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風中,飛散的長發瞬間結了無數碎冰,簌簌招展細碎有聲,像是這一刻心亦在這般細碎的摩擦。
手指緊緊蜷進掌心,指甲掐入,無聲無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這天邊一線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搖最終動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飛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點僵硬,卻十分穩定,她必須先讓自己穩定下來,否則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緊張,會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鍾。
然後她看見了那冰洞。
看見冰洞中的刑架。
看見穿過冰洞的風,將刑架上的鎖鏈撞得叮當作響,發著清冷的微音。
卻沒有看見,想看見又怕看見的人。
孟扶搖輕輕的走過去,剛剛走到冰洞正麵,就被那自長空奔來的冰刀般對穿的風,擊得晃了晃。
刹那間她覺得那風穿過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細胞,把所有的熱血都換做寒冷,連心髒都被偷換,塞進了一把冰雪。
那凜冽至言語難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頂端的孟扶搖都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凍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著那風,心中比這一刻更冷的想著,這麼冷……這麼冷……
然後她目光一轉,又晃了晃。
她看見了刑架上穿過的洞,看見刑架背後的鎖鏈,看見刑架和鎖鏈上層層疊疊凝結成冰的新血舊血,看見那斑斑駁駁無處不在的刺眼的紅。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鎖鏈上,洞孔中,維持著滴落的姿態,亙古的凍結在那兒,似乎要用這樣的狀態,永久的留住一個人曾經受過的一切。
為她,受過的,一切。
孟扶搖久久的看著那血,看到麵色蒼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這一顆心都碎做這隱去星辰漫天飛雪,在長青神山之巔飛去無痕。
良久,她伸出手,緩緩摸上了那紅色的冰。
手指一觸上那血冰,眼淚轟然一下流了滿臉。
手指上的溫度和淚水的灼熱,將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脫力般的慢慢跪下來。
她將臉貼在那寒鐵的殷殷鮮血之上,任眼淚無聲奔流。
無極……無極……
你說你師父寵愛,此去定可無虞。
你說你等我到來,定當備酒設席以待。
我現在來了,可你在哪?
九儀大殿微笑承諾我美酒以待遠客的主人在哪?
你騙我前路和熙,你騙我備酒設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卻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騙我……你騙我……
奔湧自心底的血和淚,滔滔,這一哭似要流盡她一生的所有淚水,將這一生裏所有的愛而不能,都化作無盡的湧流,摻著他的血,她的淚,流下臉頰,流過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飛鳥絕的皚皚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瘋狂,甚至不再出聲,然而這般慟至無聲的流淚,卻擁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肅,不敢驚動。
冰風呼嘯,弦月幽幽,照見絕巔之上的纖細女子,緊緊抱著那刑架,跪在滿地冰雪之中;照見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淚,淚水無休無止自緊閉的眼簾中瀉落,混著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間,結成粉色冰珠,無聲散落在天地間。
很久以後,孟扶搖緩緩起身。
起身時,手一抽,隱約聽得細微撕裂聲響,最先貼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層表皮。
鮮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搖漠然看著鮮血淋漓的手掌,不覺得疼痛——和這一刻內心裏波濤洶湧鋪天蓋地的劇痛比起來,什麼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結,在月下閃爍著微紅的光。
她的血從此留在這九天絕巔,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開。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開的血色殷然,色澤鮮亮,孟扶搖低頭看著,確定這是新鮮的鮮血。
換句話說,就在最近,他還在這裏。
那麼現在,他去了哪裏?
孟扶搖捏緊手掌,不敢讓自己去想他重傷鎖在這裏日日夜夜受冰風穿身的漫長時光,九個月……九個月……那二百七十餘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樣的徹骨痛苦而又徹骨漫長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