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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榮書
那天何苦生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家裏來客人了。
我知道他又在撒謊。我帶兒子離開他,分開生活已長達一年之久。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電話裏提到的那個“家”,在我們夫妻之間早已名存實亡。而他所說的客人,來不來的似乎與我沒有多大關係!
見我不說話。何苦生在電話裏嬉皮笑臉說,回來吧。我們一起去見見客人。
——他或許是後悔了。兩年前我離家那次,他便這樣後悔過。那一次是因為不爭氣的女兒,被警察抓起來,何苦生找到我,我們先先後後跑了公安局不下五十次。搞得兩個人身心俱疲。最後何苦生哀求我說,秀芹,你還是回家吧。我們兩個在一起好好過,你不回來,我快撐不住了。
什麼客人?我冷冷問他。
你還記得我們結婚那年,去菩提島旅遊的事嗎?
我“嗯”一聲。去菩提島旅遊的事在我的記憶裏就像是上輩子的事,都快被我忘得幹幹淨淨了。我和何苦生結婚是在1979年的10月1日,時光荏苒,生活一片狼藉。他提這事兒幹嗎?!
你還記得我們住的那家旅館嗎?那家叫“幸福驛站”的旅館?
我慢慢想起來,想起我們新婚時,確實是到一個叫做菩提島的地方旅遊過。那個地方離我們這兒不遠,在我們鄰縣。緊靠海邊。當初提出旅行結婚時,我提議到偉大的首都北京去,但何苦生和他的家人心懷鬼胎,考慮去北京要花掉更多的錢,而最終選擇了那個略顯荒涼的小島。那個年代的人,為了省錢,不都是這樣喜歡旅行結婚嘛!他的提示,讓我想起“菩提島”這個地方,但這個叫做什麼“幸福驛站”的旅店,卻實在想不起來。
你還記得住在我們隔壁房間的那對新婚夫妻不?
我說,我在做家政,這個大樓的十三層樓道,都要我一個人打掃。我沒工夫陪你扯這些破事,沒有義務陪你閑聊。我們分開了,實際上已經等於離婚了……這就又該到月底了吧,你趕緊把兒子的生活費給我打過來。
何苦生嘿嘿一笑,說,秀芹,你別急嘛,你仔細聽著,你必須回來,這兩位客人你必須要見一見……難道你真的想不起來住在我們隔壁的那一對夫妻了?他們也是出來旅行結婚的嘛,是從東北過來的。當時我們四個人,相同的年紀,但有趣的是,我和那個女的,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那個男的,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真的是好巧啊。
他這麼說,我終於想了起來——那年我和何苦生去菩提島旅行結婚,我們隔壁也住了一對從東北過來、旅行結婚的新人。由於我們之間互換的相同的生日,自然交往會多些。當時這件奇怪的事在那家旅店也成了一件轟動的新聞。旅館經理特意跑來,請我們四個人吃了一餐飯,吃飯時他說,你們四個年輕人,要是早就認識,互相換換位置就好了嘛。兩對夫妻,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記得我曾偷偷注意過那位與我同生日的男人,他生得其貌不揚,和當時儀表堂堂的何苦生比起來,一個是潘安,一個是武大郎。我當時還傻乎乎地想:這麼矮的男人,誰肯嫁他呢!
見我不說話,何苦生在電話裏著急起來:你想起來了吧?!你當時還羨慕那個新娘子穿在身上的一件裙子呢,一件紅格子的裙子。你對我說你也想要那樣一件裙子,我當時答應了你,說等回去也給你買一件!
可你給我買了嗎!我幽怨地說。
何苦生幹癟一笑,說:咳,一件裙子,放到現在,算什麼破事!
你回來啵?他乘勝追擊。他們兩口子大老遠跑來看咱們了。那個女的,你該跟人家叫嫂子才對,她說想要見你。
說起那個東北新娘,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她或許是個極其勢利的女人,容貌自然不及我漂亮。起初還算客氣,但很快看出我與何苦生是來自小地方的人。便處處顯擺自己。他們優越的身世與工作,自然讓我和何苦生在他們麵前自慚形穢。我們並不是般配的朋友,況且這麼多年來從沒聯係過,他們怎麼就想起來——大老遠的跑來看我們呢?
