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的哀怨
蔣光慈
一
醫生說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
上帝嗬,麗莎的結局是這樣!麗莎已經到了末路,沒有再生活下去的可能了。還有什麼再生活下去的趣味呢?就讓這樣結局了罷!就讓這樣……我沒有再掙紮於人世的必要了。
曾記得十年以前,不,當我在上海還沒有淪落到這種下賤的地位的時候,我是如何鄙棄那些不貞潔的女人,那些把自己的寶重的,神聖的,純潔的肉體,讓任何一個男子去玷汙的賣淫婦。她們為著一點兒金錢,一點兒不足輕重的麵包,就毫無羞恥地將自己的肉體賣了,那是何等下賤,何等卑鄙的事情!
曾記得那時我也就很少聽見關於這種罪惡的病的事情,我從沒想及這方麵來,我更沒想及我將來會得著這種最羞辱的病。那時如果我曉得哪一個人有了這種罪惡的病,那我將要如何地鄙棄他,如何地憎恨他,以他為罪惡的結晶。我將不願正視他一眼,不願提到他的那會玷汙了人的口舌的名字。
但是,現在我病了,醫生說我有了很深的梅毒……上帝嗬,這就是麗莎的結局嗎?麗莎不是一個曾被人尊敬過的貴重的女子嗎?麗莎不是一個團長的夫人嗎?麗莎不是曾做過俄羅斯的貴族婦女中一朵嬌豔的白花嗎?那令人欣羨的白花嗎?但是現在麗莎是一個賣淫婦了,而且現在有了很深的梅毒……麗莎的結局如那千百個被人鄙棄的賣淫婦的結局一樣。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如白雲蒼狗一般,誰個也不能預料。當我還沒失去貴族的尊嚴的時候,當我奢華地,矜持地,過著團長夫人的生活的時候,我決沒料到會有今日這種不幸的羞辱的結局。真的,我絕對沒有涉想到這一層的機會,我隻把我當做天生的驕子,隻以為美妙的,富麗的,平靜的生活是有永遠性的,是不會變更的。但是俄羅斯起了革命,野蠻的波爾雪委克得了政權,打破了我的美夢,把一切養尊處優的貴族們都驅逐到國外來,過著流浪的生活……
現在我明白了。生活是會變動的,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真理。我自身就是一個最確當的例證:昔日的貴重的麗莎,而今是被人鄙棄的舞女,而且害了最罪惡的,最羞辱的病。這是誰個的過錯呢?是玷汙了我的那些男人的過錯嗎?是因為我的命運的乖舛嗎?是野蠻的波爾雪委克的過錯嗎?唉,波爾雪委克!可惡的波爾雪委克!若不是你們搗亂,貴重的麗莎是永遠不會淪落到這種不幸的地步的啊。
我們,我同我的丈夫白根,離開俄羅斯已經十年了。在這些年頭之中,我們,全俄羅斯的外僑,從祖國逃亡出來的人們,總都是希望著神聖的俄羅斯能從野蠻的波爾雪委克的手裏解放出來。我們總是期待著那美妙的一天,那我們能回轉俄羅斯去的一天。我們總以為波爾雪委克的政權是不會在神聖的俄羅斯保持下去的,因為聰明的然而又是很渾厚的俄羅斯人民不需要它。它不過是曆史的偶然,不過是一時的現象,絕對沒永久存在的根據。難道說這些野蠻的波爾雪委克,無知識的黑蟲,能有統治偉大的俄羅斯的能力嗎?俄羅斯應當光榮起來,應當進展起來,然而這是優秀的俄羅斯的愛好者的事業,不應當落在無理性的黑蟲的手裏。
我也是這樣想著,期待著,期待著終於能回到俄羅斯去,重新過著那美妙的生活。我曾相信俄羅斯的波爾雪委克終有失敗的一天……
但是我們離開俄羅斯已經十年了。我們時時期待著波爾雪委克的失敗,然而波爾雪委克的政權卻日見鞏固起來。我們時時希望著重新回到俄羅斯去,溫著那過去的俄羅斯的美夢,然而那美夢卻愈離開我們愈遠,或許永無複現的時候。我們眼看著波爾雪委克的俄羅斯日見生長起來,似乎野蠻的波爾雪委克不但能統治偉大的俄羅斯,而且能為俄羅斯創造出曆史上的光榮,那不為我們所需要的光榮。
這是什麼一回事呢?這難道說是曆史的錯誤嗎?難道說俄羅斯除開我們這些優秀分子,能夠進展下去嗎?這是曆史的奇跡罷?……
我們,這些愛護神聖的俄羅斯的人們,自從波爾雪委克取得了俄羅斯的統治權以後,以為俄羅斯是滅亡了,我們應當將祖國從野蠻人的手裏拯救出來。波爾雪委克是俄羅斯的敵人,波爾雪委克是破壞俄羅斯文化的劊子手。誰個能在俄羅斯的國土內將波爾雪委克消滅掉,那他就是俄羅斯人民的福星。
於是我們對於任何一個與波爾雪委克為敵的人,都抱著熱烈的希望。我們愛護俄羅斯,我們應當為我們的偉大的親愛的祖國而戰。但是我們的希望結果都沉沒在失望的海裏,幻成一現的波花,接著便消逝了,不可挽回地消逝了。我們希望日尼庚將軍,但是他被波爾雪委克殲滅了。我們希望哥恰克將軍,但是他的結局如因尼庚的一樣。我們並且希望過土匪頭兒謝米諾夫,但是他也同我們其他的僑民一樣,過著逃亡的生活。我們也希望過協約國的武力幹涉,但是十四國的軍隊,終沒將野蠻的波爾雪委克撲滅。這是天命嗎?這是上帝的意旨嗎?上帝的意旨令那不信神的邪徒波爾雪委克得到勝利嗎?……思想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索解嗬。就是到現在,就是到現在我對於一切都絕望了的時候,我還是不明白這是一回什麼事。也許我明白了……但是上帝嗬,我不願意明白!我不願意明白!明白那波爾雪委克,將我們驅逐出俄羅斯來的惡徒,是新俄羅斯的創造主,是新生活的建設者,那真是很痛苦的事情嗬。如果我們明白了波爾雪委克勝利的原因,那我們就不能再詛咒波爾雪委克了……但是我淪落到這樣不幸的,下賤的,羞辱的地步,這都是波爾雪委克賜給我的,我怎麼能夠不詛咒他們呢。
但是徒詛咒是沒有益處的。我們,俄羅斯的逃亡在外的僑民,詛咒盡管詛咒,波爾雪委克還是逐日地強盛著。似乎我們對於他們的詛咒,反成了對於他們的祝詞。我們愈希望將俄羅斯拯救出來,而俄羅斯愈離開我們愈遠,愈不需要我們,我們的死亡痛苦於俄羅斯沒有什麼關係,俄羅斯簡直不理我們了。天哪,我們還能名自己為俄羅斯的愛護者嗎?俄羅斯已經不需要我們了,我們還有愛護她的資格嗎?
