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看了《野草莓》!”
“看了,其實那些超現實手法沒什麼特別,隻是他出奇地真,出奇地--”
“對自己很坦誠,而且他的人物都很率性,敢於麵對,寧願痛苦也不斷追求--”
“Until they hurt one another.”
“Yes, until they hurt one another……”
糟了,就在一兩秒之間,我們又墮入從前莫逆於心的那種契合的感動裏,我嚇得不自覺地搖頭要甩掉這感覺,可已經太遲了。
“我其實……這幾年變了很多,很累。有人說香港沒有電影圈,隻有娛樂圈,真的是這樣,可是我又偏偏愛上了電影!嘿,我總是愛錯了什麼的。這幾年我有過女朋友,現在也有,但是我想離開這一切,我知道我有問題,我很想一個人靜一下,我明天起飛了,這世界上我唯一惦著的是……我,我很想知道你生活得……好不好?”
他想哭了,我心也酸了。他鼓起很大的勇氣看著我的眼睛,我也鼓起很大的勇氣不躲避他的眼。原來啊,你的淚水已流在我心裏,你的心跳還藏在我心裏。如果這時候你抱一抱我,那命運就……“我走了。”他站起來,不再看我的眼睛了。“我應該走了。”
“……”
晚上,丈夫捧著書和大遝學生作業回來,看過孩子後,正想去洗澡,來房間拿了衣服,發覺我神情有異,站定了好一會兒,低沉地問:“你見到他了?”
“他下午來過。”
聽了之後他沒表示什麼也沒追問下去,隻是把一貫的沉默帶進書房,關上門;我也把冷漠和憤然帶回睡房,關上門。
鑰匙出現了。
與其說我是無意中在雜物櫃混亂而不顯眼的一角發現它,不如說它是自動出現的。是的,我猶疑了。顯然我平時的粗心大意是被人利用了,它出現,看起來好像隻是我之前丟失了,現在找回來就這麼簡單,不!不是的。丈夫上班了,可我感到被監視、被試探似的,好像生命樹上的果子似的在那裏引誘著我伸手……我閉上眼睛甚至可以聽到它叮叮當當地響。
一共有三條,中間的抽屜和兩側的。
我當然沒證據說是丈夫一直把它藏起來,現在偷偷地放在那裏看我的反應,但為什麼挑現在呢?都好幾年了,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忘記,“他”卻在丈夫心中、在這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在抽屜裏頑固地蟄伏著。為什麼不幹脆把鑰匙扔掉?是我真的粗心大意,沒察覺鑰匙根本一直擱在那裏?還是我自己騙自己,不肯承認它存在而已?還是因我的思念複活了,鑰匙才出現?
我打開了,終於。
原來我並不是很有條理、有秩序地把感情和回憶好好分類的那種性格。抽屜一個個打開:母親的發夾……舊照片沿花紋切割的紙邊兒曾紮過手指。
傻傻地穿著湖水藍旗袍校服,加上短發,白襪子,活像民國時期的女中學生,和這古董桌子是絕配!
母親親手縫的一襲裙子,老套死了,偏要我穿,在同學生日會上我委屈的表情做證了。
沒有他的東西?不會的,難道扔了?給毀了?
妹夫本來是追求我的一個實習醫生,母親愈刻意撮合我們我愈反叛,我不想回家的那年正好是大學三年級那年。
他不喜歡拍照,所有同學的合照都在結婚搬家時有意無意間丟失了……啊!這裏,是了--我為他畫的一張素描,為了這事我們還吵過架。
丈夫永遠不會和我吵架的,不明白和他一起總會發生很多事,他是那種讓你燃燒讓你瘋狂,大哭大笑然後會神經衰弱、生病、胃痛,然後回到現實麵對懲罰的人。那天我見他在看書,就拿起桌上的炭條畫他,還未完成他過來看,他覺得我畫的他的臉輪廓太硬了,居然拿炭條把“他”改柔了。哦!我生氣了當然,這是我對他的印象,不論合不合乎真實到底是我心中的“他”,任何人包括他也沒權改,他改了可能更真更好,那是他在他自己心目中的“他”不是我的“他”!難道你隻在乎你自己,不在乎我和你或你對於我或我怎麼素描你、感覺你嗎?
