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則 陳齋長論地談天(1 / 3)

天下事不論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即如豆棚上生了幾個豆莢,或早或晚,采些自吃;或多或少,賣些與人。不費工本,不占地方,鄉莊人家其實便利,也是小小意思。隻因向來沒人種他,不曉得搭起棚來可以避暑乘涼,可以聚人閑話。自從此地有了這個豆棚,說了許多故事,聽見的四下揚出名去,到了下午,漸漸的挨擠得人多,也就不減如庵觀寺院,擺圓場、掇桌兒說書的相似。昨日老者說到沒頭人還會織席、死的人還會殺人,聽見的越發稱道“奇怪之極”。回去睡在床上,也還夢見許多敗陣傷亡、張牙舞爪、弄棒拖槍,追趕前來,沒處躲閃。醒來雖則心裏十分驚恐,那聽說話的念頭,卻又比往日更要緊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

不料這個說書的名頭,看看傳得遠了,忽然傳到城中一個人耳朵裏,聽見城外有人在那裏說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頂方巾,遠遠走出城來,挨村問信。彼時從人頭上聽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話,卻誤說了一個“竇朋友”在村中講書,特來請教。東邊、西邊挨村問過,那裏有人曉得?將次問到那村中前後,有一人笑道:“先生差矣!此地並沒有姓‘竇’的朋友會得講書,隻有這邊村裏,偶然搭個豆棚,聚些空閑朋友在那裏談今說古。都是鄉學究的見聞。何足以瀆高賢清聽!”那人卻也笑將起來,道:“我委實誤矣!”

即便走到這邊村裏去,果然看見豆棚下有許多人坐著,他也便捱身進去。座內一個人看見這人捱進棚來,隨即起身扯著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齋長,姓陳名剛,字無欲,別號叫做陳無鬼。為人性氣剛方,議論偏拗。年紀五十餘歲,胸中無書不讀。聽他翻覆議論天地間道理,口如懸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國之人辯駁不過。不知那個勾引他到這鄉村裏來的?”

道言未了,那齋長也就對麵拱了一拱,開口道:“聞得這裏有一位大學問的朋友,講論古往今來的道理,小弟不遠數十裏,特來求教!”眾人俱是麵麵相覷,不知甚麼來曆,隻有昨日說書的老者道:“小弟輩偶然乘著風涼說些閑話,都是耳目前的見聞、道路間的事實,不通經書,不入理路,就象念那‘勸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氣還早,諸友尚未來齊,萬一小弟不知先生到來,在此放肆胡說,隻怕汙了先生之耳,連清晨的早飯也要噴出來哩!”

陳齋長道:“老仁翁言之太謙。小弟此來也不是好事,隻因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思想起來,此身既不能闡揚堯、舜、文、武之道於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張、朱之脈於吾黨,任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沒無聞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臨,亦生平難遘之會。先生如不棄老朽,請登上席,賜教一、二,大開眾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斷無所吝教!”

齋長聽老者這番說話,卻似挑動疥癩瘡窠一般,連聲道:“餘豈好辯哉?亦不得已也。”對眾人將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從那裏說起?”眾人道:“從未有天地以來說起,何如?”齋長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無窮之中渾然一氣,乃為無極;無極之虛氣,即為太極之理氣;太極之理氣,即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屬化生;一生之後,化生者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蟲,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若無身上的汗氣、木中朽氣,那裏得這根罧?可見太極的理氣,就是天地的根罧。或說來未必明白,取一張紙來,畫一圖你們去看。”那時就有這些好事的後生取筆的去取筆,借硯的去借硯,擺列得在桌上。那齋長取過一張紙來,畫出一圖與眾人觀看:

太極初分時,陽氣輕清,包旋於周圍;陰氣重濁,沉聚於中間。

眾人道:“太極理氣,怎麼就有陰、陽、日、月、星辰?”齋長道:“陽之精為日,陰之精為月。星辰浮運於天,俱以象顯。陰氣聚會於中為地,五行萬物承載於地,俱以形顯。譬如人鼻中氣息,出者發揚而溫,屬陽;入者收斂而寒,屬陰。陰凝聚於中,而水泥變化,五行皆備。陽浮動包羅於外,運旋上下,形如雞蛋。地乃雞黃,浮奠於中而不動。天如雞青,運動於外而不已。天行常健,自無一息之停。隨氣運動,自成春、夏、秋、冬、風、雲、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靈秀之氣,充溢滿足,自生聖人,以助造化所未備。故聖人與天地並稱者,正謂此也。說來未必明白,再畫一圖你們細看。”隨又畫出一個圖來:

