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如血,霞光傾瀉在巍峨大峽與浩蕩大寧河上。高踞懸崖之上的大峽口老寨牆倒樓塌,濃煙烈火直衝天際。唯有一麵彈痕累累、上繡白色“飛龍會”三字的黑色大旗仍在曉風中獵獵招展。
城牆上的斜坡處,死屍遍地,硝煙彌漫。
“飛龍會”首領蕭天漢與殘存的部眾持械伏於牆堞後,緊張地注視著從突然沉寂下來的官軍陣地上大步走出的三名國民黨官軍。
萬籟俱寂,在無數黑洞洞的槍口逼視下,三名官軍踩踏著屍體、血跡,仍在繼續前進。
蕭天漢的親信韓長生俯身跑到他旁邊,急促說道:“總爺,大嫂去鐵關口快兩個時辰了,還沒把‘飛天虎’的隊伍拉來,弟兄們的子彈快打光了!”
蕭天漢心中煩亂,自我安慰道:“虎爺是‘飛龍會’的老朋友了,不會見死不救的!我猜他眼下恐怕也是遇上了麻煩,騰不出手來幫我們。”
此時,一艘輪船順著大寧河逆流而上,很快泊於水中。幾隻木船靠上去,將前來增援的夔府縣縣長鄭稷之帶來的一些黑皮警丁接上岸,絡繹不絕地開進陣地。
三名官軍在城樓下站住了。為首軍官仰起頭,威風凜凜地叫道:“蕭天漢,出來說話。”
蕭天漢猛地站了起來,說:“你大爺我就是蕭天漢,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城樓上手提雙槍背插單刀的蕭天漢,出現在灘子口官軍陣地上賀白駒的望遠鏡中。蕭天漢個頭並非十分高大,但勻稱孔武,眉眼間透射出一股凜凜威氣,他赤裸著上身,一身腱子肉在陽光下烏黑閃亮。
賀白駒係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第一混成旅旅長,他看了一會兒,將望遠鏡放下,目光卻依然落在蕭天漢身上。此時的他眉頭緊鎖,滿麵怒氣,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因為看到蕭天漢,他的心在狂跳,血在橫流,不禁咆哮道:“爹,今日攻下大峽口,我定要親手割下蕭賊首級,獻至您的墳前……十幾年了,總算是蒼天有眼啊!”
說著,他又猛然回首道:“孫副官長,立即電告軍座。”然後,他一字一句地口授電文:“半月來,我軍連克大巫山中的望娘寨、寸金灘、彌月沱、鐵關口等九村十八寨。白駒不敢懈怠,乘勝揮師追擊,今日攻破蕭匪老巢大峽口,已將匪首蕭天漢、華中玉、方妙玉及所部殘匪悉數斬殺,鄂西匪患,指日可清。”
此時,城樓下為首軍官喊道:“蕭天漢,天兵到此,勢如破竹,我奉賀旅長之命勒令你立即開門投降,否則城破之時,你就後悔莫及了。”
蕭天漢凜然回道:“要我姓蕭的投降,瞎了你娘的狗眼!回去告訴楊森,把你們占去的九村十八寨乖乖還我,我和楊森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軍官傲然喝道:“立即無條件投降,聽候賀旅長處置。蕭天漢,這是最後通牒!”
“去你媽的!”話音剛落,蕭天漢手一抬,軍官應聲倒地。另兩名士兵,見此情形,嚇得扭頭便逃,也被一陣亂槍放倒在斜坡上。
霎時,戰火重起,呐喊聲、槍炮聲震天動地。等一陣猛烈的炮火轟過後,軍號聲嘹亮地響起,賀白駒的官軍與鄭稷之的黑皮警丁湧出陣地,潮水般向著城牆衝去。牆頭上,蕭天漢一聲令下,數十挺自製的輕機關槍一齊伸出,彈雨像幾十條雨鞭,猛烈地向著進攻者狂射……一條石板小路,蜿蜒於崇山峻嶺的濃密林莽中。馬蹄聲急促,一位身著紅色短靠,頭纏紅巾的女子,正俯身馬上,飛矢般一掠而過。
此女子就是剛才韓長生所說的“大嫂”、蕭天漢的壓寨夫人方妙玉,三十歲左右,慧眼麗目,英氣逼人。
今日大峽口情況萬分危急,她飛騎趕去鐵關口急請平時與蕭天漢交好的“飛天虎”速帶人馬來增援,豈知“飛天虎”已歸附賀白駒做了國民政府委任的鐵關口團總。好在“飛天虎”念及往日與蕭天漢的情分,沒有為難她。無奈之下,她隻好飛身躍上馬背,猛然揮鞭,縱馬而去……大峽口牆頭上,蕭天漢用雙槍頻頻射擊,不少士兵與警丁倒在他那兩管彈無虛發的槍口下。
陡地,他又想起了什麼,眉頭一皺,扭頭叫道:“韓長生!”
韓長生聞聲而至。
蕭天漢將雙槍往腰間一插,一把奪過韓長生手中的機槍,急聲吩咐道:“老寨守不住了,你快帶幾個弟兄從北門設法出城,趕到夔府碼頭接華軍師。”稍頓了頓,他又神情愴然地補了一句,“老天爺要是有眼,我們就在老鷂嶺見麵吧。”
此時,大批官軍與警丁已如潮水般從斷牆城門湧入,與土匪們展開格鬥。
蕭天漢眼見一大群官軍已將護旗的弟兄圍成一團廝殺,不禁大吼一聲,一個“鷂子翻身”越過眾人頭頂直落旗杆下,雙腳剛一觸地,他將機槍一擺,對準官軍便是一陣猛掃。子彈打光後,他把機槍往旗杆旁一扔,反手抽出背上的單刀,向著城樓下狂暴地嘶吼道:“來吧,狗雜種!今天不是我蕭天漢死,就是你賀白駒亡……”
一個匪徒見蕭天漢毫無遮掩地挺立在牆堞之上,急得要死,奮力將他拖下,大喊道:“總爺,快快上馬,要是再不走,就遲了。”
蕭天漢回頭看了看牆內正在炮火轟擊下不斷倒塌的房屋,散臥四處的死屍,不禁痛心疾首,腳一跺,無奈地說:“走!”
蕭天漢與殘存的一幫弟兄飛身躍上坐騎,狂風般衝向北門,與攻進北門的官軍狹路相逢。眾人爭相向前,猛砍亂剁,經過一場血戰,終於衝出北門,向大山深處落荒而去。
賀白駒手持馬鞭,與鄭稷之率領部下浩浩蕩蕩地來到大峽口老寨大門前,沿途死屍狼藉,瓦礫遍地。
賀白駒等人直入老寨,站在蕭家祖宅大門前,殺氣騰騰地吼道:“殺光、燒光、搶光,把這土匪窩,給我夷為平地!”
眾官軍與警丁聞令,將一束束火把扔向一間間房屋。熊熊火光中,官軍警丁爭相對著倉皇逃出的男女開槍射擊。
鄭稷之厲聲吩咐保安營營長胡之剛:“一定要找到華中玉,我今天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賀白駒與手下大步走進老寨裏的“靜安園”,眼前景致,讓他大吃一驚,說:“蕭天漢這個土匪,居然還在他老巢中玩起了洋派!”