何苦生說,你忘了咱們四個人當初的約定了?當時不是正流行一首歌嗎——《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我記起了那首歌。那首歌在那個年代幾乎風靡神州大地,處處都能聽到那嘹亮激昂的旋律。我還記得那歌裏麵的歌詞: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我想起這首歌的歌詞,那輕快的旋律也隨之在我的腦海裏回響,由此記憶的閘門洞開……我記得當初我們坐在海灘上,廣播喇叭正在播放這首歌。借由這首歌曲的渲染,那位矮個子的東北新郎提議說,再過二十年,我們四位朋友,再一次在這美麗的菩提島上相聚怎麼樣?我記得當時我和何苦生也很激動。便作出了承諾。我們四個人,記下了彼此的地址。並在海灘上合影留念。但時隔多年,那個約定今天在我看來,簡直是有些可笑和荒唐的——那個離我們咫尺之遙的菩提島,在我後來的生活中,一次也沒有去過,或許在接下來的餘生中,都沒有機會可去。至於那個約定,早已被我丟棄在蒙塵的記憶裏了。
他們這兩對夫妻真是性情中人。
何苦生告訴我,那對夫妻中的男人,是從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的。那個女的,也做過什麼處長。他們退休後賦閑在家,某天無所事事,整理書櫥,看到那張我們當年在一起的合影。那老哥非常激動。他說他非常激動。他說他激動得一夜都沒有合眼。第二天便買了車票,趕來找我們了。可當時我給他留的地址是灤州鎖廠啊,這爛廠子早就破產了,他去哪裏找我們。他就找啊。去老廠子的原址找我們,可那裏蓋了賓館,他又去哪裏找!和人打聽,也打聽不到。最後跑到公安局,從戶籍檔案裏查到了我們現在的住址,可真難為了他。
秀芹,你還是回來吧。我們兩夫妻一塊去看看人家。不去見一見,顯得多不夠意思啊!
我忙完手裏的活兒,已是傍晚時分。回到租住的地方,略略收拾了一下。本想穿平時常穿的一身衣服去找何苦生,但臨出門時照見鏡子裏的自己,額頭和眼角的皺紋如初見天日的蟲蛇,倉皇奔竄。不由歎息一聲。重新洗了洗頭,塗了廉價的護膚霜,又換了一件還算稱心如意的衣服。
何苦生坐在床榻,正在低頭端詳一幀照片。那正是我們在菩提島上的合影。這張照片不知被他從什麼地方找出來,隻見屋子裏箱翻櫃倒,雜物橫陳。這個我們曾經共同居住過的屋子,建在原鎖廠的家屬院裏,是1976年建起的地震棚。雞腸樣的街巷隻能一人通過,如遇迎麵而來的人,要一人貼牆站好,另一個人方能通過。如果推了自行車,便會相當麻煩。為此那幾年裏,一些關係不好的人借由這樣的導火索,常會引發爭端,粗魯的叫罵聲每日裏不絕於耳,在整個家屬院逼仄的上空回蕩。
何苦生抬臉看了看我,臉上是一種複雜的表情,大概這張照片引發了他的回憶。他把照片遞給我,然後去找換洗衣服。他的衣服都堆在床頭,散發著一股汗酸味,拿起一件,搖搖頭,又拿起一件,在他疑似表演般的挑揀中,我看了一眼那張照片,感覺身子被震了一下。我看到了往昔的自己——那麼年輕啊,那麼漂亮,梳著披肩長發,笑容雖是靦腆,卻是由衷而燦爛的。身上的衣裝雖不及女伴身上的那件裙子好看,但藏青色的褲子褲線筆挺,襯托出修長的雙腿。上衣是粉紅色的,紮在褲腰裏,袖子上綻開著蓬鬆的水袖。照片上的四個人依序而站,我和那穿裙子的東北姑娘站在中間,兩旁分別站著我們新婚的丈夫。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一眼就能看出何苦生身姿挺拔,比那東北男人高出一個頭。照片的背景是蔚藍大海,一旁有蓬鬆的灌木點綴。初夏陽光打在四人臉上,都皺著眉,眉梢斂聚了一線陰影,但從臉上綻出的笑容,卻在褪色的照片中依舊顯得燦爛。