現在我確確實實地明白了。俄羅斯並沒有滅亡,滅亡的是我們這些自稱為俄羅斯的愛護者。如果說俄羅斯是滅亡了,那隻是帝製的俄羅斯滅亡了,那隻是地主的,貴族的,特權階級的俄羅斯滅亡了,新的,蘇維埃的,波爾雪委克的俄羅斯在生長著,違反我們的意誌在生長著,我們愛護的是舊的俄羅斯,但是它已經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我們真正地愛護它?不,我們愛護的並不是什麼祖國,而是在舊俄羅斯的製度下,那一些我們的福利,那一些白的花,溫柔的暖室,豐盛的筵席,貴重的財物……是的,我們愛護的是這些東西。但是舊的俄羅斯已經滅亡了,新的俄羅斯大概是不會被我們推翻的,我們還愛護什麼呢?我們同舊的俄羅斯一塊兒死去,新的俄羅斯是不需要我們的了,我們沒有被它需要的資格……
現在我確確實實地明白了一切。我的明白就是我的絕望。我已經不能再回到俄羅斯去了。十數年來流浪的生活,顛連困苦,還沒有把我的生命葬送掉,那隻是因為我還存著一線的希望,希望著波爾雪委克失敗,我們重新回到俄羅斯去,過著那舊時的美妙的生活。嗬,我的祖國,我的伏爾加河,我的美麗的高加索,我的莊嚴的彼得格勒,我的……我是如何地想念它們!我是如何地渴望著再撲倒在它們的懷抱裏!但是現在一切都完結了,永遠地完結了。我既不能回到俄羅斯去,而這上海,這給了我無限羞辱和無限痛苦的上海,我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一定要離開它,迅速地離開它……唉,完結了,一切都完結了。
據醫生說,我的病並不是不可以醫治的,而且他可以把它醫治好,他勸我不必害怕……天哪!我現在害怕什麼呢?當我對於一切都絕望了的時候,我還害怕什麼呢?不,多謝你醫生的好意!我的病不必醫治了,我不如趁此機會靜悄悄地死去。我已經生活夠了。我知道生活不能再給我一些什麼幸福,所以我也就不再希望,不再要求什麼了。那在萬人麵前赤身露體的跳舞,那英國水兵的野蠻的擁抱……以及我天天看見我的丈夫的那種又可憐,又可恥,又可笑,又可恨的麵貌,這一切都把我作踐夠了,我還有什麼生活下去的興趣呢?如果一個人還抱著希望,還知道或者還相信自己有光明的將來,那他就是忍受災難折磨,都是無妨的。但是我現在是絕望了,我的將來隻是黑暗,隻是空虛。隻是羞辱,隻是痛苦。我知道這個,我相信這個,我還有力量生活下去嗎?我沒有生活下去的勇氣了。
別了,我的祖國,我的俄羅斯!別了,我的美麗的伏爾加的景物!別了,我的金色的充滿著羅曼諦克的高加索!別了,我的親愛的彼得格勒!別了,一切都永別了……
二
革命如六月裏的暴風雨一般,來的時候是那樣地迅速,那樣地突然,那樣地震動。那時我仿佛正在溫和的暖室裏。為美妙的夢所陶醉,為溫柔的幻想所浸潤,心神是異常地平靜……忽然烏雲布滿了天空,咯咯嚓嚓轟轟洞洞響動了令人震聵的霹靂,接著便起了狂風暴雨,掀動了屋宇,屋宇終於倒坍了。我眼看看我的暖室被暴風雨推毀了,所有暖室中美麗的裝置:嬌豔的白花,精致的梳妝台,雪白的床鋪,以及我愛讀的有趣的小金色書,天鵝絨封麵的美麗的畫冊……一切,一切都被卷入到黑黯黯的,不可知的黑海裏去了。我的神經失了作用,我陷入於昏聵迷茫的狀態。我簡直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點兒都不明白。後來等到我明白了之後,我想極力抵抗這殘酷的暴風雨,想極力挽回我所失去的一切,但是已經遲了,遲了,永遠不可挽回了。
當革命未發生以前,我也曾讀過關於革命的書,也曾聽過許多關於革命的故事。雖然我不能想象到革命的麵目到底象一個什麼樣子,但我也時常想道:革命也許是很可怕的東西,革命也許就是把皇帝推倒……也許革命是美妙的東西,也許革命的時候是很有趣味,是很熱鬧……但是我從未想到革命原來是這樣殘酷,會推毀了我的暖室,打折了我的心愛的嬌豔的白花。革命破滅了我的一切的美夢,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天哪!我是如何地驚愕,如何地恐懼,如何地戰栗。當那革命在彼得格勒爆發的時候……
那時我與白根結婚剛剛過了一個月。前敵雖然同德國人打仗,雖然時聞著不利的恐怖的消息,但是我那時是過著蜜月的生活,我每天隻是陶醉在溫柔的幸福的夢裏,沒有閑心問及這些政治上和軍事上的事情。我隻感謝上帝的保佑,白根還留在彼得格勒的軍官團裏服務,沒有被派到前線去。那時白根是那樣地英俊,是那樣地可愛,是那樣地充滿了我的靈魂。上帝給了我這樣大的,令我十分滿足的,神聖的幸福。我真是再幸福沒有的人了。