緊隨其後的鄭稷之趕緊道:“旅座恐怕不清楚,蕭天漢是個武棒棒,可他那軍師華中玉被英國人招募到歐洲,當過幾年華工翻譯,把洋人那一套生活方式,全搬到這兒來了。”
方妙玉縱馬穿出莽莽林海,躍上一道高坡,猛地將韁繩一勒,坐騎高高躍起,長聲嘶鳴。
山腳下的大峽口老寨,已是一片火海。
方妙玉驚得“啊”的一聲慘叫,隨即熱淚滾滾而下,愴然道:“天漢,妙玉來遲啦!”說著,縱馬向大峽口狂奔而來。
方妙玉揮舞著一條長蛇般的黑色皮鞭衝進北門,恰似飛將軍從天而降。
官軍們被這突然襲擊嚇昏了頭,有的驚叫著撒腿便跑,有的慌不迭舉槍欲打,但還未來得及摳動扳機,那槍已被鞭梢卷得不知去向。待守門官軍回過神來,方妙玉已向寨中奔去。
方妙玉直奔“靜安園”。在小洋樓前麵的草坪上,眾多士兵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住。
賀白駒、鄭稷之與幾名軍官聞亂衝出小洋樓。
方妙玉鞭指賀白駒,怒問道:“姓賀的,蕭天漢在哪裏?”
賀白駒對著駁殼槍吹了口氣,冷冷一笑道:“他麼?哼,賊婆子,蕭天漢早已做了我的槍下之鬼。”
“啊!”方妙玉一聲慘叫,飛步向前。
“慢。”賀白駒喝道,“早聽說你得了百子庵慧清老尼的真傳,武功了得,賀某今天倒想領教領教。”
方妙玉最擅長的是師承於百子庵慧清師太的“金攢指”,那十個纖纖玉指上,套著亮閃閃的尖利指箍,玉手輕搖,快如飛梭,乍看疑似龍鱗閃動,頻頻往賀白駒身上三十六大穴戳擊,若是戳中要害,立即可取人性命。
賀白駒雖然身材魁偉壯實,手法卻甚是敏捷,隻見他一個“餓虎撲羊”,身子騰空,十指成虎爪形,居高臨下向著方妙玉撲擊而來。
方妙玉見他來勢凶猛,不敢以力抗力,就地一滾,閃避一邊,不待賀白駒落地,已轉身欺步上前,施展開小巧武功,與之遊鬥。
賀白駒也算是四川武林中名聲赫赫的人物,自然知道“金攢指”的厲害,半分不敢大意,每見她指頭戳來,便急忙引身閃避。鬥了三五十招,他竟占不了半點兒上風。眼見方妙玉一招狠似一招,他心中不由得隱隱有了些怵意。這時,見她又一招“分花拂柳”迎麵擊來,他慌忙往後一仰,背部觸地的一刹那,腳尖向上一揚,使個“朝天蹬”,想去踹方妙玉肚皮,不料她那身子卻剛好在他腳尖上方寸餘之地一掠而過。就在那一瞬間,她單手一捋,竟將他一隻靴子脫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賀白駒居然被這麼一個年輕女子戲弄,禁不住熱血上湧,滿麵紅臊。他在起身之時,右手已飛快地從內衣袖囊裏擠出一粒鐵彈攥在手心,向著方妙玉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哈哈一笑,說道:“玩耍嬉鬧,算得什麼真功夫?”
方妙玉並不應聲,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手一揚,將靴子扔了過去。賀白駒順勢將手一揚,方妙玉以為他是伸手接靴,毫不留意,待陡地覺得右膝蓋猶如火燙般奇痛難忍,方明白自己已中了賀白駒的暗器。
方妙玉“噗”地單腿跪了下去,雙手捂住膝蓋,杏眼圓睜,怒道:“賀白駒!你……好卑鄙!”
賀白駒大步走到她麵前,得意地笑道:“賊婆子,這叫做兵不厭詐呀。你莫非忘了,江湖上稱我為‘神彈子賀白駒’麼?”隨即,臉倏地一沉,喝道:“給我綁了!”
眾兵士一擁而上,立即將方妙玉擒住。
賀白駒對鄭稷之說:“鄭縣長,你立即將她押回夔府,關進我旅部大牢嚴加看守。待我抓住蕭天漢、華中玉回來,再打發他們三人一同去豐都城裏做鬼!”
方妙玉聽出蕭天漢還沒死,不禁心裏一喜。
五花大綁的方妙玉,被鄭稷之手下的黑皮警丁押著,一瘸一拐地向老寨城門走去……千裏峽江,風光雄奇。
英商太古公司的客輪“明通”號正溯江而上,“米”字旗在船頂獵獵飄揚。
頂層甲板上,散坐著金發碧眼珠光寶氣的外國旅客與衣冠楚楚的“上等華人”。
華中玉獨自坐在一張小茶幾旁。他身著白綢對襟短衫,頭戴白色禮帽,手中一把精致折扇舒徐搖動,其胸前那枚白底金花的維多利亞女王勳章,在朝陽下閃耀出一團奪目的光彩。
此時,他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岸上緩緩移過的景物,耳朵卻暗暗地留意著旁邊一男二女三位歐洲旅客的談話。自上船兩天以來,他已經了解到,此刻背對他坐著的那位看上去神態莊重的中年男人,是英國政府派駐重慶的領事鮑威爾,緊挨著他的是他的妻子,而正對他夫妻倆“呱噠呱噠”說話的艾特麗絲女士,竟然是世界著名大富翁美國財閥洛克菲勒的親妹妹!
即便是到過西歐諸國見多識廣的華中玉用多麼嚴格的眼光去挑剔,艾特麗絲也算得上是個絕世貴婦。她那精心描繪過的眉毛給她那清澈的眸子以一種特殊的美感,皮膚白如奶酪,麵容和嘴唇色彩鮮豔,眼睛裏放射出青春勃發充滿無窮欲望的光輝。而且,她的衣飾華貴得令人目眩。
高峽直刺蒼穹,大江滾滾東去。幾隻上水木船正傍著河岸逶迤。一大群僅襠部搭著塊窄窄的布條,全身近乎赤裸的纖夫,在陡峭的絕壁上艱難蠕動。號子聲雄壯起來,在大峽裏回蕩撞擊,發出一串串撼人心魄的巨響。
艾特麗絲驚喜地叫喊起來:“啊哈,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家是多麼神奇壯麗啊!”
鮑威爾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她,表示正在認真聆聽她的講話。而華中玉卻注意到,領事夫人羨慕而不無矜持地盯著的,卻是艾特麗絲手指上那一枚大如鴿蛋熠熠閃光的紅寶石戒指。
英俊而衣著邋遢的英國青年羅萊德捧著一個精美的玻璃匣子湊上前去,諂媚道:“女士們,要首飾嗎?項鏈、戒指、手鐲,全是中國宮廷裏用過的,真正的稀世珍寶。”
鮑威爾瞪著他,滿臉鄙夷地說:“你找錯對象了吧?這樣的假貨,也敢拿來騙我們的錢?”
