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難
作者:蘇墨白
蘇小喬第一次見到駱安,是在駱涇川的老家。穿著髒衣服的小女孩,腦袋光禿禿的,頭皮上有幾道長長的疤。駱涇川叫她:“安安,過來,爸爸來看你了。”
已經十歲的女孩子,怯怯看了她一眼後,衝進爸爸的懷裏。
看著駱涇川抱著女兒,蘇小喬一直都是笑的。窩在爸爸懷裏的女孩子則上上下下打量著她:高跟鞋,白色的連衣裙,頭發是公主一樣的波浪卷。她很年輕,明明還有更好的未來可以選,卻嫁給了有個女兒的駱涇川。可她就喜歡他站在課堂上,笑眯眯地問大家:“詩經中最美的情話是什麼?”
作為中文係的學生,才入學的她想都沒想就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微微一愣,講台上的男老師道:“如果我沒記錯,此句出自《詩經·邶風·擊鼓》,此文為典型的戰爭詩,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原意應是:一同生死不分離,我們早已立誓言。讓我握住你的手,同生共死上戰場。”
他話說完,課堂上哄堂大笑。蘇小喬臉窘得像番茄一樣,如果一切停在那裏,她不會對這個老師產生一絲絲的好感,甚至還會討厭他的自負。就在大家都笑她的時候,講台上的駱涇川推了推眼鏡道:“不要笑,其實這位同學答得也沒錯,這句詩從宋就開始有人用在感情上,前人的錯,怎麼能讓一個漂亮的姑娘買單?”
一句話緩和了她的尷尬,他照舊在下課時點名,點到她時道:“小喬,銅雀春深鎖二喬的小喬嗎?”
那是第一個能把她名字真正意思說出來的人,旁人說到她名字總會說,小橋流水人家。可她做了七年語文老師的爸爸怎麼會那麼淺薄?曆史上小喬美豔無雙,讓周瑜和曹操競折腰,她是那個小喬。
紅臉點頭,那堂課讓她再沒忘了他——中文係最年輕的副教授,喜歡穿棉麻的衣服,帶黑框的眼鏡,他閑適優雅得讓人傾心。那之後她插足他的感情,要他和女友分手,足足追了四年,才如願以償嫁給他。所以這世上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做不到就是你還不夠努力。
為了討好心上人,婚後她主動要求把他的女兒接來同住。
駱家的老宅很大,因為三代都是讀書人,裝潢古舊傳統,大廳放著一張羅漢床和幾把椅子,床後擺著神龕,上麵供奉著一個白色的壇子。
坐定,急於討好女孩的蘇小喬從包裏拿出一包糖道:“安安,你看看這是什麼?”
母親早死,爸爸又忙於工作,被祖母養大的女孩子性格古怪,她看著進門前一直拉著爸爸手的女人什麼都沒說,一把奪來蘇小喬手裏的糖,很久沒剪的指甲在蘇小喬的掌心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手心的刺痛讓蘇小喬皺起眉頭,不能發怒,她看著駱涇川點了點頭。
抱著女兒,駱涇川開口:“媽,安安已經長大,我之前自己生活沒法照顧她,現在有了小喬,我們想把她接走。”
聽兒子這樣說,坐在木椅上的駱母看了一眼蘇小喬道:“自己都沒孩子,怎麼養別家的。安安還小,我再養幾年,等我死了,你們帶走。”
“媽……”
見駱母不鬆口,蘇小喬走到蘇母跟前,乖巧地說:“媽,您放心,安安是涇川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我會好好對她的。您年紀也大了,該享享清福了。”
“是呀,安安在這裏,也念不好書的。”
看一眼兒子,再看蘇小喬,老實的駱母躊躇半晌才點了頭。
那夜,駱母下廚留了兒子和新兒媳吃飯,城裏來的兒媳不同駱安的媽媽,那個十七歲就喜歡兒子、書都沒有念完就給涇川生下安安的女人從不讓她操心。可現在這個,指甲是新做的不能沾水,衣服上千塊一套,弄髒還要去幹洗,索性什麼都不幹。
晚飯後,駱母在廚房收拾,駱涇川帶著蘇小喬去散步。整個家都安靜下來後,趴在廚房看著奶奶刷碗的女孩子才道:“你不要我了?”