真的,我那時是終日地浸潤在幸福的海裏。白根是那樣英俊的,風采奕奕的少年軍官,他的形象就證明他有無限的光榮的將來。又加之我的父親是個有名的,為皇帝所信用的將軍,他一定是可以將白根提拔起來的。也許皇帝一見了白根的風采,就會特加寵愛的。我那時想道,俄羅斯有了這樣的少年軍官,這簡直是俄羅斯的光榮嗬。我那時是何等地滿足,何等地驕傲!我想在全世界的女人們麵前,至少在彼得格勒所有的女人們麵前,高聲地喊道:“你們看看我的白根罷,我的親愛的白根罷。他是俄羅斯的光榮,他是我的丈夫嗬!……”
我總是這樣地幻想著:如果白根將來做了外交官,——他真是一個有威儀的,漂亮的外交官阿!——或者簡直就做了俄羅斯帝國駐巴黎的公使,那時我將是如何地榮耀!在那繁華的整個的巴黎麵前,我將顯出我的尊貴,我的不可比擬的富麗。若在夏天的時候,我穿著精致的白衣,我要使得那些巴黎人把我當做白衣的仙女。如果我同親愛的白根,我的這樣令人注目的漂亮的外交官,坐著光彩奪目的汽車,在巴黎城中兜風,我要令那些巴黎的女人們羨瞎了眼睛。
我們於假期可以到清雅的瑞士,優美的意大利等等有詩趣的國度裏去漫遊。我不想到倫敦去,也不想到紐約去,聽說那裏有的隻是喧嚷和煤氣而已,令人發生俗惡的不愉快的感覺。我最傾心於那金色的意大利,聽說那裏的景物是異常地優美,娟秀,令人神往。
在俄羅斯的國境內,我們將在高加索和伏爾加的河岸上,建築兩所清雅的別墅。在秋冬的時候,我們可以住在高加索,在那裏玩山弄水,聽那土人的樸直的音樂,看那土人的原始的然而又美麗的舞蹈。那該多麼是富於詩趣的生活嗬!在春夏的時候,我們可以住在伏爾加的河岸上,聽那舟子的歌聲,看那冰清玉澈的夜月。那裏的景物是如何地蕩人心魂,如何地溫柔曼妙。河冰潺潺而不急流,風帆往來如畫。嗬,好美妙的天然!……
我同白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曾相信白根永遠地愛著我,我也永遠地愛著白根。如果世界上有圓滿的生活,那我同白根所過的生活,恐怕要算是最圓滿的了。嗬,想起來我在那與白根初結婚的蜜月裏,我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我的心神是如何地愉快,我的幻想是如何地令我感覺著幸福的溫柔!如果我此生有過過最幸福的日子的時候,那恐怕就是這個簡短的時期了。
不料好夢難常,風波易起!忽然……暖室的好夢打破了,嬌豔的白花被摧折了……隨著便消滅了巴黎的風光,高加索和伏爾加的別墅,以及對於漫遊意大利的詩意。忽然一切都消滅了,消滅了帝國的俄羅斯,消滅了我的尊優的生活,消滅了一切對於美妙的幻想。是的,一切都消滅了……
有一天……那是春陽初露的一天。從我們的崇高的樓窗看去,溫暖而慈和的陽光撫慰著整個的潔白的雪城。初春的陽光並不嚴厲,放射在潔白的雪上,那隻是一種撫慰而已,並不足以融解它。大地滿布著新鮮的春意,若將窗扉展開,那料峭的,然而又並不十分刺骨的風,會從那城外的效野裏,送來一種能令人感覺著愉快的,輕鬆的,新鮮的春的氣味。
午後無事,我拿起一本金色的詩集,躺在柔軟的沙發上翻讀。這詩集裏所選的是普希金,列爾茫托夫,歌德,海涅……等等的情詩,一些令人心神迷醉的情詩。讀著這些情詩,我更會感覺到我與白根的相愛,是如何地美妙,是如何地神秘而不可思議。在蜜月的生活中,我是應當讀這些情詩的嗬。我一邊讀著,一邊幻想著。雖然白根不在我的麵前,但是我感覺到他是如何熱烈地吻我,如何緊緊地擁抱我……他的愛情的熱火把我的全身的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了。我的一顆心很愉快地微微地跳動起來了。我的神魂蕩漾在無涯際的幸福的海裏。
忽然……
白根喘著氣跑進來了。他慘白著麵孔,驚慌地,上氣接不著下氣地,繼續地說道:
“麗莎……不好了……完了!前線的兵士叛變了。革命黨在彼得格勒造了反……聖上逃跑了……工人們已經把彼得格勒拿到手裏……完了,完了!……”
好一個巨大的晴天的霹靂!一霎時歡欣變成了恐懼。我的一顆心要炸開起來了。我覺得巨大的災禍,那可怕的,不可阻止的災禍,已經臨到頭上來了。這時我當然還不明白革命到底是一回什麼事,但是我在白根的神情上,我明白了最可怕的事情。
“他們隻是要把聖上推翻罷?……”我驚顫地說了這末一句。
“不,他們不但要把聖上推翻,而且還要求別的東西,他們要求麵包,要求土地……要求把我們這些貴族統統都推翻掉……”
“天哪!他們瘋了嗎?……現在怎麼辦呢?待死嗎?”
我一下撲到白根的懷裏,戰栗著哭泣起來了。我緊緊地將白很抱著,似乎我抱著的不是白根,而是那一種什麼已經沒落了的,永遠不可挽回的東西。接著我們便聽見街上的轟動,稀疏的槍聲……完了,一切都完了!