羅萊德趕緊討好地對艾特麗絲說:“小姐,我知道你是個大人物,我在報上見過你的相片。我也是個美國人,我的家鄉在賓夕法尼亞州……”
“對不起。”艾特麗絲也鄙夷地盯著他,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認為在這裏見到我的一位倒賣假古玩的同胞是一種榮幸。”
羅萊德愕然一震,猶如劈麵挨了重重一個耳光。他知趣地轉向另一張茶幾,向著一對意大利母女繼續兜售。
護航隊的英國軍官賓查中尉帶著兩名士兵,神情傲慢地登上頂層甲板巡邏。他輕蔑地瞥了華中玉一眼,剛欲走過去,卻被他胸前的那枚勳章吸引住了,眼中頓時射出驚訝。
“噢,維多利亞女王勳章!上帝呀,這是我們大英帝國軍人至高無上的榮譽……中國人,你怎麼……”他詫異地喊叫起來。
華中玉淡淡一笑,看看勳章,自豪地說:“我參加過歐戰,在西線的戰壕裏同英國軍隊並肩戰鬥了三年。這是勝利後貴國政府授予我的。”
賓查中尉的臉上倏地湧現出崇敬的神色,他雙腳一碰,向華中玉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那兩名士兵也跟著他效仿。禮畢,他們才轉身離去。
華中玉怡然笑了。
宜昌碼頭,一派嘈雜喧囂。
華中玉站在自己的單人艙房門前,注視著下麵的情況。他看見賓查中尉帶著四名護航英兵正站在棧橋兩側,監視著上下輪船的中國旅客,稍覺可疑,就凶神惡煞地對其進行仔細搜查,不禁眉頭皺了皺,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往舷梯口走去。
下等艙裏,擁擠不堪,“飛龍會”的袁逵、黎勝與兩位弟兄圍坐在一起玩牌。袁逵會意地向華中玉眨了眨眼,示意他們一切安全。
中午時分,“明通”號已進入西陵峽。船上正是吃午飯的時候,餐廳門上寫著:華人禁止入內。可是,華中玉卻在裏麵堂而皇之地招待賓查。雖然不時有外國旅客向他投來驚奇的目光,但華中玉視而不見。他胸前佩戴的那枚女王勳章,使船上所有的英國人都對他刮目相看。
此時,華中玉把賓查請到餐廳裏來,實是為了那兩隻大皮箱裏的四十支駁殼槍。
桌上,擺滿了大盤小碗,還立著三個空酒瓶。賓查已讓華中玉灌得有些醉意了,結結巴巴地說:“華先生,你為我……如此破費,我真是……過意不去。”
華中玉豪爽地說道:“這算得了什麼?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嘛。”
“好,說得好!華先生,我們之間的友誼才是最珍貴的。”賓查高興地在華中玉肩膀上一拍。
華中玉也興奮地向仆歐揮揮手,說:“再來一瓶法國沙利鬆紅葡萄酒。今天,我要和賓查中尉一醉方休!”
殘陽西墜,夜色籠罩了山川大河古城。
裝扮成力夫模樣的韓長生和幾位弟兄,在夔府碼頭上注視著燈火明亮緩緩向躉船靠攏的“明通”號。此時,韓長生扭過頭來,低聲吩咐幾位弟兄:“腦殼放警醒些,準備接貨。”
下等艙裏,黎勝等人已經收拾好行李,彙入下船的旅客中,向艙口擠去。
一個中國茶房在舷梯邊喊道:“今晚歇夔府,明早天一亮開船,有上岸過夜的客官,請留意時間,莫要趕脫了船啊。”
就在這時,一隻滿載警丁的木船從上遊順流而下,飛快地向江邊沙灘靠攏。
華中玉也隨著人流上了棧橋,袁逵和黎勝一人扛著一隻皮箱,也緊緊跟上,兩名弟兄跟在他們後麵。
快登岸的時候,不料一個英國兵看見那兩隻皮箱異常沉重,將槍一掄,擋住了袁逵與黎勝的去路。兩位弟兄一愣,目光飛快地掠了一下華中玉,隨即強作鎮定地將皮箱放了下來。
“打開。”英國兵吼道。
後麵的兩名弟兄迅速將手伸向了腰間。
華中玉一看不妙,趕緊向站在岸邊的賓查叫道:“賓查中尉。”
賓查立即走了上來,問道:“華先生,是你的行李麼?”
華中玉道:“哦,裏麵是我為洋行收的一筆款子,你看……”
賓查瞪了那士兵一眼,不悅道:“你沒有看見他胸前的女王勳章嗎?華先生不是一般的中國人,他是我們大英帝國的功臣。”說著,大手一揮,“不用檢查了,華先生,請吧。”
華中玉雙手一拱,說道:“賓查中尉,我替洋行收款,常坐這條船,今後,還望你多多關照。”
賓查笑道:“希望你常來,我們是真正的朋友呀。”
登上碼頭,夜幕雖已垂落下來,華中玉仍壓下禮帽,戴上寬大的墨鏡。
身穿破衣爛衫的力夫們一擁而上,爭搶生意。
韓長生腿長身快,搶在頭裏大聲嚷道:“幾位大爺,這口飯賞給我吃吧。”不待對方說話,便伸手從袁逵肩上扛過了皮箱。
眾人沿著陡峭的石梯坎,慢慢往城門走去。
韓長生湊到華中玉身邊,低聲道:“華軍師,大峽口今早丟了,總爺叫我接你們馬上趕去老鷂嶺,馬匹已在城外備好。”
華中玉雙眉一蹙,驚道:“什麼?連老寨也……”
韓長生哀歎道:“唉,這一次,‘飛龍會’栽得慘呐!”
倏然間,江灘上吵嚷一片。眾漢子猛地回首一看,不禁大驚失色。
江灘上已經布開了警戒線,一幫警丁咋呼著奔上石階,將行人驅向兩邊。鄭稷之率領胡之剛等幾名警丁頭目,押著雙手被綁的方妙玉走下了跳板。
眾漢子一時亂了方寸。
韓長生焦急萬分地問道:“華軍師,咋辦……這咋辦啊?”
華中玉道:“穩起,切莫亂動。”他看到鄭稷之已快走到麵前,急忙將腦殼一埋,悄悄隱在人叢之中。
方妙玉倔強地將頭高昂著,一步步登上石梯坎。驀地,她雙眼一亮,又飛快地移開了——她竟然在這裏看見了華中玉、袁逵、韓長生等一幫兄弟。
眾漢子怔怔地望著方妙玉被押上石梯坎,消失在城門洞子裏。
“救不出大嫂,我們咋有臉再見總爺的麵?華軍師,你是高人,快給弟兄們拿個主意啊!”韓長生苦著臉兒求他。
情急間,華中玉也無計可施,隻好說:“走,此處不是說話處,到興隆客棧先住下吧。”
老鷂嶺一峰獨峙,高聳雲天。
一輪銀月高懸在嶺尖上,給漫山鬆林鍍上了一層銀白月輝。蕭天漢躺在一株巨大的鬆樹下,雖已疲憊不堪,仍輾轉不能入睡。形勢如此險惡,作為“飛龍會”的首領,他不能不為殘存下來的這百餘號人馬擔心。連日來,他們數次與官軍接火,皆被擊敗,賀白駒人多勢眾,槍械精良,再與之硬拚,無疑似以卵擊石……僅半月餘,彌月沱、寸金灘、望娘寨、洪家堡、大峽口等九村十八寨地盤悉數丟失。蕭天漢想,蕭家祖上創下的“飛龍會”,傳至今日已逾六代,莫非要毀在我蕭天漢手中麼?
一念至此,他心中如火衝騰,痛苦難當。這時,腳步聲雜遝,黑影憧憧,幾名土匪匆匆奔到蕭天漢跟前,急叫道:“總爺,總爺!”
蕭天漢驀然驚起,見為首兩個肩扛皮箱者是隨韓長生下山去接華中玉的嘍囉,不禁問道:“華軍師呢?你們把華軍師給我接回來沒有?”
“總爺,不好了!方師娘已被……已被鄭稷之抓到夔府去了。”
“啊!”蕭天漢又是一驚!