何苦生找來找去,也找不出一件合適衣服。他望著我苦笑了一下,甚至有些委屈。我不想理他,而是放下那張照片,早早踅出門去。我在狹窄的街巷外等他。等了一會,才見他從街巷裏鑽出來,褲子還是原來穿在身上的那條褲子,皺巴巴的。上衣換了一件,在這初夏之日,他竟然換了一件長袖的襯衫,頭臉上已聚起一層密密汗水。他用手背擦著汗,另一隻手上捏著那張相片,像是必不可少的接頭信物。朝前走了幾步,又忽地叫了一聲,對走在前麵的我說,你等等我啊秀芹,著急馬虎的,竟忘帶錢了。
像“灤海”這樣的酒店,並不是像我們這樣身份的人所去之處。每次經過那裏,我都不會為其奢華所動,它離我的生活太遠。停車場上泊滿汽車,穿製服的保安打著手勢,安排新來的汽車泊位。從旋轉門裏進出的男女,衣著光鮮,油光鋥亮的皮膚和鼓突的肚囊顯示著他們的身份。何苦生像個初來乍到的鄉下人,在旋轉門裏轉了兩遭,才在我的低聲嗬斥下,向大廳內走去。大廳高深,迎賓小姐對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的熱情讓人惴惴不安。枝形吊燈彌散出柔和光暈,穿深色工作裝的女經理正在吧台後接聽電話。在身著旗袍的迎賓小姐帶領下,我和何苦生跟在後麵,房間在三樓,坡度平緩的樓梯在我看來,像陡峭的山路。
他們已從圓桌旁站了起來。聽見響動,虛掩的包間內響起熱忱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來啦來啦,接著兩個人已經迎候到門口,男人率先握住了何苦生的手,女人在男人身後,找著各自目標,從男人身後閃出來,給了我一個熱情擁抱。然後擁抱分開,拉住我的手,眼睛賊亮地上上下下端詳著:老了,老了……但還是那麼漂亮。直到在餐桌旁坐下,我仍舊有些尷尬和疑惑。這兩個操東北口音的男女,莫非和我們真的相識?首先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那個女人,她圓潤而豐滿,臉頰上幾乎見不到一絲皺紋,濃黑的披肩長發恰到好處地蓬亂在肩頭,烘托著一張圓如滿月的臉頰。她笑起來嘴角一撇,唇角的一顆黑痣便顯得嫵媚而強勢,這顆黑痣我能在記憶裏檢索到一點點影子,還有她斜眉吊角的眼神。這麼多年過去,她幾乎換了一個人。胖得恰到好處,她的豐潤和富態,在跨進老年的關口顯得勢不可擋,咄咄逼人。
準備就餐時,女人又用東北話喊來服務生,掏出手機,讓服務生給我們拍了一張照——這張時隔多年,為一個約定而再次留下的合影,打亂了往昔歲月的固有秩序。或許是我們老了,那時我們站在蔚藍海邊,臉上無不洋溢著由衷而燦爛的微笑。但現在,我們全部坐著——東北男人和他的女人坐在正中,何苦生坐在男人右側,胳膊搭在男人所坐的椅背上,咧著嘴巴傻笑;我坐在女人的左側,女人親熱地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頭,服務生用手機瞄來瞄去,最後微笑著指住拘謹的我說,那位客人往中間擠一擠。我被動地掀起座椅,向女人身邊靠了靠。聚光燈一閃,服務生說,好嘞!
女人拿過相機,仔仔細細地端詳,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又拿給我看。對她的丈夫說,老陶,過會你就發到你的博客上去,正好和以前我們照的那張照片做個比對。也好給你的回憶錄多增加些內容。
我看了一眼手機中的那張照片。隻一眼,便看出歲月在我們之間留下的刀鑿斧刻般的巨大差異。我和何苦生坐在影像的兩端,做了中間人的陪襯。這雖然暗合了我們現實生活中切身的處境,但強顏的歡笑和尷尬的表情卻讓人不免有些難為情。
但這種難為情何苦生卻不會有的。他大咧咧和那東北男人喝酒,盡地主之誼。這麼多年過去,兩個人感慨著時光的荏苒,歲月的變遷。東北女人不時插幾句嘴,說到這次聚會,她說,同學聚會呀,同事聚會呀,每年都要有那麼幾次,但今天這樣一個聚會,卻是前所未有的。你大哥臨來前就開始寫回憶錄了,有一章單獨寫了我們當年在菩提島上的約定,貼在博客上,也投給了《老年之友》雜誌……對了,你們有博客嗎?
