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殺青又汗顏(兩篇)(1 / 3)

殺青又汗顏(兩篇)

散文高地

作家簡介:張承誌,穆斯林作家、學者,中國當代優秀作家。1948年生於北平,祖籍山東濟南。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各類著作30餘種,2014年東方新出版社隆重出版《張承誌作品係列》十卷。獲第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第二、第三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

近年逐漸有出版社提出為我編輯多卷本文集的意向。稱之文集係列,其實暗指全集。不過因人尚苟活所以避諱一個“全”字而已。

而對於我是一樣的。世間事,古難全,首先嚴峻的話語環境不允許“全”,比如我的代表作《心靈史》,就難尋自家的全集門而入。其次,一種自律也阻礙著“全”。我蔑視盜得微名便縱欲欺世的文人行徑,所以不僅全集,即便以前兩三年一本的流水集子,也不僅不收什麼初中作文小學日記,更不編日常的油鹽賬草稿紙。這次在東方出版社的《張承誌作品係列》十卷中,本來我覺得以上述的規矩,大概不會遺留什麼毛病了。

但其實並不如此。編輯的催促如一浪一浪的潮水,它追著我,翻開了久違的早期、塵封的舊作。

沒想到,一行行與其說幼稚不如說兒科的文字、一篇篇與其說單薄不如說愚蠢的小說,首先嚇了我一大跳!還沒交代《三叉戈壁》裏對意識流的低劣摹仿呢,又發覺《終旅》對農民暴動認識的不準確。尤其那篇“阿依努爾”,我對麵臨題材的巨大缺乏感覺,居然把那麼幹枯的稿子交了卷……最初我打算接續曾寫過的《文責初檢》,逐一對寫得不好的篇什作貼切的自我批評。但緊接著散文中的問題也次第湧出。比如《黃土與金子》中有多處嚴重的漏洞但卻口氣蠻大,再如《起輦穀祭》裏的推論斷語也出言不慎……

況且事有兩麵。對失誤與膚淺的自省,並不意味著對初衷一股腦地濫作否定。自我批評也一樣,失去了分寸就會失去意義。

一個個地逐篇分析解釋不是個小工程。

我沉吟著,怎麼辦呢?

係列多卷本或全集的編輯,使作者不得不把自己的個人軌跡重走一趟,把自己寫下的白紙黑字過目一遍。這是一場自我的判斷。我出汗了,尤其在重讀那些小說的日子裏,我真切地認識到自己不是一個小說家。

難辦的是,讀者並不需要事後的懺悔。如果對他們負責,就應該逐篇指出缺點或錯誤,不僅指出還要分析透徹,不僅指出寫得不好的篇什還要講明白哪些寫得好而且要堅持。

然而細致的分析需要時間也需要篇幅。在這裏,我隻能一邊出汗一邊說,以後我會用某種形式解決這個問題(比如對一位信任的評論家講解或留下某種自述)。至於多卷本的出版,畢竟是作家的一件大事,總不能虛偽地一味檢討。此刻我隻想勾勒這樣一個珍貴的時刻,包括歉意和熱情、包括誌向和心境,把它寫給你們——我的看不見的讀者。

三十年職業作家,當得我毫無奢望。

係列多卷本或全集,不單對被剝奪了話語權的普通人甚至對思想長河中殉道的先行者,都是一種奢侈,是一種思想被錯愛、人被嬌寵的運氣。因為懂得了這些,人不至於一旦得意就猖狂忘形。至於我,我早就習慣了事與願違,兩眼也練會了凝視厄運。作為體製豢養之外的思想者的一名追隨者,從最初編輯來訪、熱烈地談起構思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幻想過“全”。

因此,不求全或不能如願,乃是我早就選擇了的前定。它不僅不會使我牢騷滿腹,反而使我再次獲得升華,甚至給我難得的快感。確實,非但如此一套書不能稱作渾如天成!標十卻數九,殺青又汗顏,如此的種種特殊,乃是我獨享的體驗。我遐想聯翩,感恩的心情超越了多卷的出版。

冥冥中的巨手正在撥動。

或遲或早,浪不遏舟,時間已經指日可待,一套近乎全集的書就要投入印刷。在這時心裏有不少想對你們——我的讀者說的話。匆匆補作這篇小文,謹把它送到你們麵前。

自由世界的一天

整夜的失眠已經連續了一周。從前睡眠不好但是可以在下半夜入睡,而來到這傳說中自由的北美以後,便經常徹夜靜醒直至黎明。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他要完成兩件事∶達到自己人生意味的頂點,以及對自己必需扶助的人實踐義務。對自己的親人妻女,人要做到有情有義,所以因為她們的不安定而不安寧。溫哥華是北美西海岸的一個城,但是沒有什麼人,也沒有什麼可幹的事。溫哥華又是一個很美的港口,但是沒有什麼船。它還是一個挺有名的中國人區,但沒有什麼中國文明。據說,加拿大吹自己是新世界的下一個大門(當然第一個是它大哥美國);但讓我看,它簡直是蕭條、空寂、無文化的象征。這兒除了幾家超級市場和銀行飯館,就幾乎什麼都沒有了。住長了,會覺得自己活在一個被遺棄的角落。居民們的全部人生就是開一輛車、住一幢房子、周末吃一家飯館。有一兩家大學但沒有學術氣氛,有一個出版社隻出過八本書其中兩本是拍當地總督馬屁的小冊子。當然也沒有競爭激烈而充滿活力的藝術界。沒有思想,當然更沒有熱情和理想,沒有朋友間深刻的傾訴。有大自然,可是那自然裏沒有曆史也沒有人,空空如也。沒有你喜歡的、覺得值得愛的過去,更沒有感動你的、底層人們的生動知識和豐富人生—總之,溫哥華是一個地道的鄉巴佬小鎮。

