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千年過後的你
王開林
一千年的長度相當於一條河流的長度,起始兩點之間,我們隻能遙望而不能相遇。命定在此時,命定在此地,我要寫下這篇文章,想象一千年過後,你能讀到它,也認定你是我從無一麵之緣的隔世知己。讀它吧,用你的眼睛,用你的靈智,但願你不會將它視為一篇寫於二十世紀末某個風雪之夜的“古文”,你要感知到一顆搏跳了千年的心猶然未死。
我從未奢望過你將是異代的紅顏知己。蘇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有一首名作,題為《致一百年過後的你》,她在詩中大膽地想象,會有一位手持玫瑰的英俊男子去尋謁她的墓地,那是太淒美太浪漫的念頭,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女詩人的念頭。
我手中玫瑰紛紛凋謝了,但內心的情意並未枯竭,真正的愛豈是望秋而隕的木葉?它是深藏於窖底的芳醇,雖逾千歲,漱齒尤香。
我在高山之巔,萬年的積雪之上,巍巍然,蒼蒼然,皚皚然,如一棵子遺的古樹,枝柯上掛著朝雲的白手絹,晚霞的金絲帶,空廓遼遠的天地間,隻有星星的寶殿和日月的行宮。誰說“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那長柄的杓就在我手中,我醉,天人亦醉,報曉的公雞也忘了鳴喔。人生短暫,如此短暫的人生,能夠有多少歡樂?一入爛柯山,世上已千年,哪是滄海?哪是桑田?隻見白發三千丈,紅顏一瞬間。在這絕世離塵之處,李太白的《悲歌行》仍然隱約可聞。
“悲來乎,悲來乎,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杜甫詩中多見淚,李白詩中多見酒。詩人,你要禦風而去,入廣漠之野,烏有之鄉,然而,既沒有天梯,又沒有羽翼,多少掛礙,多少牽絆,不得已讓人世留住了骸骨,留住了墳墓,留住了詩歌,又豈能留住那無以羈縻的一縷魂魄?
我在高山之巔,萬年的積雪之上,橫笛一曲,吹落五千年的血色梅花,我是邁絕古今的劍客,視人間醜類為蛇鼠螻蟻,不堪一擊,不值一哂。
這柄龍吟之劍,采自一萬年的鐵石,煉於一萬年的洪爐,經過一萬年的鍛造,淬於一萬年的雪水而成,誰敢引頸以試其刃?
在曆史的大劇院裏,正上演最揪心的一幕又一幕。
是我,圖窮匕首見,血濺秦廷;
仍是我,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一擊不中,再擊不中,並非我真的疏於技藝,失於一念之仁,實為天命不可逆。對此,我無話可說。
我在高山之巔,心中的積雪更厚。我是大孤獨者,如這柄曠世無儔的寶劍,不再饑渴,不再憤怒,隻沉靜地懷想昔日的榮光。它不願重返人世,就讓這萬年的寒雪悄寂無聲地埋葬它,也埋葬我吧,死於無人知曉的時刻是最快意的時刻。
積雪粹白,誰能痛書一紙?
西風狂悲,我要強求一醉。
我在川上,裁芙蓉以為衣,製芰荷以為裳,至情至性的一江春水嗬,你將我帶回三千年前《詩經》的首篇,開宗明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莫非我就是那位輾轉反側的多情公子?也是,也不是。說是,我的確來自那水之湄水之垤,三千年前的我,就知涉江采芙蓉,那淑女微微的頷首,就有了千古如斯的風流;說不是,我出生在離風雅頌很遠的時代和完全不相鄰的地方,那窈窕淑女嫁給了誰?早已無人可知。
我為情而生,生於三千年前,或三千年後,生於北地,或南方,又有什麼兩樣?我渴飲黃河水,饑食江南蕨,僅在一首國風裏活著就是幸福而且幸運的,更何況我是活在一百六十篇國風之中!我體驗了三千年前最純美的情愛,這就夠我受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