哦!這也在?……包裹的紙團已發黃了,他說過,希望時間停在這裏。
那天我們約好了去看電影,但中午我出去了,他來我家等,母親本來蠻喜歡他的,還燉牛腩留他吃晚飯,可是我一直遲遲未返。對,是我丈夫--當時還沒結婚的“丈夫”央求要見我,跟我說清楚分手的事,我堅持隻有一個小時,但意外發生了,我們在他兼職的公司談,以為是星期天沒人,哪曉得他老板和同事都回來開會,我們慌忙躲進影印室,一躲就三四個小時,又急又沒辦法打電話。他在我家坐立不安,連母親也意識到不對勁兒了,他說不等了,很禮貌很平和地向母親告辭,出門不久又折回,遞上一團皺皺的紙包的東西讓母親轉交給我,我晚飯前趕回家……一看,是手表!給砸爛了,連零件都散落,怎麼回事?他後來跟我說,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沒有怪我,隻希望時間停在這裏,我們之間永遠在那時間之前,一切都那麼好……可是母親暗自擔憂了,她說這表不是摔一下就破的,是砸了還踹再摔再踹……這個人多害怕,如果將來我和他出問題了,他會不會……?我哭了我大叫,他不會傷害我的!你不懂,他不會,他心裏痛,他沒辦法,是我傷害他,我說謊,我違背了承諾讓他失望……詩,第一首英文的Sphinx什麼的遺失了,他總共寫了二十首詩。“丈夫”說我太貪心了,想得到香港最好的詩人。這一招奏效了。我已經不完整,我不忠誠,我已經失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我不值得他。
達利的畫冊。
他以前最喜歡的是達芬奇那深邃、黃金三角形結構的安穩、人性奧妙的和諧,猶之乎他敬仰孔子的大同,湯馬士·摩爾的烏托邦,慢慢他轉向了米開朗基羅,尤其是他風格化的後期,還有存在主義……再後來他又臨摹徐渭,他追隨波特萊爾。我說可能這才是他真的自己,他含淚看著我,抱著我,說他回不去那個世界了!
我走進了你的夢境我發現達利的時間癱軟著好色的天鵝裸羽小孩兒尋找丟失了的小狗掀開水湄,哦它蜷睡在下麵媚藍的透明裏螞蟻爬向毛發卷曲的月亮枝丫撐起肉體的扭曲從身上拉出一個一個空虛的抽屜要撐出蛋殼的人啊這正是我來生的呼喊達利的《有抽屜的維納斯》--這是他把畫冊送給我的全部意義!
最後我選擇的不是他,我為了婚姻選擇了忘記,把他的部分選擇性地失憶了,把危險的“他”像做手術似的徹底割除了。
可現在,我像交通失事後憑著現場收集到的鑒證,我把“他”重構。
時間顛覆了,我記得那天晚上我開始記起了很多很多,我記起了所有,像泛濫一樣不可製止。他在我宿舍對麵的山坡上站了九天,直至他看到我和“丈夫”回來,挽著手回來,進了宿舍上了樓,放下了窗簾……放下了百葉窗,幹什麼?他不忍,他不能想象下去,他離開了,三天後他又站在對麵的山坡上,下雨了他還站著,第十三天我終於發現他了!我原來隻穿著拖鞋,我一口氣跑到山坡上,他在草叢和鬆樹的薄霧間,其實我當時那一刻還沒有決定,可他已經是個淚人了,我也是,他說不出話來,擦過我身邊去了,下坡了,去遠了。他真傻!為什麼不把我緊緊抱住不讓我走,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辦,天啊,我不知道怎麼辦!
還有,還有這六片葉子,烏桕樹的葉子,在大學對麵山最高的樹上的印第安人的六片葉子,還沒有變紅,也沒有變黃,還是青綠的,他赤足爬上去摘了一直留著,一直夾在書裏而沒有枯爛。
用人回來了,我眼前一片狼藉,我好像清醒地掉進了一個驟然重臨的迷失世界。我衝動下樓,仿佛對麵山坡上他還站著,可是對麵隻是高樓大廈、汽車、交通燈和人,陌生而不相幹的人奇怪地看著我在張望,沒有山坡沒有樹。
不,不,他在,他一直都在。
好幾年來,我一直重複夢見這情景,很零碎、七彩的片斷:在大學公路旁的小徑,和他並肩走著,小紫花小黃花在搖,欄杆裏達達的馬蹄聲,他從後靠近了,似抱非抱,山穀裏滿滿的月光,肥大的蕉葉溜亮,天井地上的清影、燭光、黑膠唱片在旋轉,我升起來了,有時穿衣服,有時我們赤裸,啊,他把我放在床上了,我想推開他但沒力氣,他捧著我的臉,他眼中有淚光,他要燃燒了,在下麵……那感覺比現實更強烈,然而每一次在最緊張熾熱的關頭便醒過來,睜開眼四望,良久還分不出是真是幻,意識還在泛濫、抽搐。這許多年來,我還搞不清到底當天有沒有發生過,有沒有讓他闖進來呢?我記得也許沒有吧,可是我已經因為太刺激而暈了。
今晚啊,我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仍激動得影像迷亂,月亮已爬到頭上,我脹滿得崩緊、窒息,索性脫掉了胸圍,卻發現乳汁溢出來了,把睡衣也弄濕一點點,夜很長很長很長。輾轉之間,那夢境又來迎我去了,迷離恍惚間前麵的情節全刪略,變成全裸了!他已經衝動失控地握著我、擠我,床上的月光傾瀉,我決定了不再重複不再抗拒了,他暴露了自己我也暴露了自己,魔鬼式的吻,用盡全身力量把我的舌頭吮出來,靈魂在吞吐……他衝突、莽撞,本能在呼喊,天和地、名字,我也哭了,他捧著我的臉,把來生認定,淪陷,暈眩中暈眩,不啊,死的恐懼,不,不!但他……瘋狂的肉體高潮推不開高潮,衝過了所有道德,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啊!怎麼會呢?我發覺原來壓在我身上的是丈夫,不是夢不是回憶,他趁我睡著了闖進來,憤怒地攻占了我,在迷失的邊緣保護我又蹂躪我,拯救我,卻同時摧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