醒來時大概上午九點。一瞬間算了一下大約睡了四小時。有人在敲窗。半地下室的房子隻有一扇窗,這破窗的玻璃再敲就會碎掉,但隨著敲窗聲一陣急促的噪雜從地板上滾過—老鼠在逃跑。這裏的老鼠簡直是奔騰急、戰猶酣,我一點不誇張:每夜我都握著一根棒子睡覺,萬一被吵醒了閉著眼睛掄棒就打。歸國知識分子經常大講什麼日本沒有蒼蠅美國沒有老鼠,真應該再讓他們去幾次幹校。敲窗的是一個中國朋友,今天他要陪我去移民局。英文移民局一詞的發音很值得考證,發音是immi 加個尾巴,簡單說,應該說它就是中文裏的“移民”或者“移美”一詞加了個盎格魯·撒克遜尾巴。

我從日本出發時再三打聽了所謂再入國的手續問題,回答是非常西方紳士味兒的:“當然,隻要您的簽證還有一天以上的有效期。”但是中國人正在承受說不上有多少重的歧視,因此我在這些事務上相信的隻是中國西北民謠:“饃饃吃不到嘴裏不算是麥秋”。臨離開日本時又求一個日本人打了電話,再次落實了這確實是饃饃:“當然,隻要您在加拿大的簽證有一天以上有效期。”敲窗的朋友已經是永住權(漢譯綠卡)的持有者……為自己的政治難民資格準備停當以後才上了美國或加拿大的街的。我不知這種人占百分之幾十,我隻知其結果導致了著名的全部在加中國人獲得綠卡的 happy end、皆大歡喜。在溫哥華有一個辛辣的笑話:北美各地留學生中的瘦子,在1990年後突然都發胖了,心寬體胖嘛。我在耳聞目睹後渾身發冷,不斷地想起魯迅的《藥》。在加拿大發生的,才是一個真正現代版的“人血饅頭”的故事。

不過,我這位朋友不諳政治。她幾乎是個政盲,但身處好運,在後來和許多據說是迷迷糊糊的夥伴一起,也順便地領到了這張可愛的紙片。

在這樣的氣氛和環境裏,不用說你是作家哪怕你是一個要飯的,也會被那些處於……快感之中的洋人們抓住,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不管事情還有沒有複雜性,你都必須擔任揭露……內情的講解員,否則你就等於宣布自己是一個……這種洋人的快感使我反感。我從日本到加拿大看膩了的假大膽們的表演也使我反感。我清楚真正付出了勇氣的人現在都在倒黴;而且無論洋人或留洋的國人都並不管他們有多倒黴。1990年西方的義憤簡直是人類曆史上最虛偽的一幕。他們有空了才去抗議,抗完了議就去喝咖啡聽歌劇。沒有幾個人在為民主而戰。海外鬧騰的中國同胞的“主義”和民主理想,是在闊氣的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或日本過日子。

可悲的是我自己。我也打算去那兒過日子。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白一切、包括我到底要上哪兒和幹什麼的。我真是個怪物:又要走海外謀前途處處求人,又要自尊和向洋人發動遊擊戰。因此就結交了一個難字。北美留學生們肯定覺得我是個大笑料、大混蛋。確實如此。這裏記錄的就是可笑又混蛋的一天。

在西方生活的近兩年裏,幾乎每一天我都在問自己怎麼辦。隻是我決定得很快,一不吃人血饅頭,二不向人折腰低頭,三瞧準機會就打它幾槍解解恨。我的天性隻給了我這一條路。於是,我到處對老外們冷嘲熱諷,宣布我就是反……也不在洋人的指揮下反。隻是在真正善良的人麵前我說真話,渴望哪怕是一丁點的支援和機會。我連病都不生,緊張的心每一刻都在分析。我是個父親,在這險不可測的時代,我想把女兒帶在身邊。在她也踏上異國的旅途時,我必須每一步都走得踏實穩重。

我也並不脫俗……危險的前景和判斷使我突然決定背井離鄉。我的計劃是讓孩子進入加拿大。計劃已經實施了一半,女兒立即就要到達日本。我從日本來打前站,為了去接孩子,我要離開加拿大再走個日本—這一盤棋又羅嗦又庸俗。因此,我要核實一下加拿大的再入國問題。整個就是這麼一個發昏的餿主意,寫起來直覺得惡心。

敲窗的朋友今天陪我去 immi 局。她也是不見饃饃不信麥秋主義者。這種事很難求老外幫忙,當我們活得忽然間再也難以尊嚴的同時,他們也忽然間變得傲慢和小氣。敲窗的中國朋友大聲喚我,罵我起晚了。我對著窗子高聲道歉,同時快快穿上衣服。幾分鍾後,我們向著 immi 局出發了。朋友不解地繼續昨天的問題,問我為甚麼非要打聽這個鬼再入國。因為我已經求過另一個英語不太好的夥計陪我去過一趟,今天這個是英語文學博士,我要她百分之百地把我的問題解釋清楚。連加國人也說,immi 局的答複是有多種可能的,完全可能對張三說NO,而對李四說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