我和何苦生搖搖頭。不知道女人在說些什麼。
那東北大哥比當年略有涵養,言之鑿鑿的架勢已不多見。他隻是一味點頭、微笑;微笑、點頭。離職前得過一次腦梗塞呢,都是每天喝大酒喝的,剛退下來時情緒扭轉不過來,又犯過一次,我勸他,退下來咱是白撿了一條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以前為工作搭上了自己的身體,現在要養好身子,將革命進行到底,嘻嘻……現在也聽我的,東北女人對我眨眨眼睛,我也不禁看他,我們老兩口最近幾年遍遊祖國的名山大川,還去過一趟歐洲,兩趟東南亞,現在他又想來一次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咯咯,那我就陪他來盡興地相會唄……
女人說完,看我一眼,將頭伸過餐桌,遙對著何苦生問:怎麼樣?你們兩口子日子過得還可以吧?
何苦生大著舌頭回答說:可,可以——
女人麵露安詳,饒有興趣地聽著。
何苦生搪塞幾句,略過我們現時的生活,迅速說到了兒子——我們共同的兒子。在任何場合,何苦生總會提到他的兒子——當然我也不會例外。好像隻有正在上高中的兒子,才是我們最可值得炫耀的資本。何苦生說,我那兒子可爭氣啦,成績總是排在全校第一名,那可是灤州最好的一中。要是考個第二,那就等於要了我兒子的命,要強著呢……老師跟我們說,孩子考清華北大,那是絕對沒有問題。朋友都羨慕我何苦生,我何苦生生來腦子笨,現在又混得不咋地,可老天爺偏偏就給了我一個這麼有出息的兒子!
何苦生說得口沫紛飛,臉頰赤紅。而我,聽得也似有陶醉。想想他平時的德行,還是恨恨地瞪了他幾眼。但想到這種場合,臉上還是迅速露出那種夫唱婦隨的笑容來。
東北女人笑著,說,不錯。接著她也說到了她的兒子,語氣那麼平淡。她說兒子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留學呢!你家孩子這麼有出息,到時候也讓他過去。哥倆好做個伴兒。
她說到了留學。這種名詞我也聽說過。依我們兒子的實力,別說是去美國留學,就是去太空留學,我想也是能去成的。但現在令我心有疑慮的是:再過半年,兒子就該上大學了,現在我就已開始為他上大學的費用發愁。去美國,去什麼加利福尼亞,那得需要多少錢哪!
但何苦生的興奮溢於言表。當即表態,敬女人酒說,好!說定了,肯定讓兒子去,到時大哥嫂子你們可要幫忙啊!
這似乎又像是一個浪漫的約定。
女人笑了。笑得諱莫如深。她不提留學的事,卻說,別看你大哥和我從位子上退下來了,能力還是有的。白城那個地方如果你們有啥事,包在哥哥嫂子身上!
何苦生將半杯白酒一飲而盡。他生來嗜酒,難得有這樣可以盡興的場合。並且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他這輩子都未曾見過。我看著一桌子酒菜,開始擔心何苦生帶來的錢會不會夠,如果不夠怎麼辦!人家大老遠跑來,總不能讓人家掏腰包結賬吧。
氣氛是融洽的。我也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直到東北男人提出明天想結伴到菩提島去再度旅遊,再次重溫青春的美夢時,氣氛才漸漸有了冷場。何苦生當然會胡亂應允下來,他打短工,沒有約束。而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份保潔員的工作,是不能曠工的。
我說,就讓何苦生陪你們去吧。我實在脫不開身,工作不允許。
我說到了工作。臉上自然有些汗顏。
你不去?你不去有什麼意義!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我們兩對夫妻,誰都不能缺席的呀!那東北大哥吃驚地看著我說。
我看了一眼手機,見時間已臨近兒子散晚自習的時間。往常這個時候,我總是做些可口的飯菜,給兒子送過去。學校是寄宿製,管理嚴格。我站在鐵閘門外,兒子蹲在門內,香甜地吃著我送過去的飯。飯吃完,將保溫飯盒隔了鐵閘門遞給我。抹抹嘴巴,臨了說一句:媽,你回去慢點啊!便晃著瘦高的身子走到校園裏去了。
我同服務生要了兩個塑料袋,酒宴其實已經結束,隻何苦生還磨磨嘰嘰喝著他杯子裏的殘酒,一桌子的菜,那條鱸魚的半邊身子還未曾動過,我挑揀了幾樣沒怎麼動筷的剩菜,打了包。走到何苦生麵前說,你帶的錢呢?又將目光轉到客人臉上,道歉說,我先走一步,兒子該下課了!明天我再來看哥哥嫂子。
何苦生喝歪了身子,去褲兜掏錢時,臂肘一滑,險些跌倒。將抓在手裏的鈔票拍在桌子上,豪氣衝天衝我揮手說,你,你去結賬!