日所到處即為時,如日到午則為午,餘時皆然。天包地而左旋,有南北而無東西上下。

眾人道:“天體輕清,那玉皇大帝在於何處?地體重濁,那閻王鬼獄又在何處?”齋長道:“天體輕清,時時運行,豈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晝在上者,夜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下;夜在下者,晝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宮,必因時刻運轉。難道神道也隨著倒轉來不成?地體極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積聚。若有閻王鬼獄,難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眾人道:“聖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天地在,聖人亦該在。如何羲皇、堯、舜、孔子也就隨世而沒?”齋長道:“未生聖人之時,此理此氣在天地。既生聖人之後,此理此氣,即在聖人。雖聖人壽老而終,那道德教化垂範萬世,與天地同其悠久,可見聖人之身雖沒,那理道依舊還之天地。天地常在,即聖人亦常在也。”

眾人道:“孔子是個聖人,也還去請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個怕死的緣故。”齋長道:“老子乃是個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論尚虛、尚無、尚柔。觀其訓弟子曰:‘觀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觀吾齒,齒亡,非以其剛耶?’天地生物,宜剛自剛,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齒皆象那舌根柔軟,連飯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長於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黃金,有白銀,有黑鐵,有銅錫。若說金銀性柔而貴,金銀不過打造首飾、器皿、玩物等類。在剛鐵,用於耕,則有粒食養命之功;用於廚,則有烹庖斷割之功;用於兵,則有安民禦盜之功。其他難以盡述,總之為其剛而可用也。人之貪色者,必以柔而眷戀;貪財者,必以柔而彌縫;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趨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剛,誰敢調戲得他?火性至烈,誰敢玩弄得他?義經、易理尊重‘剛’字,老子說個‘柔’字,則已違悖聖經天道矣。且人生不過百年,老子貪生於百歲之外。又欲陽神不滅,以造化之氣。故其尚虛無者實欲貪其有也,尚柔者實欲勝其剛也。與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

考得老子生於周末,即今河南府靈寶縣地方。其父名廣,乃鄉野貧人,幼與富家傭工,年過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鄉之愚婦,年過四十,尚未有夫。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靈氣,懷胎八十個月。主人惡其胎久,不容於家,不得已走於曠野,大李樹下,生下一白發、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廣為何姓,遂指樹為姓;見其耳大,遂名李耳。世人見其發白,呼為老子。及長而為周天子看藏書,做個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禮,故孔子有問禮、問官之舉。及後來年老,見周室將亂,遂騎青牛,西入函穀關,遇關尹名喜者師之,作《道德經》五千言於秦川銩稨縣。遂卒於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終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亂,又不建一毫功業於世,死後反為天上三清,豈有是哉?”

眾人道:“佛子西來之教如何?”齋長道:“佛氏亦貪壽之小人。其說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棄而不理,並欲絕滅其念慮,使心常空空無我。有耳目滅其視聽,使耳目常空。有口、體、手、足、陰陽之形,必盡製之不動,使百體常空。務要精、氣、神三者完足,會而為一,性靈不滅,常存於世。此以貪生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實也。盜天地之精華,不肯還之天地,是天地間之大賊也,豈得謂之真空?

考得佛未生之時,其母夢一大白象來夢中投生,自此懷胎。日日漸大,腹不能容,及生時,裂其母腹,死而後生。此天生怪異之人,將亂宇宙,故先殺其母耳。世間惡物如梟鳥,如蠍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後出。佛之生也,豈與惡類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傷其母,世人乃設齋打醮,百方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為梵王國主,有美妻、美妾,稱為菩薩。金帛、財寶極多,國雖殷富,而地方狹小,氣勢甚弱。四鄰之國,皆強橫暴虐,常常被他侵淩,佛國兵馬微小,不能抵敵,遂棄國而逃。沒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說,又立出許多四生六道、報應輪回的榜樣,以愚弄四鄰。他的意思,不過說道:‘你等今世殺我人民,搶我財物,後世必轉變犬馬填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