父親在前線上,不知道是死還是活,後來當然被亂兵打死了。母親住在家鄉裏,住在伏爾加的河畔,從她那裏也得不到什麼消息。我隻得和白根商量逃跑的計策,逃跑到亞洲的西伯利亞去,那裏有我們的親戚。好在這第一次革命,野蠻的波爾雪委克還未得著政權,我們終於能從恐怖的包圍裏逃跑出來。這時當權的是社會革命黨,門雪委克……
兩禮拜之後,我們終於跑到此時還平靜的伊爾庫次克來了。從此後,我們永別了彼得格勒,永別了歐洲的俄羅斯……上帝嗬!這事情是如何地突然,是如何地急劇,是如何地殘酷!我的幸福的命運從此開始完結了。溫和的暖室,嬌豔的白花,金色的詩集……一切,一切,一切都變成了雲煙,無影無蹤地消散了。
我們在伊爾庫次克平安地過了幾個月。我們住在我們的姑母家裏。表兄米海爾在伊爾庫次克的省政府裏辦事。他是一個神經冷靜,心境寬和的人。他時常向我們說來:
“等著罷!俄羅斯是偉大的帝國,那她將來也是不會沒有皇帝的。俄羅斯的生命在我們這些優秀的貴族的手裏。俄羅斯除開我們還能存在嗎?這些無知識的,胡鬧的,野蠻的社會黨人,他們能統治俄羅斯嗎?笑話!絕對不會的!等著罷!你看這些克倫斯基,雀而諾夫……不久自然是會坍台的,他們若能維持下去,那真是沒有上帝了。”
白根也如米海爾一般地相信著:俄羅斯永遠是我們貴族的,她絕對不會屈服於黑蟲們的手裏。
“麗莎!我的愛!別要喪氣嗬,我們總有回到彼得格勒的日子,你看這些渾蛋的社會黨人能夠維持下去嗎?等著罷!……”
白根此時還不失去英俊的氣概嗬。他總是這樣地安慰我。我也就真相信米海爾和他的話,以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會回到彼得格勒去的。但是時局越過越糟,我們的希望越過越不能實現;克倫斯基是失敗了,社會黨人是坍台了,但是波爾雪委克跑上了舞台,黑蟲們真正地得起勢來……而我們呢?我們永沒有回轉彼得格勒的日子,永遠與貴族的俄羅斯辭了別,不,與其說與它辭了別,不如說與它一道兒滅亡了,永遠地滅亡了。
十月革命爆發了……命運注定要滅亡的舊俄羅斯,不得不做一次最後的掙紮。哥恰克將軍在西伯利亞組織了軍事政府,白根乘此機會便投了軍。為著俄羅斯而戰,為著祖國而戰,為著神聖的文明而戰……在這些光榮的名義之下,白根終於充當撲滅波爾雪委克的戰士了。
“麗莎!親愛的麗莎!聽說波爾雪委克的軍隊已經越過烏拉嶺了,快要占住托木斯克城了。今天我要到前線上去……殺波爾雪委克,殺那祖國的敵人嗬!麗莎!當我在前線殺敵的時候,請你為我禱告罷,為神聖的俄羅斯禱告罷,上帝一定予我們以最後的勝利!”
有一天白根向我辭別的時候,這樣向我顫動地說。我忽然在他的麵孔上,找不到先前的那般溫柔的神情了。我覺得他這時是異常地凶殘,麵孔充滿了令人害怕的殺氣。我覺得我愛他的熱情有點低落了。我當時答應為他禱告,為祖國的勝利禱告。但是當我禱告的時候,我的心並不誠懇,我有點疑慮:這禱告真正有用處嗎?上帝真正能保佑我們嗎?當我們自己不能將波爾雪委克剿滅的時候,上帝能有力量令他們失敗嗎?……
哥恰克將軍將白根升為團長,嘉獎他的英勇。我不禁暗自慶幸,慶幸我有這樣一個光榮的丈夫,為祖國而戰的英雄。但是同時,我感覺到他的心性越過越殘酷,這實在是令我不愉快的事情。有一次他從鄉間捉來許多老實的,衣衫襤褸的鄉下人,有的是胡須的老頭子,有的是少年人。他們被繩索縛著,就如一隊豬牛也似的,一隊被牽入屠場的豬牛……
“你把這些可憐的鄉下人捉來幹什麼呢?”我問。
白根很得意地,眼中冒著凶光地笑著;
“可憐的鄉下人?他們都是可惡的波爾雪委克嗬。他們搗亂我們的後方呢,你曉得嗎?現在我要教訓教訓他們……”
“你將怎樣教訓他們呢?”
“槍斃!”
“白根!你瘋了嗎?這些可憐的鄉下人,你把他們槍斃了幹什麼呢?你千萬別要這樣做罷!我的親愛的,我請求你!”
“親愛的,你完全不懂得嗬!現在是這樣的時候,憐憫是不應當存在的了。我們不應當憐憫他們,他們要推翻我們,他們要奪我們的幸福,要奪我們所有的一切,我們還能憐憫他們嗎?不是他們把我們消滅,就是我們把他們消滅,憐憫是用不著的……”
我聽了白根的話,沉默著低下頭來。我沒有再說什麼話,回到自己的房裏。我的心神一麵是很恍惚的,迷茫地搖蕩著,一麵又是很清晰的,從前從沒有這樣清晰過。我明白了白根的話,我明白了殘酷的曆史的必然性……我明白了白根的話是對的。我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因此,我的心神也就迷茫地搖蕩起來……如果我堅定地不以白根的話為然,那結果隻有加入那些鄉下人的隊裏,投入波爾雪委克的營壘。但是我不能離開白根……
後來白根終於毫無憐憫地將那些老實的鄉下人一個一個地槍斃了……
上帝嗬,這是如何地殘酷!難道說這是不可挽回的曆史的運命嗎?
