長的餘怒不息,悄悄地吩咐鄉丁,今晚午夜時分,拖出去一槍結果在烏龜灘,等他順河下去漂長江。美君得知朱鄉長有這個主意,她想唐光雖然自找屎吃,但畢竟還正年輕,況且是他實在是迷戀上了她,才一直嫖戲追班不止又發了醋意,倘若在此葬送了性命,見死而不救,於心也不忍。美君和朱鄉長困下後,就磨磨蹭蹭,好歹說大人不見小人過,宰相肚皮能撐船,今天已經打了,就饒這小子一死算了。朱鄉長在這個興頭上,就喊放了唐光,不過,必須要用菜刀在他嘴唇上砍一條口子,叫他以後不敢亂扯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