拍在桌子上的那些錢,紅紅綠綠,還有幾枚鋼鏰,亂糟糟疊在一起。我挑來揀去,隻挑出兩張大票,將許多的散票摞在一起,數目也不會超過三百塊。我想這也就夠了,實在不夠,我兜裏還有一些錢,怎麼也能湊夠這一頓飯的零頭。
就在我清點那些鈔票時,無意間看了那對東北夫妻一眼。男人似乎有些鬱悶。而那東北女人,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瞄著我,從我將桌子上的菜打包,她便用這種目光冷靜地瞄我了,她的臉上掛著清淡的微笑,嘴角的那顆黑痣,顯得愈發端莊和強勢。
見我看她,對我從容一笑。
與他們道別,我轉到一樓結賬。一名女服務員撳動計算器,報出了一串數字:八百七十九塊!
什麼!我一愣,以為服務員將賬單結錯。我不相信一餐飯竟會花掉這麼多錢。
她又算了一遍,逐一將菜單的明目報給我聽,那兩瓶白酒,便花掉了三百多,女人喝的一瓶紅酒,也要兩百塊,加上雜七雜八的菜,這麼些錢看來真是沒有錯了。
我脊背發冷,一隻手攢緊何苦生給我的那些錢,抖著另一隻手去掏自己兜裏的錢。但我清楚自己兜裏的內容。
大堂經理過來,對我說,是305的客人嗎?已經結過賬了。你們同屋的客人刷卡消費,早就通知我們了。
我出了口長氣,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般發軟。但一種莫名的羞惱卻令我無地自容。想上樓去解釋幾句,但想了想,還是離開了。
第二天,我抽時間給何苦生打了個電話。我的意思是既然人家遠道而來,吃飯又是人家花的錢,不能沒一點表示。請他們吃飯,太寒酸了不好意思,太要麵子,我們又花不起。不如買些特產送給他們。我們灤州的特產,比如對蝦、餎餷、海米,這些東西還是能拿得出手的。既花不了多少錢,麵子上也能過得去。
何苦生喝多了。他還躺在床上睡覺。聽完我的一番話,竟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
我和何苦生帶了禮物,趕到那家酒店時,服務員告訴我們,今天早上,那對夫妻已經退了房,從酒店離開了。
他們沒有留下任何話。算是不告而別。大致是帶著失落和嘲諷的心情而去的。我和何苦生真該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們乘興而來,卻被我們敗壞了大好的心情。
現在,容我來說一說被何苦生在酒桌上忽略掉的,那一段我們曾經的日子。
何苦生是鄉下人。但他是那個年代裏還算幸運的鄉下人。他的一個親戚當時在縣裏謀一個官職,通過這親戚的關係,何苦生幸運地成了一名鎖廠工人。
我呢——我也是鄉下人。我老家離何苦生的老家隻三裏地。當時何苦生在我們那一片鄉下,簡直像一個皇帝,找對象就像選妃子。他本人條件不錯,另一個更為誘人的條件是:如果他選中了誰,就能被他帶到鎖廠去當工人。這是他那個親戚對他做出的口頭承諾。而在何苦生這裏,便成了一道昭告天下的聖旨。
我被他幸運選中。成了一名鎖廠臨時工。臨時工是先湊合著幹幹的。等機會再轉成正式工人——這也是何苦生的那位親戚許下的承諾。
我跟何苦生過了一段好日子。這或許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那時我們回鄉下,騎在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上,他蹬車,我坐車。惹來很多鄉鄰的豔羨。
新婚時,何苦生騎車故意騎得風馳電掣,為了引來我的尖叫和坐在他背後的摟抱。婚後兩個月,何苦生騎車的速度慢下來。偶遇一道溝坎,他竟會小題大做地停下,推著車子涉過那道溝坎,嘴裏唏噓著說道:你可坐好了,可別把我寶貝兒子給顛著了。
你或許能看出來,何苦生起初是很疼我的。即使我生下第一個女兒,何苦生雖心有怨懟,也未曾跟我撕破臉。隻是萬分沮喪地說,咳,再接再厲吧,下次給我生個兒子。
他說著這樣的話,不知疲倦地在我身上折騰。邊折騰邊帶了節奏地問我:這次是不是個兒子?嗯,是不是,是不是個——兒子!