三
但是舊俄羅斯要滅亡的命運已經注定了,注定了……任你有什麼偉大的力量也不能改變。黑蟲們的數量比我們多,多得千萬倍,白根就是屠殺他們的一小部分,但是不能將他們全部都消滅嗬。已經沉睡了無數年代的他們,現在忽然蘇醒了。其勢就如萬丈的瀑布自天而降,誰也不能阻止它;就如廣大的燃燒著了的森林,誰也不能撲滅它。於是白根……於是哥恰克將軍……於是整個的舊俄羅斯,終於被這烈火與狂瀾所葬送了。
前線的消息日見不利……我終日坐在房裏,不走出城中一步。我就如待死的囚徒一般,我所能做得到的,隻是無力的啜泣。伊爾庫次克的全城就如沉落在驚慌的海裏,生活充滿了苦愁與恐懼。不斷地聽著:來了,來了,波爾雪委克來了……天哪!這是如何可怕的生活!可怕的生活!……
米海爾表兄已經不如先前的心平氣靜了。他日見急躁起來,哭喪著麵孔。他現在的話已經與先前所說的不同了:
“上帝啊!難道說我們的命運就算完了嗎?難道說這神聖的俄羅斯就會落到黑蟲們的手裏嗎?上帝嗬!這是怎樣地可怕!……”
姑母所做得到的,隻是麵著神像禱告。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她經過許多世事,她也曾親眼看過許多驚心動魄的現象,但是她卻不明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這種為她夢想也不能夢想得到的事情。她的麵孔已經布滿了老的皺紋,現在在終日淚水不幹的情狀中,更顯得老相了許多。她終日虔誠地禱告著,為著她的兒子,為著神聖的俄羅斯……但是一個與上帝相反對的巨神,已經將我的命運抓住了,緊緊地抓住了,就是禱告也不能為力了。
可憐的姑母,她終於為苦愁和恐懼所壓死了!她是在我的麵前死去的……天哪!我真怕想起這一種悲哀的景象!我當時並沒有哭泣,我隻如木雞一般地望著姑母的死屍。在她的最後的呻吟裏,我聽出神聖俄羅斯的最後的絕望。這絕望將我們沉沒到迷茫的,黑暗的,無底的海裏。天哪!人生是這樣地不測,是這樣地可怕!這到底是誰個的意誌呢?……
白根的一團人被波爾雪委克的軍隊擊潰了。因之他對於將軍或總司令的夢也做不成了……我們終於不得不離開伊爾庫次克。我們別了米海爾表兄,上了西伯利亞的遙長的鐵道。我們並沒有一定的方向。隻是迷茫地任著火車拖去。我們的命運就此如飄蕩在不著邊際的海裏,一任那不可知的風浪的催送。
從車窗望去,那白茫茫的天野展布在我們的眼前。那是偉大的,寂靜的俄羅斯的國土,一瞬間覺得在這種寂靜的原野上,永不會激起狂暴的風浪。這裏隱藏著偉大的俄羅斯的靈魂。它是永不會受著騷亂的……忽然起了暴風雪,一霎時白茫茫的,寂靜的俄羅斯,為狂暴的呼鳴和混飩的騷亂所籠罩住了。我們便也就感覺著自己被不可知的命運所拖住了,迷茫了前路。是的,我們的前路是迷茫了。如長蛇也似的火車將我們迷茫地拖著,拖著,但是拖到什麼地方去呢?……
當我們經過貝加爾湖的時候,我看見那口加爾湖的水是那樣地清澈,不禁起了一種思想:我何妨就此跳入湖水死去呢?這湖水是這樣地清澈可愛,真是葬身之佳處。死後若我的靈魂有知,我當邀遊於這兩岸的美麗的峰嵐,娛懷於這湖上的清幽的夜月。……但是白根還是安慰我道:
“麗莎!聽我說,別要灰心罷。我們現在雖然失敗,但是我們的幫手多著呢。我們有英國,有美國,有法國……他們能不拯救我們嗎?他們為著自己的利益,也是要把波爾雪委克消滅下去的嗬……麗莎,親愛的!你不要著急,我們總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
天哪!當時如果我知道我永沒有回到彼得格勒的一日,如果我知道會有不幸的,羞辱的今日,那我一定會投到貝加爾湖裏去的嗬。我將不受這些年流浪的痛苦,我將不會害這種最羞辱的病,我就是死,也是死在我的俄羅斯的國土以內。但是現在……唉!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那時西伯利亞大部分為日本軍隊所占據。我們經過每一個車站,都看見身材矮小的,穿著黃衣的日本軍隊。他們上車檢查坐客,宛如他們就是西伯利亞的主人一般。他們是那樣地傲慢,是那樣地凶惡,不禁令我感覺得十分不快。我記得我曾向白根問道:
“你以為這些日本人是來幫助我們的嗎?為什麼他們對待我們俄羅斯人是這種樣子?”
白根將頭伸至窗外,不即時回答我。後來他說道:
“也許他們不懷著好意,也許他們要把西伯利亞占為領土呢。他們很早就想西伯利亞這塊廣漠的土地嗬……但是……俄羅斯與其落在波爾雪委克的手裏,不如讓日本人來管理嗬。……”
“白根?你,你這說的什麼話,嗬?”我很驚異地,同時感到不愉快地問道,“你說情願讓日本人來管理俄羅斯嗎?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常說你是很愛護俄羅斯的嗎?現在卻說了這種不合理的話……”
我有點生氣了。白根向我並排坐下來,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我這時覺察到他完全改變了樣子。他的兩眼已經不如先前的那般炯炯有光了。一種少年英俊的氣概,完全從他的表情中消逝了。天哪!我的從前的白根,我的那種可愛的白根,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他拿起我的手來,撫摩著,輕輕地說道:
“不錯,我時常說我是祖國的愛護者,我要永遠做它的戰士……但是,麗莎,親愛的,現在我們的祖國是被黑蟲們戰去了,我們的一切都被黑蟲們占去了。我們還愛護什麼呢?俄羅斯與其被波爾雪委克拿去了,不如讓它滅亡罷,讓日本人來管理罷……這樣還好些,你明白嗎?”
