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文/李海洲
如果重慶是一個春天,那麼,南山就是這個春天的心靈海拔。
因為南山的最高峰,其實就叫做春天嶺。在眾多排浪般連綿的山巒中,春天嶺像一簇綠色的天梯,迤邐地向著天空漫步,越往上蜿蜒,重慶就離春天的深處越近。而野花雜黃,十裏煙雨路上,長江岸邊的濤聲已經開始慢慢退去,世界寂靜,隻剩下車前子的詩:內心一個綠油油的鬼;或者隻剩下晏殊的詞: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台樹色陰陰見。
很多時候,南山其實代表著一種精神生活。當書讀得有些倦了、或者字寫得有些沉了,南山的雲頭和花朵,或者南山滿坡的風清雲淡和落日裏道觀的鍾聲,就會很自然地在胸前雲現……不一定身在南山,隻需要低下頭來想一想,你就會發現,南山其實就活在心底。
更早的時候,南山代表的是一場場顛簸的遠遊。上世紀八十年代,從集體到家庭,從弱冠孩童到各大廠礦的時髦青年,總會被南山的濃鬱花事串成一線。那時候,去南山看櫻花是人民最小資的雅集。從小學開始,我總是會被一輛輛漏風的客車從沙坪壩運來,時令大多是暮春,南山的植物園總是在落櫻花,那櫻花呈白色或者淺紅色,有風無風都在掉花瓣,我的母親總是笑容羞澀而又楚楚動人地站在櫻花樹下,等待著快門給未來的老年按下回憶……有時候,小風過路,一些花瓣會掉到母親頭上,一直掉到她消逝的青春裏。
南山葳蕤的植物園百草榮枯、花木如織,但是在人民心底,開得最旺盛的也許隻有櫻花,那些繽紛的花朵,盛開著太多重慶人關於情感生活的記憶,也盛開著另一個時代裏的憂傷和迷茫。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灘的光頭青年蔣介石從他的別墅裏踱步出來,牽著奶油糖一樣的夫人,矛盾地走在陪都時期南山寂寥的花雨中。或者,南山櫻花那些鋪天蓋地的紅色花雨,就是那個時代悲傷的淚水,曾經感染著蔣介石舉棋不下的抗戰決心。
我曾經在一次前往春天嶺的途中,拜訪過蔣介石為了躲避日機轟炸而修建在南山的別墅。我去的那一天,蔣介石不在家,當我看到那充滿民國意趣的中西式建築時,突然就想到了毛澤東遠在延安的窯洞,也想到了許多年之前,一個後來叫做三毛的女人就出生在這附近……我去的那一天,四周草木茂盛,舊時的花朵依然開得很繁榮,風過路的時候,仍然在掉花瓣,而那些花瓣,也許屬於曆史,但更多的還是屬於未來。
未來其實是一場場連綿不斷的花事。每當未來的我們想起南山,現實的疲倦和積鬱就會被衝淡一些,人也會柳暗花明起來。所以更多的時間段,南山其實是重慶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隻要去過一次,那些寂寞煙火和道家人境,就會從此種植在你的心裏,並在不經意的時候衝洗著你的精神和塊壘。
除了對春天嶺海拔的拜訪,我其實還去過很多次南山。也曾經向老君洞的大當家請教過一些自然問題,更曾經在一顆樹滿城的燈火中,企圖把天上的星星摘一顆來別在身邊人的發間……但是,在我的記憶深處,最不能忘懷的南山故事仍然和花朵有關。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年少的我和我長發迷亂的小女朋友來到這裏,南山的早春有些清寂,漫不經心的陽光裏,下午的植物園正在落櫻花,那櫻花是白色的,開得很是憂傷和繽紛,把一條小路鋪得一地的白色,我的小女朋友走過其間,花瓣紛紛揚揚,掉得她一身都是……那一刻,我的心裏突然堵滿了迷惘和憂傷,而青春正濃,花事繽紛;而青春也即將隨著落花開始或者消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