我再次懷孕。
當我第二次懷孕時,壞運氣接踵而至。我們供職的那家鎖廠,倒閉了。我和何苦生一夜間成了下崗工人。如果他的那位親戚還活著的話,我們倆的下崗也算不上什麼大事。隻消他一句話,我們便能在另外的廠子謀到一份工作。但遺憾的是,那位親戚有一天晚上喝完酒回家,被一輛卡車撞死了。他死了,也就意味著我們頭頂的天塌下來了。我們參加了他的葬禮,而另外一場葬禮也在不遠處等著我們——女兒由於感冒,發高燒,又發展成肺炎,這麼一場小小的疾病,竟讓她不治夭折。
我在女兒死去的三個月後生下了第二個女兒。
何苦生有些失望。生活開始令他困頓不堪。每日裏出去打零工,掙著微薄的收入。他對女兒基本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們那個家族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何苦生顯然繼承了這種思想。他還秉承了他們家族男性嗜酒的惡習,何苦生的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何苦生打短工回來,順帶拎回一壺散裝白酒,坐在一張殘破的茶幾旁,就著幾顆花生米,一咕嘟白皮蒜,往往喝得眼睛通紅,滿頭大汗。喝完酒他還會要求和我做那種事,做得顛三倒四,那是他最大的樂趣。
每個男人身上似乎都潛藏著一個魔鬼,那魔鬼一旦被釋放出來,往往是關不回去的。何苦生每有鬱悶,開始動手打我了。他在我的尖叫和沉默的忍受中找到了另外一種樂趣。我越是尖叫越是換來他無可遏製的毆打;但我的沉默卻令他感覺到費解:這麼打你,你都不吭一聲,你是不是石頭做的呀!他將我從農村帶出來,有功之臣的霸氣與傲氣依然尚存——好像打我,打完後和我在床上做那種事,是天經地義的。或者說,我被打,打完還要用身子伺候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他再沒有起初做“那事”時的亢奮和癲狂,像那種“這次是不是兒子”的話也不再說,性事被他做得草率而喑啞。往往泄掉身上的火氣,死屍一樣從我身上滾落,倒頭便睡……而打我的花樣卻循序漸進,花樣百出。起初他不管不顧,讓我夏天裸露在外的腿臂上布滿淤青和傷痕。但何苦生畢竟還是一個很顧忌麵子的人,被別人問過幾次之後,他最終找到一種最隱蔽而又穩妥的方式,你或許想都想不出來——他一個大男人,竟鉗子一樣鑷起手指,掐住我大腿內側的皮肉,擰、旋轉,將暴力的發泄展現到極致。他最凶狠最歹毒的體現,就是在這一點上——隻掐住一點點皮肉,便讓人疼到骨子裏。而我又不能將身體受傷的部位暴露,我怎麼能脫掉褲子,將自己的私處和傷口暴露在親人眼前!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開他。
遭到他醉酒後的毒打,我會連夜抱著女兒,逃回幾裏外鄉下的娘家去。我負氣出逃一段日子,何苦生大概覺得獨身的日子清苦無比,他需要享用我的身體,還要我伺候他飯食。便死皮賴臉地追到鄉下,有時不惜給我下跪,有時也給我母親下跪,保證書寫了一張又一張,抽向自己的耳光清脆而響亮。他痛心疾首地保證:如果以後我再對你秀芹不好,天打五雷轟,或是出門就讓車給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