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能改變什麼

封麵故事

作者:徐菁菁

6 月21 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東京為東京都議會選舉站台拉票,一些支持者在路邊為他鼓掌歡呼安倍的藥方

初來乍到,秩序感是日本給我的第一衝擊。從羽田機場的候機樓出來坐機場大巴,工作人員不厭其煩地將行李在道邊整整齊齊排列成隊,恭敬地向每一輛離開的巴士鞠躬。已經略顯陳舊的地鐵車廂裏,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的上班族擠在一起,安靜得聽不見說話,更沒有手機的聒噪。街邊,園林工人在綠化帶前鋪了一長溜墊布,端正地跪在上麵一板一眼清理矮樹叢上的繽紛落英。在國會議事堂的參觀入口,為暑期旅行的學生團服務的講解員堅持和每個人握手並致以歡迎詞。這個學生團大概有200人。呈現在外來人眼中的日本就像一架機器,每個齒輪都嚴絲合縫,竭力工作。

然而,這台機器的運轉情況已經被詬病了24年。從1989年的資產泡沫開始,“日本病”一詞就牢牢地纏繞著這個曾經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增長停滯、股市低迷、房地產貶值、老齡化嚴重。

對於生活在中國大城市的人們來說,東京的城市建設麵貌已經不再能帶來巨大的物質衝擊,但從銀座、澀穀連排的商戶,到人們整潔體麵的著裝;從超市裏五花八門的商品,到公共衛生間裏精心設計功能齊全的抽水馬桶,你依然不難得出結論:這是一個高度繁榮和發達的社會,隻是財富不再由豪車和奢侈手袋來表達。

“日本的經濟沒有媒體上描述的那麼糟糕,日本人的生活依然是富足的。”去日本以前,幾位在日本長期生活過的采訪對象都試圖扭轉我們的刻板成見。“日本已經是成熟完備的經濟體,對經濟潛力的開發已經相當飽和,你不能期待它能夠保持新興經濟體式的發展速度。”中國社科院日本經濟研究專家姚海天說。

那麼,如何解釋日本人的經濟焦慮?在日本生活過20餘年的評論家陳言舉例:“1993年以前,日本人從不覺得房價是一個問題。東京郊區70平方米的小兩居賣到1億日元是很正常的事情。房價突然暴跌時,我並不覺得周圍的人有特別悲觀的情緒,因為所有人都覺得第二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一般來說,日本男性會在30歲左右結婚買房,貸款30年。如果你在1990年左右買房結婚,那麼現在你已經50多歲。20年過去了,什麼都沒有改變。你手裏的房子可能隻值1000萬日元,你卻還在為1億日元的房款還利息。你當然非常希望國家能夠再來一輪通貨膨脹。這就像是‘擊鼓傳花’。擊鼓的時候大家都很興奮,但鼓聲一停,手上拿到花的人卻又特別尷尬和失落。”

過去24年裏,不斷升值的日元給日本的對外貿易施加著持續的壓力。以索尼公司為例,通過增加以美元為基礎的成本支出比例,該公司已經將美元對日元彙率波動對公司的影響減小到“接近於零”。然而在歐元區的成本支出方式卻很難改變,因而隻要日元與歐元交換彙率升值1日元,該公司就會白白損失了600億日元的毛利潤。同時,國內保持著全世界最低的通脹率,呈現出“零物價上漲”甚至“負物價上漲率”的通貨緊縮狀態。在拉動經濟增長三駕馬車中,出口和消費都處於停滯狀態。

日本東京外彙交易所裏緊張的交易情景(攝於1987 年)

對外關係、領土問題或許能夠通過激起民族情緒獲得短暫的關注,但在沒有什麼能比經濟政策和經濟表現更能決定一屆政府的政治前途。曆屆日本政府試圖讓經濟的鼓聲重新響起來,但沒有人比安倍晉三的下藥更猛。