頓時,曆曆往事,閃入其腦中……
三年前,賀白駒率部進入大巫山,浩浩蕩蕩前來清剿“飛龍會”。不承想,蕭天漢一時大意,中了賀白駒的計謀,最後,身受重傷的蕭天漢一人一騎殺出重圍,衝進一片密林裏。此時,他隻覺得腦殼有些發暈,眼睛已有些模糊。
待至一個山坳裏時,他眼前驀然出現了幾處迷離的燈火,奔到山門前一看,原來是粉牆青瓦的百子庵。蕭天漢翻身落馬,忍住傷口的劇痛跌跌撞撞地跑進山門,闖進了庵堂。正在青燈下隨著慧清師太誦經的十幾個尼姑,嚇得大聲尖叫起來。
蕭天漢惶急叫道:“師太、師姑,官軍正在追殺我……”
慧清師太見是平時有恩於庵堂的蕭天漢,立即起身,上前言道:“剛才聽見槍聲愈近,我情知不妙,已經叫煜瑤等人從後門上山,去了白雲寺……哎呀,總爺傷得不輕!妙玉,快,你速帶總爺從後門上山。”
蕭天漢道:“師太,賀白駒此番來者不善,你們也得避他一避。”
慧清師太道:“庵堂乃清靜之地,與世無爭,他還能在佛堂上動刀兵麼?你們不要管我,快快走吧。”
兩人剛出庵堂,蕭天漢忽地一個趔趄,妙玉此時也顧不得男女間忌諱,一把將他攙住,奮力前行。
到得後院,兩人出了後門,往山林中疾走,正行間,猛聽得庵堂裏叫喊聲、搏殺聲、槍擊聲驟然響起。
妙玉趕緊將蕭天漢攙扶到爬滿常春藤的假山旁,撩開茂密的藤蔓,鑽了進去。
等到前院安靜下來,已是拂曉時分,四周薄霧如紗,空穀無聲。
妙玉扶著蕭天漢重回前院,隻見院子裏、庵堂內,四處散臥著師姑與官軍的屍體。死去的師姑,有的被刀劈,有的遭槍擊。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幾具被剝得一絲不掛的屍體。
妙玉找到慧清師太的屍體,臉色驟變,扔下蕭天漢,哭喊著撲了上去:“師父,師父啊!”
慧清師太身中數彈,已是奄奄一息,她將眼緩緩睜開,目視妙玉,囁嚅著:“殺……殺……賀白……”言未盡,已氣絕身亡。
“師父,我方妙玉不殺賀白駒為您報仇,就不配做您的徒弟!”方妙玉雙膝一屈,淚如泉湧……後來,妙玉還俗,改名方妙玉,做了蕭天漢的壓寨夫人。
華中玉等人遠遠跟隨在方妙玉身後,穿街過巷,直至見她被押進了設在文廟的旅部大門,這才轉身去城中十字街口的興隆客棧住下。
一路上,他們已打聽清楚,賀白駒尚在山中未歸,夔府現在隻有胡之剛的保安營和留守旅部的少數官軍。華中玉當即拿定主意,連夜劫牢,救出方妙玉。
在興隆客棧吃罷夜飯,華中玉即命隨韓長生來的兩名弟兄把煙款帶出城,直回老鷂嶺,並將劫牢主意告知蕭天漢。待一切安排停當,他獨自離開了客棧。
華中玉來到十字街口,遠遠隱身在屋簷下的暗處,目視著那隱入濃重夜色之中的縣衙大門……他仿佛看見那門樓前的旗杆頂上高掛著一麵上繡“南北通武館”的大幡,正迎風招展,獵獵作響。而眼前的夔府縣衙亦仿佛還原為華中玉的祖宅“南北通武館”。眾弟子在師父帶領下習練武功,吼喊有聲。館主華慶雲端著紫砂茶壺,在院中漫步巡視。
華慶雲乃鹹豐時武舉,為人正直,膽識過人,頗受當地人敬服。時逢“哥老會”盛行,崇尚“結仁”、“結義”,華慶雲被公推為夔府“義”字堂口龍頭舵把子,鄰近各縣袍哥亦仰慕華慶雲大名,紛紛派人前來聯係。華慶雲素有反清複明之誌,對“哥老會”尤為重視,乃在祖宅設“南北通武館”,名義上收徒授藝,暗地裏卻大肆招徠八方江湖朋友,連盤踞大巫山五代以上、屢與官府作對的“飛龍會”總把子蕭雲雄,也與他義結金蘭,互通聲氣。
華慶雲膝下有一子,名中玉,清秀聰慧。華慶雲對之愛若奇珍,自小便親授其藝。華中玉悟性極高,且練功不畏艱苦,是以武功逐日大進。
華慶雲雖係一介武夫,眼光卻頗為遠大,自忖當今世界,僅憑拳腳功夫已難以蹬打天下,便親自登門,將夔府城中一飽學之士、前清秀才傅璋請至家中,悉心教授華中玉。傅璋時已喪妻,膝下遺一小女傅筱竺,與華中玉一同讀書。
不久,蕭雲雄也將兒子蕭天漢送來華宅與華中玉、傅筱竺一起讀書。沒想到,蕭天漢稟性頑劣,喜武厭文,常挨傅璋戒尺,讀了兩年,便不忍其苦,逃回大峽口老寨,死活也不肯再來念那之乎者也。
華中玉與傅筱竺,少男少女,竹馬青梅。在華中玉考上由英國聖公會建在萬縣的惠仁中學那年,華慶雲與傅璋即給這一對金童玉女訂下了終身,決定等華中玉學業完成,即回來與傅筱竺完婚。
辛亥年,成都保路運動風起,各地義旗高舉。夔府知縣吳良桐得知,前不久奉詔由漢口經夔府入川的朝廷欽差端方於資中被誅,川督趙爾豐暴屍錦城街頭,嚇得魂飛魄散,急令保安團團長鄭稷之組織民團,發配槍械,挖深溝築高牆,意欲據城固守。
華慶雲聞風急動,寅夜攜家出城,利用袍哥名義廣發公片寶劄,並四鄉奔走呼號,幾天之內,將全縣各堂口武棚,黑白兩道上的弟兄集中起來,組織起兩千餘人的同誌軍,由他統領,包圍了夔府縣城。
眾人拍馬提刀,正鼓噪著欲攻城,忽聽得城中陡地一串鑼響,城樓上高豎起大書的“漢”字旗,竹竿參差不齊,高挑出吳良桐闔家十二口男女的首級。
華慶雲等正驚訝不已,隻見鄭稷之已站立城頭,高聲喊道:“吳良桐逆天而行,不聽忠告,稷之出於義憤,毅然將其誅滅,已宣布成立夔府鄂軍分府,決意與同誌軍同揮反妖之戈,共舞降魔之杵。”說著,鄭稷之猛然揮刀,將頭上發辮割去,續吼道:“諸位頭領若是不信,稷之削發以示反清妖之決心。”
華慶雲手下各路頭領聞之雀躍,喜滋滋地嚷著要進城大擺慶功酒宴。
華慶雲卻撚須道:“且慢,此人險惡異常,小心有詐。”
蕭雲雄卻說:“華總爺,怕他個卵!眼下我大軍壓城,莫說動家夥,就是一人屙泡尿,也能把這夔府城淹了,他姓鄭的再奸詐,還敢拿起腦殼往刀口上硬闖?走啊,進城去把縣衙門占了,就在那大堂上擺‘九大碗’,你我弟兄喝它個痛快!”
