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珊,明日又天涯(1 / 3)

雪騅風馳電掣般掃過陰雲翻滾的夜空,北風在馬蹄的蹂躪下痛苦的哭號,聲聲泣血般的嗚咽加倍哀慟的撕扯著馬上的人。遠處的風聲不是那麼純粹,隱約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聲音,還有……她的哭聲,她出事了,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哭喊著他的名字,他要趕過去救她,然而,他卻分不清聲音的方向。沿著一個方向追逐,雙眼觸到的,卻隻是一片空茫的黑。

也許,這些聲音原本就是來自於另一個世界,那是光陰的交口,他的速度再快,卻越不過這段光陰交割的距離,他,已經遲了。

三天前的這個時侯,她在五國城的驛館中遇到了刺客,在出事的時候,驛館中所有人與守衛都在迷香中暈厥,是她房間中的火光引起了巡夜人的注意,通報到官府,所有人才幸免於難。派到的援軍在她房間中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完顏雍……

寒冷的夜風打在臉上,吹亂了思念的灰屑,連痛苦的力量都在疏離著,策馬馳騁,洶湧的絕望衝的他的身體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唯一可以馳騁的力量就隻剩下一句話;至少,她還活著。

然而,她,到底在哪?

每一次,他被她逼到懸崖邊緣,都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線希望,至少,在強烈的恐懼中,他還知道該如何救她,還可以將一切危險化險為夷,最後一次,當他將她從耶律玉箏的手中救出來的時候,在她婆娑的淚眼中,曾那樣駕定的告訴她;“無論你逃到哪裏,我都會追到你。”

她是他的,就算她逃到地獄,他也會追到地獄,用自己的生命將她換回來。然而此刻,他卻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兒,隻有心被撕裂般的痛,無時不刻不再提醒著這場更為殘忍的分離。

淒迷的夜色下,一人一馬風馳電掣般馳入皇家獵場。密林深處,在一顆顆樹木的輪廓半掩在黑暗中,他茫然的追尋著,雪騅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在越發密不見天樹林深處停下了腳步。

耳邊,北風嗚咽的聲音不再那麼純粹,似乎,還夾雜著另一種聲音……

“太美了,這個符號是什麼意思?”聲音自密林深處飄來,風,停了,雪花也停止了飄舞,甚至連夜色都不再流轉,聲音飄過的地方,隻有他與她之間晃動的時空。

他的心一片柔軟,“以後你會明白。”

“以後?”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傷感,他和她還會有‘以後’嗎?

而他卻嘉定的回答;“隻要你喜歡,我可以留住它們,這是冬天最後一場雪,而我們的生命還有幾十個冬天。”

“每個冬天都是不一樣的,小時候,我一直相信在冬天第一個下雪的夜裏,許下的願望一定會實現,可每次都沒有,後來我才明白,上天根本不會眷顧任何人。”

……

幽幽的聲音,如同一滴滴淚烙在心上,他猛然張開眼睛,看到的,隻是樹叢的覆蓋下,比黑夜更幽深遙遠的黑暗。

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成為她的天,可以掌控他們的命運。然而,當一次次撕心的痛不斷地嘲弄著他的天真,他終於恍然領悟,他與她,都隻是命運操控的陀螺。

誰也不是對方的神,他們都隻是被定格在神安排的命運中,痛苦無望的愛著,掙紮著。

他從馬背上下來,踉蹌著幾步來到一顆樹旁,手中多出一把匕首,這是在她出事的房間中找到的,是她的,也是他的,她一直將它戴在身上,卻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不知道也好,當年的他隻是一個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出卻又將她跑在危險中的人,不值得她這樣掛念。而從始至終,他從未為她做過什麼,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不堪的一個人。

閃亮的刀尖狠狠地劃他的過掌心,剜心的痛提醒著他,一切都不是夢。而他體內的力氣仿佛正在流注的血液中慢慢流逝,他再也無力支撐,流血的掌心貼在樹上,他沿著鮮血流過的痕跡,單膝跪跪倒在地上,抬起頭,仰望蒼天。

是誰說,隻要在第一個下雪的夜晚許下的願望就會實現?

