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穴道黎明(2 / 3)

我和她心裏都明白不想被人說閑話,所以開車去“麥當勞”買外賣,回來停在僻靜廢置的小學附近,在車上吃。她什麼也不要,指定要薯條和可樂。

“你真的才十五歲?”

“十五歲十一個月,快生日了!你害怕?”

“害怕?”

“我雙子座,O型血。你呢?““……”

“嘻,你有病嗎?”

“什麼病?”

“你不健康,陰陰沉沉的一點兒笑容沒有,喂,你是不是給人追債躲到這裏來的?哈哈,蝦公輸了錢就躲起來,他還欠我二百元哩!你知道嗎?我姐姐失戀了,我也失戀了。”

“你失戀了?”

她沒有搭理我,隻是把可樂杯上的吸管啜得直響。

“今天是Leon生日。”

“Leon?誰?”

“老餅呀!Leon不就是黎明。……有一年我們在電台等他,然後坐的士跟他的車去機場,他要到台灣做宣傳,我們已經叫得喉嚨痛了,晚上還去唱K,把他每一首歌都唱過,還比賽問問題,看誰知道他的最多。黎明是人馬座的。”

接著她用了至少半小時談黎明,尤其一談到他的緋聞情史就更來勁兒了,李嘉欣、舒淇、寶詠琴,還有韓國的金喜善什麼的。

“為什麼今天不去歌迷會,為他慶祝生日呢?”

她望著樹間初升的月亮,忽然嘟著嘴蹙了眉,還沒有哭出聲,大顆大顆眼淚先掉下來了。

“我考試升不了班,爹的把我的CD、唱機全扔掉了……還拿刀砍他的海報,他瘋了,連衣櫃、牆啊都砍爛了……他不準我……以後啊……”

“別哭吧,來。”我憐惜地伸手,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出於迷亂。她沒有塗化妝品,身上散發著難以名狀的活躍的體香。

她抽抽搭搭哭了一會兒便伏在我懷裏睡著了,很小孩子氣的,累了就睡。在昏寂之中我怦然掠開她麵上的濕發,月光映見她迷濛的睫毛,我本想亮燈看個仔細,但又不敢稍動。她的嘴微微翹著,與其說是嘴巴,莫如說是透嫩的皮膚綻開了,裏麵有千般的引力拉動我把唇印上去……“哇--哇!哇!”

她驚醒了立即彈開,張皇地瞪著我,一邊錯亂地想拉開背靠著的車門,但打不開。

我也回複過來了,我很難形容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狀態,也不懂該說些什麼話,隻好幫她開了中央鎖,她一臉惱恨,反而沒打算下車。

“你為什麼要搞我?”

“……”

“你這樣……又不是喜歡我,你沒有女朋友的嗎?你一定有。”

一陣陣耳鳴,我腦袋開始空洞了,她似乎也開始享受我的窘。

“喂,阿伯,椅子怎麼扳下來的?”

我真沒法相信自己任由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兒擺布。她透過天窗看著天上的月色,不停地拉手掣調校著椅背的高低位置,玩了一會兒,又困了。

“想睡覺?”

“嗯。”

“送你回家吧,不早了。”

“不回去。”

“那,來我家吧。”

“不去!”

“難道我們整晚坐在這裏?”

她究竟是在裝睡還是怎麼我分不清,隻好也扳下了椅背歇一會兒,仰望天窗,一輪圓月在樹頂枝葉間,天寒也有幾聲蟲鳴,看著聽著受到了催眠似的,不久也就墜入了……啊!像天方夜譚似的--阿拉伯洞穴的感受。當我醒時,身邊的椅子仍躺著,她人不見了。我下車四處找,她那鎖在欄杆邊的單車也不見了。

回到家裏,我企圖調息一下這房子的呼吸,喝了點兒酒,迷糊地做夢,夢裏有夢我出不來,我聽到房門外有穿皮靴的腳步聲,不可能的,屋子裏全鋪了地毯的。

當年我是抱著很大熱忱去英國念電影的,臨走前幾經辛苦才找到她的電話地址,我沒有打電話,因為我受不了被掛線之後,聽筒裏那單音調留下令人發瘋的金屬的孤絕感,結果在她家樓下等了五天。