“但是波爾雪委克究竟是俄羅斯人嗬。……”
“是的,他們是俄羅斯人,但是現在我們問不到這個了。他們奪去了我們的福利……”
我忽然哭起來了,覺得異常地傷心。這並不是由於我生了氣,也不是由於恨日本人,而且也不是由於恨波爾雪委克……這是由於我感覺到了俄羅斯的悲哀的命運,也就是我自身的命運。白根不明白我為什麼哭起來了,隻是撫慰著我說道:
“麗莎,親愛的!別傷心!上帝自然會保佑我們的……”
我聽著他的這種可憐的,無力的撫慰,宛如一顆心上感覺到巨大的刺痛,不禁更越發放聲痛哭了。上帝嗬,你是自然保佑我們的,但是你也無能為力了!……
最後我們到了海參崴。我們在海參崴住下了。此地的政象本來也是異常地混亂,但是我們在日本人的保護下,卻也可以過著安靜的生活。日本人向我們宣言道,隻要把波爾雪委克一打倒了,即刻撤退西伯利亞的軍隊……天哪!他們是不是這樣地存心呢?我們不相信他們,但是我們卻希望他們將俄羅斯拯救出來。我們不能拯救祖國,而卻希望外國人,而卻希望日本人,這不懷好意的日本人……這豈不是巨大的羞辱嗎?
白根找到差事了。我也就比較地安心過著。我們靜等著日本人勝利,靜等著波爾雪委克失敗,靜等著那回到彼得格勒的美妙的一天……
在海參成我們平安地過了數月。天哪!這也說不上是什麼平安的生活!我們哪一天不聽見一些可怕的消息呢?什麼阿穆爾省的民團已經蜂起了哪,什麼日本軍隊已經退出伯裏哪,什麼……天哪,這是怎樣的平安的生活!不過我們總是相信著,日本軍隊是可以保護我們的,我們不至於有什麼意外的危險。
海參成也可以說是一個美麗的大城。這裏有高聳的樓房,寬展的街道,有許多處仿佛與彼得格勒相似。城之東南麵瀕著海,海中有無數的小島。在夏季的時候,深碧的海水與綠森森的島上的樹木相映,形呈著絕妙的天然的景色。海岸上列著一個長蛇形的花園,人們可以坐在這裏,一麵聽著小鳥的叫鳴,一麵受著海風的陶醉。
在無事的時候,——我鎮日地總是沒有事做嗬!——我總是在這個花園中,消磨我的苦愁的時日。有時一陣一陣的清涼的,然而又溫柔的海風,隻撫摩得我心神飄蕩,宛如把我送入了飄緲的夢鄉,我也就因之把一切什麼苦愁哀事都忘懷了。有時我撲入海水的懷抱裏,一任著海水溫柔地把我全身吻著,吻著……我已經恍惚離開了充滿了痛苦的人世。我曾微笑著想道,就這樣過下去罷,過下去罷,此外什麼都不需要嗬!……
這是我很幸福的時刻。但是當我立在山崗的時候,我回頭向那廣漠的俄羅斯瞻望,我的一顆心就淒苦地跳動起來了。我想著那望不見的彼得格勒,那我的生長地——伏爾加河畔,那金色的,充滿了我的幻想的,美麗的高加索……我不禁滲滲地流下悲哀的淚來。我常常流著淚,悄立著很久,回瞻著我那已失去的美夢,那種過去還不久的,曼妙的,幸福的美夢!由邊區的海參崴到彼得格勒,也不過是萬餘裏之遙,但是我的美夢卻消逝到無數萬萬裏以外了。我將向何處去追尋它呢?
我又向著那茫茫的大海望去,那裏隻是望不見的邊際,那前途隻是不可知的迷茫。我覺著那前途所期待著於我的,隻是令人心悸的,可怕的空泛而已。我曾幾番想道,倒不如跳到海裏麵去,因為這裏還是俄羅斯的國土,這裏還是俄羅斯所有的海水……此身既然是在俄羅斯的國土上生長的,那也就在俄羅斯的國土上死去罷……我總是這樣想著,然而現在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當時不曾如此做呢?到了現在,我雖然想死在祖國的境內,想臨死時還吻一吻我祖國的土地,但是已經遲了!遲了!我隻能羞辱地,冷落地,死在這疏遠的異鄉!……天哪!我的靈魂是如何地痛苦嗬!這是我唯一的遺恨!
當時我們總是想著,日本人可以保護我們,日本人可以使我們不離開俄羅斯的國土……但是命運已經注定了,任你日本人是如何地狡檜,是如何地計算,也終抵擋不住那泛濫的波爾雪委克的洪水。我們終於不得不離開俄羅斯,不得不與這個“貴族的俄羅斯”的最後的一個城市——海滲崴辭別!
日本人終於要撤除海參崴的軍隊……
波爾雪委克的洪水終於流到亞洲的東海了。
四
那是一個如何悲慘的,當我們要離開海參崴的前夜!……
在昏黃而慘淡的電燈光下,全房中都充滿了悲淒,我和白根並坐在沙發上,頭挨著頭,緊緊地擁抱著,哭成了一團。我們就如待死的囚徒,隻能做無力的對泣;又如被趕到屠場上去的豬羊,嗷嗷地吐著最後的哀鳴。天哪!那是如何悲慘的一夜!……
記得那結婚的初夜,在歡宴的賓客們散後,我們回到自己的新婚的洞房裏,隻感到所有的什物都向我們慶祝地微笑著。全房中蕩溢著溫柔的,馨香的,如天鵝絨一般的空氣。那時我幸福得哭起來了,撲倒在白根的懷裏。他將我緊緊地擁抱著,我的全身似乎被幸福的魔力所熔解了。那時我隻感到幸福,幸福……我幸福得幾乎連一顆心都痛起來。那時白根的擁抱就如幸福的海水把我淹歿了也似的,我覺著一切都是光明的,都是不可思議的美妙。
擁抱同是一樣的嗬,但是在這將要離開俄羅斯的一夜……白根的擁抱隻使我回味著過去的甜蜜,因之更為發生痛苦而已。在那結婚的初夜,那時我在白根的擁抱裏,所見到的前途是光明的,幸福的,可是在這一夜,在這悲慘的一夜嗬,伏在白根的擁抱裏,我所見到的隻是黑暗與痛苦而已……天哪!人事是這樣地變幻!是這樣地難料!