華慶雲思忖片刻,禁不住眾弟兄鼓動,遂向著城頭一聲大吼:“鄭稷之,既如此,請速打開城門,讓我義軍進城。”
鄭稷之道:“義軍挾威而來,意在取城。今夔府既已宣告反正,還望華總爺體恤民情,讓大隊人馬安駐城外,至於各位頭領,稷之自會率領闔城百姓簞食壺漿以迎之。”
鄭稷之話說得好聽,華慶雲自然明白他此舉純屬投機,不過事已至此,道理也在姓鄭的一方,自己若再下令攻城便師出無名,也有悖大義。
華慶雲與眾頭領匆匆商議後,隻好將隊伍駐紮城外,隻帶蕭雲雄等幾位首領和一小隊保鏢進城。
眾人到得城下,城門轟然洞開,一幫響器班子,分立兩側,人人身著戲裝,鼓腮弄舌,造出一派喜盈盈氣氛。
華慶雲等聽著舒坦,放下心來,正欲進城,不料城頭驀地一聲炮響,頓時槍聲驟起,彈矢如蝗,早已埋伏在此的保安團與民團如潮水般由南門、西門、東門湧出,向著早已嚇得作鳥獸散的同誌軍衝殺而去。
眨眼間,夔府北門外的田壩上幾成屠場,同誌軍猝不及防,無力招架,各股人馬或被殺,或被繳械,逃脫者寡。
華慶雲、蕭雲雄被保鏢拚命搶回,各自倉促率領手下弟兄力戰阻敵。蕭雲雄抵擋一陣,雖然勇猛無比,連殺數人,卻抵不住保安團凶猛的新式火器,眼見手下弟兄死傷慘重,華慶雲也不知衝殺到了何方,自忖無法再支撐,遂與師爺及手下兩個大頭目率兩彪人馬急奔大巫山遁去。而華慶雲見隊伍如同落花流水,大勢已去,難免痛心疾首,為避被擒受辱,一頭栽進百丈深峽,悠悠一縷英魂,竟隨大江東去矣。
除掉華慶雲,鄭稷之立即在城中貼出告示,汙蔑華慶雲“明為同誌軍首領,實係慣匪害民”等罪名,“予以正法”,旋即又帶領保安團,在城郊聖鍾坪抓獲了華慶雲父母妻小以及傅璋父女,後將傅璋父女押回縣城,華慶雲的親屬則被鎖入一間柴房,一把大火燒了個灰飛煙滅。而華氏祖宅“南北通武館”也被鄭稷之據為己有,並美其名曰“夔府縣衙”。
鄭稷之見傅筱竺長得眉目俊秀,清麗可人,遂強迫她做了自己的三姨太。傅璋性子剛烈,將鄭稷之罵了個狗血淋頭,竟十日不進水米而亡。
尚在萬縣的華中玉得知噩耗,悲痛欲絕,又恐鄭稷之心狠手辣斬草除根,於是含恨離校,亡命漢口,繼而輾轉去了上海,靠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在滬江中學當了一名英文教師。
七年後,歐戰爆發,中國亦為參戰國之一。但因國力太弱,派不出軍隊,但勞動力卻極其充裕廉價。英帝沙俄遂出資在中國大肆招募華工,到歐戰前線充作後勤人員使用。東線姑且不論,單單一個西線,便招募了十五萬華工。
心懷複仇之願的華中玉,抱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遂考取了華工翻譯之職,遠離祖國,去那戰火紛飛的歐羅巴闖出自己的前程……眼前是一條緊靠縣衙後院的僻靜小巷,華中玉閃身進去,順著牆根疾行一段,見四下無人,遂撩起長衫,逾牆而入。
院裏假山林立,花木扶疏。廂房內尚有幽明光亮。
華中玉躡行至門前,忽聞房裏有嚶嚶啼哭之聲,不由低聲急叫:“筱竺,筱竺。”
門倏地開了,月光映射著一張悲喜交織的秀麗臉龐。
“天呐,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華中玉大感愕然道:“筱竺,何出此言?”
“鄭稷之……他剛才說,他已經在大峽口……”傅筱竺泣不成聲,“親手把你殺死了。”
華中玉輕鬆一笑道:“鄭稷之的話能信,狗肉不也可做刀頭了麼?”
鄭稷之走進巨型寶塔般的奎星樓,正在底樓圍桌喝酒的胡之剛急忙撇下幾名警丁向他迎來,會心一笑,低聲道:“縣長放心,我已把那強盜婆子收拾妥當了,請您老上去慢慢享用吧。”
鄭稷之環視了一下四周,說道:“你們把酒菜弄到門外去,到月亮壩上喝。”
“怎麼……縣長還怕我們聽水響麼……哈哈哈哈!”胡之剛大笑起來,隨即吩咐警丁,“快,把酒菜端到外麵去,壩子上還涼快些哩。”
鄭稷之待警丁們擁出屋,便將大門關上閂死。他走到桌邊,掏出一個小瓶,把瓶裏的粉紅色藥末倒了一些在嘴裏,然後端起桌上的水碗,就著水吞進了肚子,這才登上樓梯,上了二樓。
原來,鄭稷之因長年縱欲過度,身子虧空得厲害,雖仍嗜色如命,但每每卻得之而不能盡享之,頗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憾。為盡情享樂,他便派人去漢口的西藥房裏用重金買來這種叫做“金烏蠅”的春藥,以備常用。這藥最能刺激性欲,服後立時令人無法自持。
月光被窗欞切割成無數塊零碎光斑投射進來,滿屋顯得迷離綽約。鄭稷之登上樓梯口,一眼便看見了已被連頭帶腦嚴嚴實實地纏繞在粗大柱子上的方妙玉。
鄭稷之掏出火柴,將桌上的油燈點燃,屋子裏頓時彌散開一團昏黃光亮。油燈旁,還備上了一把剪刀。鄭稷之笑了笑,把剪刀拿在手中,暗暗誇獎胡之剛為他想得細致周到。
“姓鄭的……你想幹啥?”方妙玉見鄭稷之拿著剪刀向她走來,不由駭然叫道。
“哈哈,你不用害怕,沒有抓到蕭天漢與華中玉之前,我們不會殺你。不過,我今天可要借用一下你這副如花似玉的身子,提提精神。”
“鄭稷之,你這老淫棍!你殺了我!你痛痛快快地殺了我!”方妙玉聞言,頓時大罵起來。
“殺你?我姓鄭的現在還舍不得哩。”鄭稷之雙手抓住方妙玉的衣領,用力往下一撕,整個胸脯赫然敞露出來。
方妙玉怒極恨極,怎奈全身上下無一處能動彈。她眼前陡然一黑,心中愴然悲叫:“天漢,妙玉要完啦!”
鄭稷之見她雙眸噴怒火,粉臉湧丹霞,倒是別有一番風韻,心中不由襲上一陣快意。而且,那藥力已湧了上來,催得他渾身血液發燙,亢奮難抑。他迫不及待地脫去自己身上衣褲,赤條條地站在方妙玉身前。然後,他右手拿起一把剪刀,在方妙玉身上東戳西撩,哢嚓剪動,左手不斷地撕扯,片刻工夫後,方妙玉也是赤身裸體了。
方妙玉自知今日難逃奸淫,恨氣攻心,竟將嘴唇咬破,“噗”地一口血沫,向著得意洋洋的鄭稷之臉上啐去。
“好,好。”鄭稷之抹去臉上血汙,迭聲誇道,“賊婆子,我就喜歡你這股野味,你越野,大爺我就越上勁。”
此時,藥性已然大發,鄭稷之感到體內如烈火焚燒,奇癢難耐。那杆老槍也堅硬如鐵,他趕緊扔下剪刀,一手摟住方妙玉腰肢,一手用力掰開她的腿縫,將整個身子凶猛地貼合上去……方妙玉用盡全力掙紮,可惜連一絲也動彈不了。她萬念俱灰,身子陡然一鬆,像個普通女人似的尖聲號哭起來……夔府文廟與縣衙僅一牆之隔,紅牆黃瓦,老樹丹墀,靜臥在溶溶月色之中。
大門前有一塊前朝時立下的高大石碑,上鐫:凡軍民人等在此下馬。而此時,門旁的吊牌上赫然寫著:第一混成旅旅部。
大門前的崗亭裏,哨兵的身影依稀可見。清冷寂寥的小街上,一隊巡邏兵走來。巡邏隊剛轉過前麵的街口,六個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麵漢子出現了。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到文廟的圍牆外,靈貓般逾牆而入。
為首之人,正是華中玉,他在傅筱竺處並未久留,便回到了興隆客棧,待時至午夜,才與弟兄們打開後門,溜了出來。
一個警丁哼著小曲,提著兩隻空酒瓶,搖搖晃晃地從路上走了過來。
華中玉和弟兄們伏身在樹叢間,目不轉睛地瞪著他。警丁剛走到他們麵前,韓長生和黎勝敏捷地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將他拖進了樹叢裏。
袁逵將一把雪亮的尖刀戳進警丁口中,惡聲問道:“說,你們把方妙玉關在哪裏?”