兩滴淚水落在臉上,現在,他祈求蒼天垂簾,將她還給他,他隻有這一個願望,隻有這一個。

住在五國城的人半數以上都是當年的宋俘,此地的人煙稀少。最近幾日,街道小巷多了許多巡視的金兵。幾個行人走在街上,其中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女經過,突然被一名金兵拉住,那名金兵打量了女子片刻,才放她離開。繼續在街上巡視。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劉威將這一舉動看在眼裏,遠處,又有士兵走過來,他將頭上的鬥笠向下拉了拉,原本已經塗上炭黑的英俊臉孔完全陷入帽簷下的陰影中。

城郊的的民房裏,惜蕊坐在窗邊的一把搖椅中,雙眼深陷的望著窗外樸素落下的樹葉,輕描淡寫的向柔福講述著自己一年多輾轉南北的經曆。

“韓大哥帶我離開了金國,回到江南不到一個月,金兵又一次南侵,嶽家軍打了勝仗,眼看就要收複汴京了,卻被父皇的十二道令牌招了江南,後來,金軍趁勢反-攻,直到長江邊上,宋金已和,父皇又將我送給了完顏亶。”再後來……腦海中浮現出與完顏亶的一幕幕,如一片片秋葉無聲的飄落,落葉歸根,不是樹不挽留,是時間太過於殘忍。正如他們之間的的傷害,沒有誰對誰錯,是命運的無情,在這不能自主的人生中,他們都盡力了。

五國城常年消息閉塞,柔福雖然對像宋金交戰與惜蕊在金國被封妃等一些大事略有耳聞,卻不知道惜蕊這一年多輾轉南北的經曆。她的雙眼漸漸泛起一層水霧,而惜蕊的聲音卻是那麼平靜,半邊臉的輪廓陷入窗外溢進的光線中,看不出有任何情緒,淡如湖泊的眸子寧靜的讓她感到絕望。

暮柔,她無聲的問著那個被緊鎖在心房近十年的女子,還有,那段平靜卻又一場苦澀的歲月;如果你知道蕊兒長大後會經曆這麼多苦難,你當初會不會選擇隱瞞,早知道她的未來會活的比我們任何人都要累,你會不會還給她一個真正幸福的童年,一個完整的父愛,一段幸福的童年呢?

不是完顏宗維做的不好,凡是一個父親能給的,他都給了蕊兒,是你不曾給過他機會啊!到底是你錯待了他和蕊兒,還是命運錯待了你們?

然而,真正的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蕊兒……你吃苦了。”沁入悲傷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哽咽。

“都過去了……”惜蕊無所謂的笑笑,真的很苦……每個夜裏,她都會在哭喊中醒過來,午夜夢回,等待她的是更絕望的痛,這是他們能有的唯一交集,其他的……過去了,永遠的過去了。

門這時開了,帶過一陣冷風,劉威從外麵走了進來。他大步走向她們,卻不敢太靠近惜蕊,擔心身上從外麵帶進的寒氣侵襲到她,雖然她的身體已經好轉,但畢竟還沒有完全康複。“街上到處都是金兵,城門也多了許多金兵看守,據說都是出事那晚連夜增調的。”他緊鎖著雙眉,說;“他們也斷定縱使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冒這麼大的風雪在一個時辰內出城,他們現在挨家挨戶的搜,如果搜不到,城門就不會解禁。”

“那完顏雍……有沒有事?”惜蕊的聲音透著焦慮,那晚,他為她擋了好幾刀,迷離之際,她看到離開的房門是緊閉著的,他為了拖延時間,把自己關在裏麵。“如果他為了救我而死,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任何生命換去的情誼,她都承擔不起。

“他沒事,我聽說他被救走了,現在,應該已經被抬回上京了吧。”意識中的某個念頭在經曆這場浩劫後已經不再那麼堅固,哪怕是在固守的立場中,他也不得不承認惜蕊與金國皇帝之間,並非像自己曾想象中的那樣,然而……他在心中苦澀的笑了,這又能改變什麼呢?

惜蕊離開他是正確的,身在敵國,心注定也會被這些紛亂國恨家仇撕碎,金國皇帝畢竟是可以輕易毀了她一生的人,他又怎麼能讓她冒這個險?

“如果從密道中離開呢……也許,還有一線希望。”柔福建議道。

密道的始端是在她的臥室,設置的極為隱秘,上次官兵來搜,他們就是躲在密道裏才逃過金兵一雙雙犀利的眼睛。這還是她亡故的丈夫徐還挖的,初衷是要幫助父親和大哥逃離五國城,然而,卻不想,他們先後都離去了,徐還與大哥被害的那年離開的……她早就知道,大哥已經離開了,然而,知道,又能如何?這條密道在丈夫和大哥亡故後就沒有在繼續挖,雖然長度也隻是逾越五國城數裏。讓他們離開五國城還是綽綽有餘的。

劉威點點頭;“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他和柔福的目光都投向惜蕊,她依然一動不動的坐著,空洞的眼睛凝結在前方暗淡光線中的一點上,然而,眼底的悲傷是那樣洶湧的泛濫著,平靜的謊言再也無力支撐,終於在一片絕望洪荒中瓦解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