啞啞的嗓音嚇了駱母一跳,她油膩膩的大手把這個自小帶到大的孩子抱在懷裏道:“我還能一直帶著你?跟你爸回去,那女人要欺負你,你和奶奶說。”
駱安委屈道:“我不走。”
“走吧,我總有死的一天。”
那時候帶大小姑娘的老人並不知道,把小小的她推出去,會讓她比自己先離開。
“奶奶,如果她不要我,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
她,不是媽媽,也不是阿姨,隻是一個陌生卻要打亂她世界的人。
那晚,駱母把當年駱安母親住過的房間收拾幹淨給駱涇川和蘇小喬住。原本每次駱涇川回來都要和爸爸住在一起的駱安被蘇小喬關在門外,蘇小喬幹脆地和貪戀爸爸懷抱的女孩子說:“駱安,你長大了,要自己睡。”
惡狠狠地看著這個拆散爸爸和自己的女人,駱安用力一推,蘇小喬跌在地上。
看著跑遠的身影,漂亮的女人拍淨身上的土,可她臉上的笑卻不是善意的。
小孩子的世界很簡單,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但如果你對我不好,我也不會讓你舒坦。就像玩具,你給我我會和你做朋友,不給我,要麼我把它奪過來,要麼我就把它毀掉。
安靜的夜裏,靠著河岸的駱家靜得讓人害怕,沉睡的蘇小喬聽到喘息聲,已經是深夜了……
“哈……哈……”那聲音很大,撲在臉上的氣卻是冷的。
剛剛和駱涇川出門的時候,鎮上的人說到駱安的母親,費盡力氣生下女兒,掙紮著想要看一眼孩子,努力睜大眼睛,手才抬起,腦袋就歪了下去,死在了止不住的血裏。想著那些話,蘇小喬就覺得耳邊的喘息聲越來越刺耳,曆來神鬼不信的她,在這個晚上害怕了。
漆黑的夜裏,蘇小喬睡不著,下床喝水,卻怎麼都找不到床下的鞋子,用力推醒駱涇川,打開燈,她明明放在一起的兩隻鞋,隻剩下了一隻。
“涇川,我的鞋沒了。”
駱涇川戴上眼鏡,道:“是不是踢到床下了?”
推著他,蘇小喬道:“你看看,我不敢。”
“明早再看吧,一隻鞋而已。”
駱涇川翻身繼續睡,害怕的蘇小喬低頭去看床下,突然想到什麼的她嚇得縮在床上。她記得小時候在鎮上外婆家長大,那個陰陽怪氣的老太太常說,夜裏丟了鞋千萬不能找,那是被不幹淨的東西穿走的,找了那東西也會把你弄走。想著外婆的話,眼前仿佛就是駱安媽媽死前的樣子,女人的眼睛睜得奇大,瞳孔散開,頭像是斷掉一樣耷在肩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鬼作祟,閉著眼睛的蘇小喬一直在念叨著:“我會對安安好,一定會。你放心……”
她並不知道,那個夜裏,漆黑的窗外,十歲的駱安蹲在狗窩旁,腳下是一隻精致的蕾絲鞋。小孩子對突然闖入自己世界的陌生人總是有敵意的,況且那還是要成為她媽媽的人。媽媽不會不讓她和爸爸在一起,媽媽不會把把她從奶奶身邊奪走,她不要她好過,那她也別想過得痛快。
隔天清早,一夜沒睡又找不到鞋的蘇小喬懇求駱涇川提早離開,拗不過她的胡鬧,駱涇川訂了當天的車票。
駱母給駱安收拾衣服的時候,站在牆邊低頭看新鞋子的女孩子沉默好久才道:“奶奶,我會像甜甜一樣嗎?”
