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女人(1 / 3)

關於女人

瞿秋白

國難期間女人似乎也特別受難些。一些正人君子責備女人愛奢侈,不肯光顧國貨。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關的,都成了罪狀。仿佛男人都成了苦行和尚,女人都進了修道院,國難就得救了似的。

其實那不是她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製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西漢末年,女人的眉毛畫得歪歪斜斜,也說是敗亡的預兆。其實亡漢的何嚐是女人!總之,隻要看有人出來唉聲歎氣的不滿意女人,我們就知道高等階級的地位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隻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當做什麼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要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正人君子罵女人奢侈,板著麵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的欣賞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拉伯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典裏,在馬背上,在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裏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賣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女人的奢侈是怎麼回事?男人是私有主,女人自己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她也許因此而變成了“敗家精”。她愛惜家財的心要比較的差些。而現在,賣淫的機會那麼多,家庭裏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就聽說上海的時髦總是從長三堂子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少奶奶,太太,小姐。這些“人家人”要和娼妓競爭——極大多數是不自覺的,——自然,她們就要竭力的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的代價,還是精神上的。

美國的一個百萬富翁說:“我們不怕……我們的老婆就要使我們破產,較工人來沒收我們的財產要早得多呢,工人他們是來不及的了。”而中國也許是為著要使工人“來不及”,所以高等華人的男女這樣趕緊的浪費著,享用著,暢快著,那裏還管得到國貨不國貨,風化不風化。然而口頭上是必須維持風化,提倡節儉的。

1933,4,11。

關於女人

魯迅

國難期間,似乎女人也特別受難些。一些正人君子責備女人愛奢侈,不肯光顧國貨。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關的,都成了罪狀。仿佛男人都做了苦行和尚,女人都進了修道院,國難就會得救似的。

其實那不是女人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製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西漢末年,女人的“墮馬髻”,“愁眉啼妝”,也說是亡國之兆。其實亡漢的何嚐是女人!不過,隻要看有人出來唉聲歎氣的不滿意女人的妝束,我們就知道當時統治階級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隻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看做一種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使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現在的正人君子,他們罵女人奢侈,板起麵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地欣賞著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書上,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裏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買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動的買者存在一天,那所謂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男人是私有主的時候,女人自身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也許是因此罷,她的愛惜家財的心或者比較的差些,她往往成了“敗家精”。何況現在買淫的機會那麼多,家庭裏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我就聽說,上海的時髦是從長三幺二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太太奶奶小姐。這些“人家人”,多數是不自覺地在和娼妓競爭,——自然,她們就要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上的,而且還有精神上的。

美國一個百萬富翁說:“我們不怕共匪(原文無匪字,謹遵功令改譯),我們的妻女就要使我們破產,等不及工人來沒收。”中國也許是惟恐工人“來得及”,所以高等華人的男女這樣趕緊的浪費著,享用著,暢快著,那裏還管得到國貨不國貨,風化不風化。然而口頭上是必須維持風化,提倡節儉的。

四月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六號,署名洛文。)

上海的少女

魯迅

在上海生活,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如果一身舊衣服,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的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門丁會不許你走正門。所以,有些人寧可居鬥室,喂臭蟲,一條洋服褲子卻每晚必須壓在枕頭下,使兩麵褲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時髦的女人。這在商店裏最看得出:挑選不完,決斷不下,店員也還是很能忍耐的。不過時間太長,就須有一種必要的條件,是帶著一點風騷,能受幾句調笑。否則,也會終於引出普通的白眼來。

慣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覺著這種自己所具的光榮,同時也明白著這種光榮中所含的危險。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禦,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喜歡,也正在惱怒。這神氣也傳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們有時會看見她們在店鋪裏購買東西,側著頭,佯嗔薄怒,如臨大敵。自然,店員們是能像對於成年的女性一樣,加以調笑的,而她也早明白著這調笑的意義。總之:她們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們在日報上,確也常常看見誘拐女孩,甚而至於淩辱少女的新聞。

不但是《西遊記》裏的魔王,吃人的時候必須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類中的富戶豪家,也一向以童女為侍奉,縱欲,鳴高,尋仙,采補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饜足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豬芽茶一樣。現在這現象並且已經見於商人和工人裏麵了,但這乃是人們的生活不能順遂的結果,應該以饑民的掘食草根樹皮為比例,和富戶豪家的縱恣的變態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國是連少女也進了險境了。

這險境,更使她們早熟起來,精神已是成人,肢體卻還是孩子。俄國的作家梭羅古勃曾經寫過這一種類型的少女,說是還是小孩子,而眼睛卻已經長大了。然而我們中國的作家是另有一種稱讚的寫法的:所謂“嬌小玲瓏”者就是。

八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九號,署名洛文。)

愛與人生

鄒韜奮

天下極樂之根源莫如愛,天下極苦之根源亦莫如愛。然苟得愛之勝利,則雖極苦之中有極樂存焉。則謂愛亦極苦之根源,實表麵之談。謂愛為極樂之根源,乃真天地間萬古不磨之真理也。其勢力蓋足支配芸芸眾生,無有能越其界限者。得之則人生有價值,不得則人生無價值。知此則人生有樂趣,不知此則人生無樂趣。愛為人生之秘機,愛為人生之秘鑰。人獸之別,即係乎此。

天地間愛之最真摯者有二,曰母子之愛與夫婦之愛。孟子謂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母子之愛與夫婦之愛,雖赴湯蹈火,絕殊身,有不能損其毫末者。其精神直可動天地,泣鬼神,莽莽大地,芸芸眾生,至德極善,天以逾此母子之愛占人之前半生,夫婦之愛占人之後半生。人之一生,蓋為愛所撫養,愛所衛護,愛所浸潤,愛所維持。人生無愛毋寧死,人生有愛雖死猶生。

母子之愛與夫婦之愛皆本諸天性,與有生俱來,不過表顯有先後。其潛伏於本能中,則固其同為天地間最純最潔之愛,根源即在乎此。

兒童終日與慈母相依,親近撫愛,融和如春。無第三人離間其間。母子心目中,除愛外,無所用其顧忌,無所用其避嫌,無所用其抑製。故能存其天真,保其真愛。

夫婦之愛,其出於天性,與母子同。然在吾國則但見母子之愛,至於夫婦間則十八九皆冷淡如路人,與天性適相背馳,則又何哉。

吾固已言之,母子之愛占人之前半生,夫婦之愛占人之後半生。若僅得母子之愛而缺夫婦之愛,則謂大多數人僅生得一半。前半生有其生命,後半生雖生猶死,殆非過言。嗚呼,何吾國死人之多也。吾為此懼,請為國人一采其致死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