“安倍經濟學”射出的第一支箭是量化寬鬆的貨幣政策。今年1月22日,日本銀行發布了“2013年日本消費物價指數較去年上升2%”的物價安定目標;4月4日,確定實施“從量到質都不同於以往”的貨幣寬鬆政策,把量化寬鬆的目標由以往的隔夜拆借利率轉向為基礎貨幣,並要求在兩年內以每年約60萬億到70萬億日元的速度增加貨幣供應規模。日本央行還決定擴大長期國債購買規模,將包括40年期國債在內的所有長期國債列為收購對象,並將購入更多的房地產投資信托基金(REITs)和日股交易所買賣基金(ETFs)。

這樣大力度的貨幣寬鬆造成的第一個市場反應就是日幣彙率的下跌。從安倍政權成立前後到現在,日元貶值幅度達到20%。這在促進出口上的效果近乎立竿見影,根據日本財務省的數據,今年5月份,日本出口總額5.77萬億日元,同比增長10%,高於市場預期值6.4%,更是遠高於上個月3.8%的同比增速。

安倍貨幣政策的用心不僅在出口上。目前,在日本的GDP構成中,出口隻占11%。在2013年上半年舉行的二十國集團會議前,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對“安倍經濟學”的解釋是,強調寬鬆貨幣政策旨在刺激國內需求。

根據2012年底日本央行統計資料,日本國民持有資產1866萬億日元,而其中一半為現金與存款,遠遠超過歐美的水平。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研究員易憲容在研究中指出,由於日元快速升值,日本國民所關注的投資渠道與工具十分有限,銀行給出的投資品種往往隻有兩種:定期存款及外幣。一方麵,日本國民隻要持有利率極低的銀行存款及國債就可分享日元快速升值的成果,沒有擴大投資之欲望;另一方麵,這些資金大多掌握在年長者手裏,這一群體的消費需求本來就較小,而因為日元升值,進口品價格便宜,他們的消費支出還會進一步減少。

同樣,對於日本的機構投資者來說,也更願意持有日本國債而不是尋找其他投資工具與渠道。2011年美國、德國、法國及英國的對內投資占GDP比重分別為23.2%、20.0%、34.7%和49.8%,而日本僅為3.9%。在吸引海外直接投資(FDI)方麵,英國與法國2011年吸引的FDI占GDP比重為49.8%和34.7%,日本則僅有3.7%。而“安倍經濟學”的隱性目的就是“通過彙率這個價格機製來改變日本銀行、企業及個人的經濟行為方式,改變或打破整個社會既有的利益結構及利益格局,改變日本企業及居民所持有資金的流向與市場預期,增加日本企業的投資需求及居民消費欲望,從而實現物價回升及經濟增長之目的”。

安倍認為,日本金融資產的六成以上由60歲以上的日本人所擁有。所以,他要努力地讓這些人吐出自己的存款。從今年4月起,日本政府全麵推行“祖父母教育減稅”政策。這一政策的核心內容就是“祖父母向孫輩每人提供1500萬日元以內的教育資金時,免除贈與稅”。

安倍以“高姿態”幾度公開表示,不但設定2%的通脹目標,甚至稱這個通脹目標是“中期目標”。也就是說,日本的年物價上漲率很快就會超過2%。這是告訴消費者,要購買觀望已久的大件商品,現在似乎就是最好的時機了。

日本財務省的數據顯示,日本3月家庭開支按年急增5.2%,遠高於市場估計的1.8%,是9年來最大升幅。東京最大的連鎖百貨商場“三越伊勢丹”3月的營業額也比去年同期增長了9.4%,這是從前難以想象的事情。就連高爾夫球俱樂部的會籍價格——泡沫年代的典型經濟指標——也出現了上漲。但值得注意的是,根據野田政府時期的計劃,日本將在2014和2015年將消費稅提升到8%和10%。

“安倍經濟學”的支持者、大和綜合研究所主任研究員熊穀亮丸表示:“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提高商品的價格。價格一旦提升,企業的業績就會有所增長。然後,在半年或者一年之後,企業員工的工資也會隨之增長。最後,國家的稅收也會增加。這樣一來,國家、企業,我好你好大家都好啊。”以這樣邏輯,安倍經濟學似乎將順風順水地取得成功。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封建領主毛利元就的銅像理想與現實

在安倍的老家、日本山口縣的萩市,有一座封建領主毛利元就的銅像。毛利元就曾給自己的三個兒子講“三矢之訓”的寓言。他說,三兄弟若不團結一致,就會像一支一支的箭那樣容易被折斷;但若是三支箭合在一起,就不容易被折斷了。