甜甜。想到那女孩,駱母一陣心疼。那個長相白淨的女孩兒和安安一樣大,媽媽離家後父親娶了繼母,繼母懷孕之後對甜甜越來越差,有一次因為甜甜說錯了一句話,竟然被狠心的繼母鎖在草棚關了兩天。結果草棚失火,家人都逃出來後才想起那個十歲的小姑娘,再去救已經來不及了。或許是命不該絕,一場大雨救了女孩。可有時候,活著還不如死了。她的半個腦袋像是融化了一樣,一隻眼睛被眼皮蓋住,被燒得皺巴巴的頭頂隻剩光禿禿的腦殼。
因為甜甜沒了頭發,駱安也剪了自己的,把頭皮剪得斑駁流血也不在乎,隻是為了和朋友一樣,那是十歲女孩子執著到可怕的友情。
也許是蒼天有眼,甜甜的後媽狠狠摔了一跤,早產的孩子生出來也沒保住,算是報應吧。
車離開老宅,沒哭也沒鬧的安安坐在車上,但駱涇川和蘇小喬都沒看到,狗窩旁散著蘇小喬給的糖,糖果下的土裏埋著她的鞋,土上則是一個大大的“X”。
汽車轉火車,到新家已經是傍晚了,坐落在鬧市區的房子,被蘇小喬裝修得奢華大氣。
拉著駱安換鞋進屋,蘇小喬抱來一隻灰色的貓,討好一般道:“安安,這是緹娜,阿姨的貓。以後我們不在家,你就和它玩好不好?”
灰貓有著一雙黃色的眼睛,趴在女主人懷裏懶懶叫著。駱安最厭惡貓,貓太勢力,跟眼前這個女人一樣,所以她靠在爸爸腿邊看都沒看。
駱涇川尷尬一笑,拉著駱安去了臥室。粉色牆紙的閨房有夢一樣的白紗簾和公主床,可女孩並不高興,她紅著眼圈抬頭看爸爸:“我能和你一起住嗎?”
不等駱涇川回答,抱著貓的蘇小喬就厲聲道:“不行。”
女孩子的表情越來越委屈,她道:“可是我害怕。”
“害怕也不可以,你要學會自立,涇川我們走,要她自己收拾。”
拍了拍女兒的臉蛋,駱涇川道:“安安,聽蘇阿姨的話,你也該長大了。”
那聲阿姨說得蘇小喬十分不痛快,她把駱安要來不是要當阿姨的,她要當她的媽媽。可那話她當著駱涇川說不出。
因為蘇小喬,搬到新家的駱安很少說話。不過二十幾歲的就成了別人媽媽的蘇小喬也沒什麼耐心,起初看著駱涇川的麵子,她還縱容駱安的叛逆,直到駱安動了她的貓,她終於爆發。
蘇小喬很疼貓,讓它吃最好的罐頭,睡最好的墊子,就連貓爬架也是最頂級的。平常如果駱涇川動了她的貓都不可以,又何況是駱安。
那是個下午,暑假已經快結束,駱涇川回學校報到,蘇小喬和朋友去逛街,午睡的駱安被留在家裏。沉睡中的女孩被一陣濕漉漉的撫摸弄醒,不耐煩地睜開眼,眼前竟然是一張灰色的貓臉和一雙詭異的黃眼,被寵大的貓舔著駱安嘴上午餐留下的魚味。
那一刻駱安嚇得連尖叫都忘了,她用力打在貓的身上,貓被打倒在地上,她又用力把枕頭砸在貓身上,直至貓不動了,她才跑去客廳給駱涇川打電話。可那個下午,不管被嚇得大哭的她怎麼打電話,駱涇川都沒接。
家裏回來人已經是傍晚,駱安跑到門口,眼淚似乎在看到爸爸的一刻就要流下來,可進門的卻是蘇小喬。
見她失望地扭頭回去,脫掉高跟鞋的蘇小喬問:“怎麼了?”
“沒事兒……”
習慣了她的冷漠,提著購物袋女人回了臥室。好久,才像是想起什麼,她一邊叫著緹娜,一邊滿屋子找,終於虛弱的貓叫從駱安的屋裏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