警丁驚恐地回道:“大爺,別……別殺我。我說,她在……在奎星樓上。”
袁逵手上猛一用勁,一汪鮮血從警丁口中噴濺出來……奎星樓,高踞廟宇之上,像一座寶塔直插夜空。
華中玉與弟兄們匍匐於樹叢後,向著奎星樓蛇行而去。
通往底樓前的台階上,坐著八九個警丁,正在劃拳打碼,喝酒吃肉。
華中玉從綁腿裏掏出短刀,牙一咬,說:“硬上,打它個冷不防。”
五位弟兄也都抽出短刀,隨著華中玉猛地衝出樹叢,將刀子一齊向台階上飛去。刀子剛一出手,六支短槍一齊射擊,打得警丁們非死即傷,鬼哭狼嚎。
胡之剛腰上挨了一刀,幸虧紮在皮帶上。他來不及掏槍,一個側滾,落入台階下的茂密樹叢中,沒命似的往前逃去。
眾人一擁而上,到了大門前。可是,厚重的大門卻閂得死緊,令他們無計可施。
此時,四下裏槍聲暴響,大批官軍呐喊著向奎星樓奔來。
鄭稷之在樓上厲聲狂吼:“圍住,圍住,別讓土匪跑了!”
華中玉貼著門縫急叫:“大嫂!大嫂!”
官軍逼近了,眾人舉槍還擊,一個弟兄頭部中彈,直挺挺地摔下了台階。
聽到聲音的方妙玉唯恐華中玉等人吃虧,嘶聲大喊:“華軍師,快閃!不要管我,你們快閃啊!”
華中玉長歎一聲,腳一跺,說:“弟兄們,閃!”
夜已深沉,一燈如豆。昏暗的燈光,映照著幾位垂頭喪氣的彪壯漢子。
此時,華中玉心亂如麻。劫牢失敗,他並不感到意外,官軍好不容易才抓住“飛龍會”的壓寨夫人,對方妙玉不嚴加防範才是怪事。但不冒險嚐試一下,回山後見了蕭天漢自己也不好交代。
“連一幫警丁都沒能對付下來,我們……真他媽的沒用!”事情搞到這種地步,執意劫牢的韓長生除了捶胸頓足,再也無計可施了。
袁逵道:“現在已經打草驚蛇,大嫂就更難救出來了。”
黎勝猛地擊膝叫道:“我看,幹脆把鄭稷之綁上山去,用他換回大嫂。”
“好主意,幹吧,華軍師!”韓長生突地躥起來,雙眼紅灼灼地瞪著華中玉。
綁票!仿佛一道閃電將華中玉腦際照得雪亮通透……哎呀,黎勝呀黎勝,你可是為我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啊!一個大膽得令華中玉全身血液沸騰的念頭使他激動萬分,他那雙憂鬱的眼睛也因此而顯得神采奕奕。
華中玉的目光快速地在弟兄們臉上一掃而過,開口言道:“綁鄭稷之,我嫌他分量太輕。我們何不冒險綁它一把大票?要幹,就幹出一樁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華軍師?”弟兄們嘩啦一聲全站了起來。
華中玉神情肅然,一字一句地將他的主意說出口:“魚死網破,在此一舉。要保住‘飛龍會’,要救出大嫂,我們就隻有豁出命去,劫英輪,綁西票,把天捅出個大窟窿!”
“啊!”弟兄們始感愕然,繼而驚喜得差點兒叫喊起來。
華中玉果斷地安排道:“事不宜遲,咱們說幹就幹,舍此,斷無其他良策能挽狂瀾於既倒。我與袁逵、黎勝明早重上‘明通’號。長生,你即刻趕回老鷂嶺,稟報總爺,請他務必於明日午前帶隊伍趕到鴛鴦沱,聽見船上槍響,立即撲船。”
韓長生喜盈盈道:“華軍師放心,明日午前,我們保準在鴛鴦沱見。”
清晨,夔府碼頭上人聲鼎沸,在滾滾霧團與青白的曙色中,賣鹽茶雞蛋、油炸果子的小販拉長聲調高聲吆喝。
華中玉提著一隻精致的小皮箱,與袁逵、黎勝等四位弟兄分散在登船的人流中,上了棧橋。
賓查一揚頭,詫異地叫道:“華先生,你怎麼……”
華中玉苦笑道:“呃,呃,洋行在重慶的分號出了點兒狀況,我必須立即趕去處理。我這也是為稻糧謀,身不由己喲。”說著,掏出一支大號雪茄,遞了上去……華中玉進了自己的房間。不一會兒,汽笛長鳴,“明通”號緩緩離開躉船,加大馬力,逆流而上。
兩岸,青山滴翠,鳥啼聲聲。
華中玉來到船首,裝著欣賞兩岸風景,仔細留意著駕駛室裏的動靜。
袁逵、黎勝等人也都各自散開,暗中監視著護航的英兵。
日上三竿時分,蕭天漢率領隊伍已經下了老鷂嶺,疾步穿行在神龍溪岸邊的林莽怪石之中。
華中玉出的這劫英輪拉西票的主意,無異於給蕭天漢打了一針強心劑,使他在山窮水盡之中突然看到了一條生路!他不能不佩服軍師給他想出的這個絕妙主意,中國的政府官曆來沒有不怕洋人的,隻要綁它幾張西票,不僅“飛龍會”有救,方妙玉也有救了,到那時候,他們就可以蹺起二郎腿與官府講價錢,要不答應,那就撕上他一兩張西票,鎮一鎮賀白駒與鄭稷之的囂狂氣焰。
鴛鴦沱,離峽口不遠。這兒江麵開闊,水勢稍緩。
蕭天漢與弟兄們沿著小路從陡峭的山壁下來,鑽進了江邊密密麻麻的芭茅林子裏。
等了大約一個時辰,隻聽見遠處汽笛鳴響,不一會兒,便看見“明通”號駛出峽口,向著鴛鴦沱緩緩馳來……華中玉的單人艙裏,賓查已被製服了,一根繩子將他捆成一團,蜷縮在床上。口裏,塞進了一塊枕巾。
幾個弟兄提著槍,隔著舷窗觀察著岸上的情況。
黎勝突地一回頭,說:“進鴛鴦沱了,華軍師。”
華中玉起身說道:“弟兄們,動手。”
華中玉衝進駕駛室,一槍把一名護航英兵擊斃,旋即對驚駭不已的大副喝道:“誰敢亂動,我就打死誰!”