到了倫敦我住在唐人街,下望廣場的六角亭,白鴿飛來裝飾我的窗台。我很努力,沒有放棄任何充實自己的機會,整天忙著,幾乎完全摒除了任何娛樂,想家的時候,便到公立圖書館看看香港雜誌。一個嚴寒的下午,我在很深的雪地上跋涉又摔倒,才又來到我最稔熟最溫暖的中文書部,啃了兩份報紙,等不到別人交還《明報月刊》,我順手拾起了一份《突破》,竟赫然發現了她的名字!她寫的那篇文章是我一生所看到最真誠也最恐怖的文字,因為它以兩個生命的複活同時毀滅了兩個生命。

原來在我離港不久,她轉信了佛,但不知怎的在修禪期間給兩個邪靈上了身,行狀變得乖怒反常,一時說英文一時說國語,無論怎麼施法驅鬼也沒用,最後丈夫把她帶上山,每天給她念《聖經》,她一聽到便狂叫,全身骨肉痛裂,不停嘔吐,吐出大量黑色的液體……啊!怎麼會是這樣的?什麼叫天意?誰在逃避又誰在追蹤。我憤慨我荒謬得無法接受地心引力,我痛苦得在雪地上打滾,我的內傷原來一直沒治好,現在早已在身體某黑暗荒蕪的角落潰爛了,某些神經永久性損毀了,管理感情的某些器官壞死了!正如女人的子宮切除了不可能再生育,舌頭割掉了不可能再說話,腦神經廢斷了不可能感到痛楚,我已經不可能再愛人了。

雖然我之後也有過其他女人,但當我心靈稍有感動時,一股來自內在的破壞力量便毫不留情地把我轟掉。表麵上我完好無缺,甚至比以前更年輕,膚色更健康更妖媚。

我習慣了搬家,從一個女人移居到另一個女人身上,起初或許會周期性傷感,然後把感官裝修一下翻新一下,而終至於無痛無癢、非夢似醉、不酸不麻。

也許是因為這緣故,當我看見一座受傷的山撲向我懷抱時,我承認了自己的病態和衰老。

第二天,我壓製不住衝動,一早便去了店鋪。我好像發現了救贖,仿佛要借助青春,從少女的純潔無垢中複活,洗滌我身上的殘廢。

清晨流浪的狗隻向我邊吠邊退,我不止是大步流星地走著,我是在跑,我沒想好第一句話要怎樣跟她說,我很久很久未試過這樣熾熱,腦門砰砰鼓動。我來到了小店坐下等了很久,終於她那沒精打采的失戀的姐姐出來招呼。她呢?我幾乎想問老板把小女兒藏在了哪裏,一整天了為什麼其他來打牌的村民完全忘記了她,一句話不提?

工人在村口搭花牌,不知什麼節日快到了,球場那邊正加工趕建鋅皮棚屋,預備新年演神功戲,來旅行踩單車的年輕人停在店鋪前歇息,買蒸餾水。

我抬頭望山,那丫形的疤痕像一隻魔爪想從山穀爬上峰脊,深鬱的雲影散開,大片山脈反射出燦白的陽光。

一輛警車拐進村子來了,原來有人投訴車胎被人惡意用錐子紮破了,在榕樹下罵罵咧咧,停車場的空位一向為原居民所霸占,警察深知很難會查出什麼結果的,幾個金發青年叼著煙監視著他們。

嘿!我竟然發現我的車也遭了殃,前後兩條胎都癟了,拖車也不行。

天氣要回暖了吧,門前的牽牛花盛放著鮮活的紫色。過了兩天,春霧掩至,家裏牆壁天花皆滲出鏽黃的水珠,像古舊潮濕的墓室。我關掉所有窗,把冷氣盡開,為自己和家具書籍防腐,如是躺了一個下午,門鈴響了,哦!

我站著真的呆了半晌。

“嘩!冷死人嗎?”她大剌剌地似熟賣熟地進了門,把鬆糕鞋踢掉,“我快考試了,幫我補習可以嗎?”

我莫名地惱恨了,她敢情是有備而來的,上身是高領白毛衣,下麵的短裙把少女包不住的青春和討厭的無知的性感凸露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