“白根,親愛的!”我鳴咽著說,“我無論如何不願離開俄羅斯的國土,生為俄羅斯人,死為俄羅斯鬼。……”
“麗莎!別要說這種話罷!”白根哀求著說,“我們明天是一定要離開海滲崴的,否則,我們的性命將不保……波爾雪委克將我們捉到,我們是沒有活命的嗬。我們不逃跑是不可以的,麗莎,你不明白嗎?”
“不,親愛的!”我是舍不得俄羅斯的。讓波爾雪委克來把我殺掉罷,隻要我死在俄羅斯的國土以內。也許我們不反抗他們,他們不會將我們處之於死地……
“你對於俄羅斯還留戀什麼呢?這裏已經不是我們的俄羅斯了。我們失去了一切,我們還留戀什麼呢?我們跑到外國去,過著平安的生活,不都是一樣嗎?”
“不,親愛的!讓我在祖國內被野蠻的波爾雪委克殺死罷……你可以跑到外國去……也許你還可以把俄羅斯拯救出來……至於我,我任死也要回到彼得格勒去……”
我們哭著爭論了半夜,後來我終於被白根說服了。我們商量了一番:東京呢,哈爾濱呢,還是上海呢?我們最後決定了到上海來。聽說上海是東方的巴黎……
我們將貴重的物件檢點好了,於第二天一清早就登上了英國的輪船。當我們即刻就要動身上船的時候,我還是沒有把心堅決下來。我感覺到此一去將永遠別了俄羅斯,將永遠踏不到了俄羅斯的土地……但是白很硬匆促地,堅決地,將我拉到輪船上了。
我還記得那時我的心情是如何地淒慘,我的淚水是如何地洶湧。我一步一回頭,舍不得我的祖國,舍不得我的神聖的俄羅斯……別了,永遠地別了!……此一去走上了迷茫的道路,任著浩然無際的海水飄去。前途,嗬,什麼是前途?前途隻是不可知的迷茫,隻是令人驚懼的黑暗。雖然當我們登上輪船的時候,曙光漸漸地展開,空氣異常地新鮮,整個的海參崴似乎從睡夢中昂起,歡迎著光明的到來;雖然憑著船欄向前望去,那海水在晨光的懷抱中展著恬靜的微笑,那海天的交接處射著玫瑰色的霞彩……但是我所望見得到的,隻是黑暗,黑暗,黑暗而已。
從此我便聽不見了那臨海的花園中的鳥鳴,便離開了那海水的晶瑩的,溫柔的懷抱;從此那別有風趣的山丘上,便永消失了我的足跡,我再也不能立在那上邊回顧彼得格勒,回顧我那美麗的鄉園——伏爾加河畔……
白根自然也懷著同樣的心情,這辭別祖國對於他當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他的眼睛裏,我在他那最後的辭別的話音裏。
“別了,俄羅斯……”
看出他的心靈是如何地悲哀和顫動來。但是他不願意在我麵前表示出他是具著這般難堪的情緒,而且佯做著毫不為意的樣子。當輪船開始離岸的時候,白根強打精神向我笑道:
“麗莎!麗莎奇喀!你看,我們最後總算逃出這可詛咒的俄羅斯了!”
“為什麼你說‘這可詛咒的俄羅斯’?”我反問著他說道,“俄羅斯現在,當我要離開它的時候,也許是當我永遠要離開它的時候,對於我比什麼都親愛些,你曉得嗎?”
我覺著我的聲音是異常悲哀地在顫動著,我的兩眼中是在激蕩著淚潮。我忽然覺著我是在恨白根,恨他將我逼著離開了親愛的俄羅斯……但我轉而一想,不禁對他又起了憐憫的心情:他也是一個很不幸的人嗬!他現在向我說硬話,不過是要表示他那男子的驕傲而已。在內心裏,他的悲哀恐怕也不比我的為淺罷。
“俄羅斯曾經是神聖的,親愛的,對於我們……但是現在俄羅斯不是我們的了!它已經落到我們的敵人波爾雪委克的手裏,我們還留戀它幹什麼呢?……”
我聽了他的話,不再說什麼,回到艙房裏一個人獨自地啜泣。我覺得我從來沒有如此地悲哀過。這究竟由於什麼,由於對於俄羅斯的失望,由於傷感自身的命運,還是由於對於白根起了憐憫或憤恨的心情……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啜泣著,啜泣著,得不到任何人的撫慰,就是有人撫慰我,也減少不了我的悲哀的程度。同船的大半都是逃亡者,大半都是與我們同一命運的人們,也許他們需要著撫慰,同我需要著一樣的嗬。各人撫慰各人自己的苦痛的心靈罷,這樣比較好些,好些……
我不在白根的麵前,也許白根回顧著祖國,要發著很深長的歎息,或者竟至於流淚。我坐在艙房裏,想象著他那流淚的神情,不禁更增加了對於他的憐憫,想即刻跑到他的麵前,雙手緊抱著他的頸項,撫慰著他道:
“親愛的,不要這樣罷!不要這樣罷!我們終有回返祖國的一日……”
艙房門開了,走進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人。她的麵相和衣飾表示她是出身於高貴的階級,最觸人眼簾的,是她那一雙戴著穗子的大耳環。不待我先說話,她先自向我介紹了自己:
“請原諒我,貴重的太太,我使你感覺著不安。我是住在你的隔壁房間裏的。剛才我聽見你很悲哀地哭泣著,不禁心中感動起來,因此便走來和你談談。你可以允許我嗎?”