大副臉色慘白,顫抖著說:“別……別開槍。”
華中玉厲聲命令道:“把船頭掉過來,對準沙灘衝上去。”
華中玉槍聲一響,袁逵、黎勝等人也立即向英兵射擊。船上,中彈的英兵號叫著栽入大江之中,未死的立即與劫匪展開激烈的槍戰。船艙裏鬼哭狼嚎,鮮血四濺,不少旅客被誤殺,不少人翻過欄杆,沒命似的往江心裏跳。
此時,岸上也是槍聲大作,吼聲震天。蕭天漢率領的土匪們扛著“柳葉漂兒”從芭茅林中飛奔而出。他們衝到江邊,將“柳葉漂兒”一摜進水中,立即登船向“明通”號劃來。
一支支竹篙如風車般旋轉。
一隻隻“柳葉漂兒”快捷如飛。
“明通”號像一隻受傷的巨獸,轉過腦袋,哼哧哼哧狂喘著向沙灘上撞去。在離岸不遠的地方,船身一震,擱淺了。
土匪們棄下小舟,圍住“明通”號,爭先恐後地爬上輪船。
正在餐廳裏用餐的外國旅客早已嚇得呆若木雞。
蕭天漢率一幫弟兄殺氣騰騰地闖了進來。
艾特麗絲突然驚恐萬狀地叫道:“啊,上帝……萬能的上帝啊!”
鮑威爾夫人“啊”的一聲尖叫,身子一軟,昏倒在丈夫懷裏。
羅萊德臉皮直顫,訥訥道:“天呐,土匪……我們遇上了三峽的土匪!”
鮑威爾卻色厲內荏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搶劫英國輪船,你們知道要負什麼樣的責任?”
那些外國男女聽鮑威爾這樣說,立即跟著鼓噪起來。
蕭天漢大聲喝道:“你們不要吼叫,我們劫船綁票,也是出於無奈,官軍抓了我們一個女頭領,我們隻好用你們去換她回來,誰要不聽招呼,打死休怪!”
鮑威爾昂頭嚷道:“我是大英帝國駐重慶的領事。我要向你們中國政府提出最強烈的抗議!”
華中玉雙手鼓掌,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鮑威爾麵前,用流利的英語親熱地說:“領事先生,請不要激動,你要是伊麗莎白女王陛下,那就更好了。”
……
在華中玉的指揮下,土匪們押著二十七名西票,撤到小船上,飛快地向著岸邊劃去。
“明通”號被孤零零地扔到了水中,一些被洗劫一空的旅客捶胸頓足,在甲板上號啕痛哭。
小船擁到岸邊,西票們被手拿刀槍的土匪凶暴地驅趕著穿過芭茅林,向陡峭的山壁上爬去。
當“明通”號被劫的消息傳到夔府時,小小一個縣城,頓時人喊馬嘶,灰塵彌天,恰似被捅翻了的馬蜂窩,迅速擴散開來。
很快,北京、上海、武漢、重慶各大報刊均在顯著位置競相報道。頓時,朝野嘩然,中外震駭。國民政府與囤兵川鄂交界處的第二十軍軍長楊森,初時試圖以武力剿捕,強行救出西票,在兩地來往電函中,刀光劍影,一片“剿殺”之聲。但蕭天漢等人則每以“撕票”為要挾,迫使官軍停剿。各列強使館也反複向中國政府施壓,要求采取和平手段,以確保被擄西票之安全。國民政府陷入剿撫兩難,進退維穀的境地。在這樣的情況下,楊森受南京政府派遣,從萬縣乘專輪趕赴夔府,負責督辦此案。
此時的夔府,已成全世界矚目之地。不僅大軍雲集於此,中外營救人員、各國記者以及各派政客往來如織。旅棧、飯鋪、茶樓終日爆滿,出現了絕無僅有的畸形繁榮。各國大使館也派出自己的專使,前往夔府,督促中國政府辦案。一時間,小城殺氣衝天。
這日,第一混成旅旅部內外戒備森嚴,庭院裏、廊道上,官軍持槍肅立。
大門外,滑竿、轎子停了一壩。
賀白駒帶著部下三名軍官與鄭稷之飛騎入城,直奔旅部門前下馬。
賀白駒登上台階,問隨楊森一起來到夔府的李副官長:“軍座可在旅部?”
李副官長點點頭說:“正在裏麵讓高鼻子們逼得沒法子哩……呃,呃,賀旅長,小心些,軍座此刻正在火頭上。”
大成殿裏,第二十軍文武官員與外國專使濟濟一堂。賀白駒硬著頭皮跨進去,雙腳一碰,舉手行禮道:“報告,第一混成旅旅長賀白駒奉命前來報到。”
楊森怒視賀白駒,一腔怒氣總算找到了發泄之處:“賀白駒,你膽大包天,虛報戰功姑且不論,如今竟釀出如此曠古大案!”
“卑職有罪,卑職罪該萬死。”
“英輪在你防地被劫,土匪擄去西人作肉票,並傷斃護航英兵多名,曠古奇案,令朝野震驚,世界駭愕。眼下政府電牘頻繁,催我嚴辦你玩忽職守之罪,你……你叫我如何處置?”
“軍座,卑職隨你鞍前馬後,多年浴血沙場。”賀白駒單腿一跪,雙拳一拱,“倘若以小人之命能為軍座排憂解難,白駒萬死不辭!”
外國專使們則對其橫眉怒目,發出一片斥責之聲。
鄭稷之明白自己作為一縣之長,也斷難逃脫幹係,於是趁火尚未燒到自己身上時,急忙上前圓場:“賀旅長奉軍座之命剿除蕭天漢匪患,正逐步得手,連克大巫山中九村十八寨,連匪巢大峽口,近日也被蕩平。軍座,英輪被劫,實係蕭匪鋌而涉險之舉,勢難防範,倘因此而懲處勞苦功高的賀旅長,恐……恐難服軍心呐。”
另一軍官也道:“軍座,賀旅長乃軍中幹城,人中俊傑,此次雖有不慎,還望大人寬宥。”
不少軍官也紛紛為賀白駒求情。
有眾官說項,大家見楊森的臉色才稍微平和了一些。
其實,楊森心中也有一本難念的苦經。自加入國民革命軍後,他弄到了一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的頭銜,以此提高了他在川軍諸多軍頭中的地位,可是卻因庇護落魄的吳佩孚,事發後遭到南京政府立案查辦,如今尚屬戴罪之身。更可恨的是劉湘巧施手段,破他聯盟,將他逐出重慶,逼往萬縣小城。劉湘入據重慶後,眼下正磨刀霍霍,意欲置他楊森於死地。他這次奉命於南京政府,親臨夔府辦案,雖是出於無奈,不過,他自己也有一把算盤在肚子裏撥弄,他正欲趁此大好良機,私下取悅外國人,以爭取列強貸款以及槍械彈藥的支持來對付劉湘。因此,他剛才對心腹愛將的一番嗬斥,無非是在外國使節麵前虛張聲勢,故作姿態而已,實無要認真追究賀白駒之意。
“賀白駒,”楊森就此下坡,“瀆職之罪,萬不可赦。不過,眼下西票尚陷匪窟,還需你等努力軍前,救出西人以求將功抵罪吧。”
“謝軍座寬宥之恩。”賀白駒急忙起身。
正在這時,值哨軍官驀地大步入內,趨至案前說道:“軍座,匪首蕭天漢派來幾名信使,要求麵見軍座。”
眾軍官聞言大怒。
賀白駒憤憤嚷道:“不能見不能見,他娘的,這幫土匪居然把屁股翹到天上去了!”
楊森卻將頭一點,說:“見,讓他們進來。”
華中玉輕搖折扇,由袁逵、黎勝等四人隨侍,昂然跨進旅部大門,在夾道的槍刺叢中毫無懼色地穿過庭院,直入大成殿中。
“想必你就是楊軍長楊森大人了?”華中玉向端坐於幾案之後的楊森傲然問道。
楊森仔細地打量著風度翩翩,猶若白衣秀士的華中玉,心中暗暗驚歎:想不到這殺人越貨的土匪窩中,竟會有如此俊雅飄逸的人物!
而華中玉對楊森則是相當了解:楊森與四川各軍閥時分時合,時打時和,反反複複,變化無常,其目的就是一門心思欲做四川王。但因力有不逮,又想拉攏外國列強,借助他們的力量來壯大自己的隊伍。
楊森沉穩地注視著華中玉,緩緩道:“說吧,蕭天漢派你們來幹什麼?”
