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則 介之推火封妒婦(1 / 3)

江南地土窪下,雖屬卑溫,一交四月便值黃黴節氣,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當空;無論行道之人汗流浹背,頭額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氣喘,無處存著。上等除了富室大家,涼亭水閣,搖扇乘涼,安閑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發披襟,逍遙於長鬆蔭樹之下,方可過得;那些中等小家無計布擺,隻得二月中旬覓得幾株羊眼豆秧,種在屋前屋後閑空地邊,或拿幾株木頭、幾根竹竿搭個棚子,搓些草索,周圍結彩的相似。

不半月間,那豆藤在地上長將起來,彎彎曲曲依傍竹木,隨著棚子牽纏滿了,卻比造的涼亭反透氣涼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張椅子,或鋪條涼席,隨高逐低坐在下麵,搖著扇子,乘著風涼。鄉老們有說朝報的,有說新聞的,有說故事的。除了這些,男人便說人家內眷,某老娘賢,某大娘妒,大分說賢的少,說妒的多;那女人便說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漢子不好,大分愛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可見“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裏提起、心裏轉動。如今我也不說別的,就把“妒”字說個暢快,倒也不負這個搭豆棚的意思。你們且安心聽著。

當日有幾個少年朋友同著幾個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著一把扇子,左手拿著不知甚麼閑書,看到鬧熱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詩,忽然把扇子在凳上一拍,叫將起來,便道:“說得太過!說得太過!”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卻是為何?”

那少年便把書遞與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說‘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做詩的人想是受了婦人閑氣,故意說得這樣利害。難道婦人的心比這二種惡物還毒些不成?”

那老成人便接口說道:“你們後生小夥子不曾經受,從不曾出門看見幾處,又不曾逢人說著幾個,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紀,寧可做個鰥夫,不敢娶個婆子。實實在江湖上看見許多,人頭上說將來又聽得許多,一處有一處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說不得許多。曾有一個好事的人,把古來的妒婦心腸並近日間見的妒婦實跡備悉纂成一冊《妒鑒》,刻了書本,四處流傳。初意不過要這些男子看在眼裏,也好防備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裏,也好懲創一番。男男女女好過日子。這個功德卻比唐僧往西天取來的聖經還增十分好處。那曉得婦人一經看過,反道‘妒’之一字從古流傳,應該有的。竟把那《妒鑒》上事跡看得平平常常,各人另要搜尋出一番意見,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鑒》之後刻一本‘補遺’、二集、三集,乃在婦道中稱個表表豪傑,才暢快他的意思哩!”

又有一個老成人接口道:“這《妒鑒》上有的,卻是現在結局的事,何足為奇?還有妒到千年萬載,做了鬼、成了神才是希罕的事。那少年聽見兩個老成人說得觔觔節節,就拱著手說道:“請教!請教!”那老成人說道:“這段書長著哩,你們須烹幾大壺極好的鬆蘿祘片、上細的龍井芽茶,再添上幾大盤精致細料的點心,才與你們說哩!”那少年們道:“不難,不難,都是有的。隻要說得真實,不要騙了點心、茶吃,隨口說些謊話哄弄我們。我們雖是年幼不曾讀書,也要質證他人方肯信哩!”

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摺攏了放在凳角頭,立起身來,說道:“某年某月,我同幾個夥計販了藥材前往山東發賣。騎著驢子,隨了車馱,一程走到濟南府章邱縣臨濟鎮之南數裏間,遇著一條大河。隻見兩邊船隻、牲口,你來我往,你往我來,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見有許多婦人,或有過去的,或有過來的。那醜頭怪腦的,隨他往來,得個平常;凡有一二分姿色的,到彼處卻不敢便就過去,一到那邊,都把兩鬢蓬蓬鬆鬆扯將下來,將幾根亂草插在髻上,又把破舊衣服換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象樣了,方敢走到河邊過渡。臨上船時,還將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幾把,才放心走上船,得個平平安安渡過河去。若是略象模樣婦人不肯毀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間,風波陡作,卷起那醃醃臢臢的浪頭直進船內,把貨物潑濕,衣服穢汙,或有時把那婦人隨風卷入水內,連人影也不見了。

你道甚麼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凶險惡孽?我悄悄在那左近飯店輕輕訪問。那裏人都要過渡,懼怕他的,不敢明白顯易說出他的來頭。隻有一個老人家,在那裏處蒙館的,說道:‘這個神道其來久矣。在唐時有個人做一篇《述異記》,說道:此河名叫妒婦津,乃是晉時朝代泰始年號中,一人姓劉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偶然飲了幾杯餓酒,不知不覺在段氏麵前誦了曹子建的《洛神賦》幾句,賦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靗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之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之出淥波。穠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蜘躕於山隅。

讀至此,不覺把案上一拍,失口說道:‘我生平若娶得這樣個標致婦人,由你潑天的功名富貴都不願了!吾一生心滿意足矣!’此乃是醉後無心,說這兩句放肆的閑話,那知段氏聽了心中頓然火發,就口中發出話道:‘君何說著水神的麵目標致,看得十二分尊重,就當麵把我奚落得不成人的地位?若說水神的好處,我死,何愁不為水神!’不曾說完,一溜煙竟走出門去。那伯玉那知就裏。不料段氏走到河濱,做個鷂子翻身之勢,望著深處,從空一跳,就從水麵沉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體,放聲大哭。急急喚人打撈,那有蹤影?整整哭了七日,喉幹嗓咽,一交跌倒,朦朧暈去。隻見段氏從水麵上走近前來,說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為神矣!君須過此,吾將邀子為偕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