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戈爾與耶穌”(1 / 3)

“泰戈爾與耶穌”

思史佚篇

作者:孫宜學

1924年4月,泰戈爾受講學社之邀來華訪問,不料卻陷入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界的矛盾漩渦,並成為中國現代思想文化論爭的一個新的導火索,各種思想、文化背景的知識分子紛紛就此亮明立場,但多醉翁之意不在酒。中國當時的“泰戈爾之爭”,實際上是中國現代思想文化自身矛盾的外在表現。林語堂和江紹原的“泰戈爾與耶穌”之爭,就是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例。

1923年9月10日,徐誌摩在《小說月報》發表《泰戈爾來華》一文,讚許泰戈爾“最初最後隻是個詩人”,反對將其作為哲學家和宗教思想家。徐誌摩還冷嘲熱諷有人“研究他究竟有幾分的耶穌教幾分的印度教。這類的比較學也許在性質偏愛的人覺得有意思,於泰格爾之為泰戈爾,是絕對無所發明的”。研究比較宗教學的江紹原記住了這段文字。

1924年4月27日,《政治生活周報》發表《致太戈爾的一封公開信》,火藥味十足地指責泰戈爾宣揚的思想隻有“吃飽了飯以後的人才能做到”,隻有自詡為東方文化的保護者,或玄學鬼才會引為“同誌”。中國正受列強壓迫,鼓吹重虛幻重謙守重無為的東方文化,“無異於存心去攔阻人民向實際奮鬥之路,去打倒他們最大的敵人——外國的帝國主義”。信中還希望泰戈爾就印度獨立、以及取得獨立之法——憲政運動,還是群眾革命——表態。

這樣的批評並非孤例,而是很有“群眾基礎”。實際上,自泰戈爾一踏上中國的土地,反對聲就一直如影相隨。他在上海、南京、北京的演講會場,常出現反對他的傳單,內容大同小異,都是批評他宣揚腐朽無用的東方文明是阻擋現代文明的進步,是逃避鬥爭,隻會使中華民族短命。

國內反對泰戈爾的刺耳聲音,江紹原聽到了;歡迎者如潮的掌聲,他也聽到了。他也有機會見到泰戈爾。泰戈爾遊北海,在海軍聯歡社舉行的歡迎會,江紹原皆因其留美學生身份而受邀,但因為他遠望到活動地點“都有一股又黑又濃的妖氣直衝霄鬥”,而他“身上向來不帶避邪符,如何去得?”泰戈爾後來在北京的公開講演,不幸又在他“能去聽之前就停止了”。因此,江紹原一開始並不敢寫關於泰戈爾的文章,不過他後來發現,雖然歡迎者和反對者“如此之多,叫喊的如此之響”,實際上也都同自己一樣對泰戈爾並無多深的研究。於是,看到《政治生活周報》上的公開信,他的泰戈爾情結被激活了。

1924年5月18日起,他在《晨報副鐫》分四期連載《一個研究宗教史的人對於泰戈爾該怎樣想呢》(另三期在6月4日、13日,7月2日)。基於泰戈爾的著作,他首先回答了《政治生活周報》提的問題。江紹原正告歡迎或反對泰戈爾者:泰戈爾是印度人,是愛印度的人,是為印度努力的人。他的詩歌、戲曲也都是為教育本國人所作,並非為博取什麼世界榮譽,至於外國人讀了喜歡還是不喜歡,從中學到什麼,都不關他的事

泰戈爾宣傳東方文明是否就是提倡不抵抗主義?江紹原通過比較分析泰戈爾與印度文化的關係,得出結論:“印度的自由,專靠政治運動得不到手;若用強暴的手段去得,更是犯了叛逆印度理想的罪。憲政運動無益,武力革命有害。唯一的爭自由的方法,是印度固有的傳統的理想改造印度生活。”江紹原以耶穌為例,推崇泰戈爾采取的第三種民族複興之路。“信他們祖國曆代相傳的宗教理想,根本上健全,泰戈爾與耶穌初無二致;主張精神自由為真自由,泰戈爾又與耶穌恍如一人。他們倆的民族所感受的痛苦和待決的問題一樣;他們倆所擬的(不能博得急進派的同情的)到自由的路也一樣。他們倆的時代,國家,智識程度,思想背景,盡管不同,但他們的精神是同的”。泰戈爾與耶穌都在民族危亡之際,同胞都視暴力鬥爭為爭民族獨立的不二選擇之時,而獨能提倡超國家主義的道德與愛,“所以泰戈爾能對耶穌表同情”。中國反對泰戈爾的人,就和反對基督教和耶穌的人一樣,都不是“不了解”耶穌或泰戈爾,而是“不了解為什麼人受了旁人的欺負不起來抵抗”。他們本希望泰戈爾能成為中國暴力革命的同盟者,卻沒想到他竟持如此懦弱的民族複興思想,自然要激烈評判他!

而歡迎者徐誌摩、梁啟超等為了回擊批評者,則一味強化泰戈爾的詩人身份,江紹原認為效果適得其反,這樣反而加深了批評者對泰戈爾的反感。泰戈爾若真以詩人的身份來華,他就不應該處處批評中國的“物質主義”和暴力革命。詩人卻很少談詩,本身就讓人懷疑其動機。吳稚暉就因此勸泰戈爾“你做詩罷,管不了人家的家國,你莫談天下事”(《婉告太戈爾》,《政治生活周報》,1924年4月27日)。另外,即使中國的批評者承認泰戈爾是詩人,也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因為在中國“聖人不作詩,作詩非聖人”。

那麼,詩人泰戈爾為什麼要來不需要詩人的中國?江紹原自問自答了幾種可能:

1.為遊曆而來?他先後遊過歐美和日本,所以也應來中國。——不是。

2.來中國尋找詩歌的靈感?所以逛逛西山,聽梅蘭芳,或找個什麼“千金麗質”——也不是。

3.來傳播其詩歌和藝術觀念?——也不完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