華中玉環視了一下周圍的外國使節,對楊森朗聲說道:“楊軍長眼下的日子,想必過得並不輕鬆,在你這真神麵前,我也用不著燒假香——蕭天漢蕭總爺命我前來通知你,在政府與我‘飛龍會’正式談判之前,你必須答應我‘飛龍會’提出的三個條件。”
楊森強壓下心中怒火,說:“什麼條件?”
“第一,官軍與外國軍隊立即停止對我‘飛龍會’的追剿;第二,明日上午在老鷂嶺下的小石橋以一西人換回我‘飛龍會’的方妙玉;第三,我‘飛龍會’在城中興隆客棧設一辦事處,由我任全權代表,與政府談判以後事宜。”
華中玉話音剛落,早已按捺不住的軍官們頓時吼叫起來。
楊森揮揮手,止住眾人,遂向華中玉正色道:“我雖剛到夔府,但已知你‘飛龍會’劫英輪拉西票,實也屬無奈之舉。你我皆為國人,凡事首先應當為國家大局利益著想。此次我專程趕至夔府,也是力圖化幹戈為玉帛,不致事態惡化。所以,貴會提出的以上三個條件,我自然應該同意……不過,你們也需答應我一個小小的條件。”
華中玉目視著楊森,說:“哦,楊軍長請講。”
楊森道:“被擄西票,你們必須切實保證其生命安全,並保證不得在其肉體乃至精神上施以任何虐待。”
袁逵笑道:“這你就放心吧,我們用白米大肉把這幫高鼻子洋人當菩薩好生供著哩。”
不待楊森再言,華中玉以拳一拱,言道:“既然如此,今後我和楊軍長恐怕就要打上許多交道了。對不起,在下暫且告辭。”說罷,轉過身與手下弟兄飄然而去。
滿堂頓起一片呐喊之聲。
“軍座,堂堂政府,絕不能向土匪讓步啊!”
“我們這一退,土匪必將得寸進尺。”
賀白駒大叫道:“軍座,蕭天漢已被我部包圍在老鷂嶺上,我馬上趕回去,親率敢死隊攻山,豁出性命,也要把西票搶出來!”
“逞匹夫之勇,於事無補。”楊森厲聲喝道,“政府為救出西人,不惜委曲求全,日前已電告於我,無論匪等有何要求,不妨盡量允諾,待救出西人後再行他策。如此時貿然發兵,致使匪徒聞風激怒,撕了肉票,必將引起更為棘手之糾紛。”
賀白駒頓時語塞。
老鷂嶺,猶似一支巨筆豎立於千山萬壑之中。前山尚有一條細線似的小道,後山卻是陡峭異常,連猿猴也難以攀援。嶺尖上,卻有一狹小平坦之處。如今,十幾座“人”字形的草棚子已匆匆搭蓋而成,供土匪們躲風避雨,而中央那一個小土坡上,已為首領們立起一座小木屋。
此時,殘月西垂,疏星點點。壩子上燃起了一個個火堆,土匪們聚集在火堆旁,正在埋鍋造飯。木屋外間,蕭天漢與華中玉、韓長生、袁逵、黎勝等一幫大頭目正在喝酒吃肉。裏間卻作了關押男女西票的囚室。
衣衫襤褸的外國男女們橫陳於穀草之上,碩大的山蚊蟲嗡嗡亂飛,在他們身上肆意叮咬,四處響起一片拍擊聲、恨罵聲。牆上,一盞馬燈投下一團幽幽閃閃的光亮,更給這群生死未卜的肉票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
鮑威爾與賓查蜷縮在三丁拐油燈下,從煙簸籮裏抓出煙葉,笨手笨腳地裹煙卷。賓查先裹好一支,湊在搖曳的火苗上點燃,嗆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艾特麗絲被驚醒了,她突然發現羅萊德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她身邊,與她緊緊地擠靠在一起,並用一隻手在她胸脯上偷偷撫摸。
“滾開,你這隻肮髒的臭蟲!”她狠狠地罵了一聲,極其厭惡地撩開他的手臂,站起來,惱怒地瞪著尷尬萬分的羅萊德。
此時,昔日的富豪小姐不複存在,她的華麗衣裙已破碎得難以遮體,一隻袖子甚至被整個地扯掉了,裸露著雪白的胳膊與半個乳房。
“他媽的,我就不信你死到臨頭了,還那麼正經。”羅萊德盯著轉身向牆角走去的艾特麗絲,悄聲罵道。
艾特麗絲走到尿桶前,一股強烈的臊臭味衝得她陡地轉過臉去。這時,她看見鮑威爾、賓查、羅萊德全都怔怔地望著她。刹那間,女人的害羞心理強烈得使她的全身一陣痙攣……但是,她已經實在憋不住了。她猛地衝到門邊,用右手在門上又拍又擂,哇哇地喊叫起來:“我要方便!混蛋,開門!你們快開門!”
木屋外間的說話聲倏地斷了。
華中玉、袁逵、黎勝聽明白了是啥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
蕭天漢看見三人笑得歡,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說:“她在鬼吼個啥?”
華中玉說:“總爺,莫管她,她被尿憋急了。”
蕭天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那笑聲,艾特麗絲全身一軟,伏在門上傷心地痛哭起來。
西票們全都被驚醒了,一個個唯有同情而又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她。
羅萊德忽然走上前去,關切地說:“小姐,土匪是不會單獨對你發慈悲的。”他指了指牆角的尿桶,“同我們所有的受難者一樣,你也隻能在這兒方便了。”他轉過身,故作誇張地叫道:“女士們、先生們,請閉上你們高貴的眼睛吧,現在,艾特麗絲小姐要開始方便了。”
西票們全都躺下了,將臉扭向一邊。
“請吧,小姐。”說罷,羅萊德也轉過身,用自己的身子遮掩住艾特麗絲。
牆角,響起一陣長時間的簌簌聲。
山風疾猛起來,搖撼得小木屋“嘎吱嘎吱”一陣亂響。
艾特麗絲站起身,驀地打了一個冷噤。
羅萊德機靈地抓住她的手,關切地說:“啊,小姐,你的手真冷。”說著,他飛快地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艾特麗絲披在身上。
艾特麗絲驚訝地注視著他,眼瞳裏像湧著一汪深藍色的湖水,她的嘴唇輕輕地顫了顫,激動地說:“小夥子,你……還不錯,噢,你叫什麼名字?”
“羅萊德。我叫阿斯科爾·羅萊德。”
艾特麗絲突然捧起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羅萊德猶似被火舌燙了一下,惶然不知所措。過了老半天,他才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唇,木訥地呢喃道:“上帝啊,你們全都看見了,她吻了我……洛克菲勒的妹妹……吻了我!”
老鷂嶺上,夜色濃濃,蕭天漢已有了幾分醉意。他抓過酒壇,倒滿一大碗酒,雙手端在手中,由衷地對華中玉說:“軍師,這次‘飛龍會’能死中求生,扭轉乾坤,全仗了你的功勞,大哥我……敬你一碗!”
華中玉急忙起身按住他的手,說:“總爺的心意中玉領了。不過,這幾天,你我兄弟須得萬分小心才是,酒乃壞事之物,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好,好,軍師提醒得好!”蕭天漢手一傾,把酒又嘩嘩地倒回壇中,“等大功告成之後,我們再來它個一醉方休。”
袁逵樂顛顛地叫道:“總爺,你沒親眼看見,這次真他媽的解氣啊!連楊森那樣大的官,在我們麵前也變得像龜孫子一樣乖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