這便是“安倍經濟學”三支箭說法的來曆。安倍的第二支箭是“靈活的財政政策”:日本政府先後通過了13萬億日元的“2012年度修訂預算案”和在2013年度增加92.61萬億日元的必要公共投資的議案。

安倍在6月14日射出了第三支箭:經濟增長戰略報告。這份報告提出了三個增長戰略。第一個是工業複興,包括工業重組、勞動力市場改革、IT業發展、創新等。第二個戰略是創造新的市場增長點,主要集中在醫療、能源、基礎設施、農業和漁業。第三個戰略強調全球化,推進貿易關係,促進外國投資和日本勞動力的全球化水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日本經濟與商業研究中心主任休·帕特裏克評論說:“這個計劃在參議院選舉前5周發布。毫不奇怪,這些措施的細節、優先點和實施步驟都很模糊。”

“現在要判斷安倍經濟學是否能夠成功實在太早了。今年,日本的經濟增長可能達到2.5%,但這並不足以改變通貨緊縮,為經濟長期增長提供動力。也許它造成的最大衝擊是改變了人們對日本未來的預期,變得更為樂觀。這種樂觀主要是因為日本人已經厭倦了過去20年的‘日本病’,急於為安倍經濟學買單,或者說更急於為一個出眾的領袖買單。”帕特裏克說,“現在安倍的第一支和第二支箭取得了不錯的經濟反應,但是除了短期效果,我們很難對未來有所判斷。人們對經濟的預期是難以管理的。財政和貨幣政策本身無法造成良好、穩定和長期的增長,它們隻是創造了一個潛在的政策環境。日本需要的是自由市場和結構改革。”

5月23日,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宣布美聯儲可能削減資產購買規模,收緊量化寬鬆,一路狂飆的日本股市立刻創下自福島地震以來最大單日跌幅。在6月份,日經指數從頂點下跌了20%。彭博財經的馬休·克萊恩指出,日經指數是隨著海外投資者投入更多的資金而上揚的,外國投資者是推動日經指數上行的主動力,而日本的國民則忙於將囤積的股票脫手。日本股市依賴於極度寬裕的流動性,領漲的板塊多為金融或原材料類,而在美國,房地產、消費類領漲股市顯示美國經濟在出現實質性增長。伯南克的說法令國際投資者擔心流動性將收緊,立刻給日經指數帶來了強烈衝擊。這也顯示,外國投資者風聲鶴唳,本國的投資者更是如此,市場並未對日本真正恢複信心。

如果美聯儲真的減弱量化寬鬆力度、美國經濟不斷走強,那麼美元很可能會大幅升值。雖然這意味著日元會大幅貶值,進而使得通脹率有可能突破2%這一目標。但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利率將會大大升高,安倍所希望的通脹走高和超低利率二者兼得的目標就難以實現。根據《日本經濟新聞》4月的調查,即便是在目前低利率情況下,僅有18.4%的企業計劃研究發行公司債,75.7%的企業回答將按原計劃進行設備投資。而目前,日本的上市公司中近50%的企業無明顯借貸。

另一方麵,日本經濟脆弱性的最大來源是其對進口能源的依賴。所有進口原材料的成本都是以美元計價的,日元貶值將導致原材料價格大幅上漲,至少會部分抵消弱勢日元對出口競爭力的提升。日本財務省的數據顯示,盡管今年1月至6月,日本的出口額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長了4.2%,為億日元,但由於日元在外幣彙率市場持續貶值,導致液化天然氣和原油的進口額在換算為日元後不斷上漲,因此日本貿易收支呈現48438億日元的赤字。這是自1979年統計以來,半年內赤字金額最高的一次。

安倍將自己的首要目標設為戰勝長達15年的通縮緊縮。日本核心消費者物價指數(CPI)在6月終於迎來了一年來的首次上漲。0.4%的幅度也是5年內最大的一次。但其主要原因還是電費和汽油價格上漲。“這種由成本帶動的通脹不應被視為特別正麵的。”瑞穗綜合研究所資深經濟分析師山本康雄稱,市場人士“對通脹穩定回升的前景持懷疑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