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東坡一言直勸長者無須傷老,振作心態,亦可過得充實。然則人之一生,短短百年,韶華白首,其實也不過轉瞬而已,人生一夢,白雲蒼狗,歲月何其短也······芸芸眾生,生時無論何其風光,死後亦隻做一抔黃土,正應了那句;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人終歸是要死的,當薑遊跪在靈堂前為祖母守靈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安逸的生活之後原來還存在著一道陰影——死亡。想著幾天之前祖母突然的一睡不起,薑遊心中充滿了雜亂的思緒,有對親人離去的不舍,有對過去種種回憶的懷念,但更多的卻是對死亡的思考。死後是怎樣,薑遊自問即使讀了十幾年書,卻也根本找不到答案,畢竟死人是不會著書的。而自己從佛道經書誌怪雜誌上所得的神鬼之言,薑遊向來隻當作勸誡生人多行善舉的恐嚇之詞,不足信也,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也不曾遭遇過書中所寫那般古怪詭異之事。他認為所有書中對死亡所寫的最準確直觀的認識就隻有至聖先師曾說過的那一句,未知生,焉知死。原因很簡單,因其誠實,不知即為不知,所以更讓人信服。然而,未知既會讓人生疑,更會讓人生懼。正因這人之常情的又疑又懼,薑遊恐懼著,思索著,悲痛著,卻又沉迷著,如同陷身流沙,掙紮著,卻又在這莫名的狀態中難以自拔。
今夜無雲,皎潔的月光照進院子裏,穿過堂前,照射在薑遊身上,堂外不時傳來夏季常有的蟲鳴。但他卻沒有往常對月吟詩的意趣,原因有二,一方麵正逢祖母逝世自己卻去吟詩作樂並不恰當,另一方麵,薑遊想著自己剛剛思考得出的結論,不禁悲從中來,滿溢於胸膛的悲竟讓他整個人懵住了。人對於世界的認知都基於一個“我”字,自己便是認識世界之根基,然而一旦駕鶴,我便不複存在,一切都將蕩然無存,即便天地翻覆,也與自己無關了。故雖今夜月明蟲歡,薑遊隻感覺自己如朔夜獨立山頭,周圍無比黑暗寂靜,讓人窒息。這感受,與陳子昂所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有相似之處。
時值盛世,百姓安居,薑家以糧油生意起家,向外發散,延伸出多方產業,家境何其殷實,是方圓數百裏內數得著的富戶。薑遊自幼讀書,卻不求功名,隻想安逸一生。而這問題就出在這“一生”上,一生畢竟隻是一生,人最後難免一個死字,而自己的安逸也會有盡頭。正是這剛被意識到難以長久的安逸,給薑遊想來安逸的生活帶來了難以抹去的陰霾。曹孟德曾有短歌行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豪放如孟德尚要以酒解憂,可見生死之間的恐怖。
門外傳來四聲鑼響,薑遊這才從剛剛那般癡呆摸樣稍稍恢複過來,原來自己戚戚於這生死之事,竟不覺已過了四個時辰。稍微挪動一下已經僵硬的身體,薑遊感覺到深深的疲乏與無奈,原來自己本以為簡簡單單的願望,其實不過是癡人說夢啊。
夜裏風起,涼氣一激,薑遊清醒許多,堂內燈油將盡,略顯昏暗,薑遊起身添油。油尚未添滿,背後卻傳來一陣涼意。是風吧,薑遊心中暗忖,尚未來得及轉身查看,一陣風卻將堂內蠟燭吹熄,油燈微弱的火光在風中搖晃欲滅。薑遊趕忙護住油燈,這燈可是給祖母回家引路用的引靈燈,燈不能息是喪葬裏的老規矩,他可不敢不從。薑遊轉身走到靈堂門口,正想著要不要把門板裝上擋風,這樣也就省的整晚小心翼翼看護這引靈燈,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回頭卻嚇得癱在地上,自己已經去世的祖母居然正站在靈桌前向自己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