“自然羅,請坐。”我立起身來說。
“我是米海諾夫伯爵夫人。”她坐下之後,向我這樣說道,表示出她有貴重的禮貌。我聽見了她是米海諾夫伯爵夫人,不禁對她更注意起來。我看她那態度和神情與她的地位相符合,便也就相信她說的是真實話了。
“敢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伯爵夫人?”
我將我的姓名向她說了之後,便這樣很恭敬地問她。她聽了我的話,歎了一口氣,改變了先前的平靜的態度,將兩手一擺,說道:
“到什麼地方去?現在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不都是一樣嗎?”
“一樣?”我有點驚愕地說道,“伯爵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她有點興奮起來了。她將兩隻美麗的灰碧色的眼睛逼射著我。“我問你,你到什麼地方去呢?無論什麼地方去,對於你不都是一樣嗎?”
她說著帶著一點責問的口氣,好象她與我已經是久熟的朋友了。
我靜默著不回答她。
“我問你,你剛才為什麼哭泣呢?你不也是同我一樣的人嗎?被驅逐出祖國的人嗎?我們失掉了俄羅斯,做了可憐的逃亡者了。無論逃亡到什麼地方去,我想,這對於我們統統都是一樣的,你說可不是嗎?”
我點一點頭,表示與她同意。她停住不說了,向窗外望去,如有所思也似的。停了一會兒,她忽然扭轉頭來向我問道:
“我剛才聽見你哭泣的聲音,覺得是很悲淒的,你到底在俄羅斯失去了一些什麼呢?”
“失去了一些什麼?難道說你不知道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安樂的生活,失去了美滿的,溫柔的夢,失去了美麗的伏爾加河,失去了彼得格勒……”
“和你同艙房的,年輕的人,他是你的丈夫嗎?”
“是的。”我點一點頭說。
“你看,你說你一切都失去了,其實你還是幸福的人,因為你的丈夫還活著……”
她忽然搖一搖頭(她的那兩隻大耳環也就因之擺動了),用藍花的絲手帕掩住了口鼻,很悲哀地哽咽起來了。我一方麵很詫異她的這種不能自持的舉動,一方麵又很可憐她,但即時尋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我真是失去了一切,”她勉強將心境平靜一下,開始繼續地說道:“我失去了……我的最貴重的丈夫……他是一個極有教養,極有學識的人,而且也是極其愛我的人……波爾雪委克造了反,他恨得了不得,便在伊爾庫次克和一些軍官們組織了恢複皇室的軍隊……不幸軍隊還沒十分組織好,他已經被鄉下人所組織的民團捉去殺掉了……”
她又放聲哭起來了。我聽了她的話,不禁暗自慶幸:白根終於能保全性命,現在伴著我到上海去……我隻想到自身的事情,反把伯爵夫人忘掉了。一直到她接著問我的時候,我才將思想又重新轉移到她的身上。
“貴重的太太,你看我不是一個最不幸的人嗎?”
“唉!人事是這般地難料!”她不待我回答,又繼續說道,“想當年我同米海諾夫伯爵同居的時候,那種生活是如何地安逸和有趣!我們擁有很多的財產,幾百頃的土地,我們在伊爾庫次克有很高大的,莊嚴而華麗的樓房,在城外有很清幽的別墅……我們家裏時常開著跳舞會,賓客是異常地眾多……遠近誰個不知道米海諾夫伯爵,誰個不知道他的夫人!仿佛我們是世界上最知道,最知道如何過著生活的人……想起來那時的生活是如何地甜蜜!那時我們隻以為可以這樣長久地下去……在事實上,我們也並沒想到這一層,我們被幸福所圍繞著,哪裏有機會想到不幸福的事呢?不料霹靂一聲,起了狂風暴雨,將一切美妙的東西都毀壞了!唉!可惡的波爾雪委克!”
“貴重的太太,”伯爵夫人停了一會,又可憐而低微地說道,“我們現在到底怎麼辦呢?難道說我們的階級就這樣地消滅了嗎?難道說我們就永遠地被驅逐出俄羅斯嗎?嗬,這是如何地突然!這是如何地可怕!”
“不,不會的,伯爵夫人!”我說著這話,並不是因為有什麼自信,而是因為見著她那般可憐的樣子,想安慰她一下。“我們不過是暫時地失敗了……”
“不見得!”她搖了一下頭,很不確定地這樣說。
“你還沒有什麼,”她繼續說道:“你還有一個同患難的伴侶,而我……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別要悲哀啊,伯爵夫人!我們現在是到上海去,如果你也打算到那兒去的話,那末將來我們可以住在一塊,做很好的朋友……”
話說到此時,白根進來了,我看見他的兩眼濕潤著,如剛才哭過也似的……我可憐他,但是在伯爵夫人的麵前,我好象又覺得自己是幸福的,而有點矜持的心情了。
從此我們同伯爵夫人便做了朋友。我犯了暈船的病症,嘔吐不已,幸虧伯爵夫人給我以小心的照料。我偶爾立起病體,將頭伸向窗外眺望,隻見白茫茫的一片,漫無涯際。傳到我們的耳際的,隻有洶湧的波浪聲……好象波浪為著我們的命運而哭泣著也似的。
五
上海,上海是東方的巴黎……
我曾做過巴黎的夢,維也納的夢,羅馬的夢……我曾立定了誌願,將來要到這些有名的都城旅行,或者瞻望現存的繁華,欣賞美麗的景物,或者憑吊那過去的,令人神思的往跡。但這些都城對於我,都不過是繁華,偉大,莊嚴而已,我並沒幻想到在它們之中有什麼特別的,神異的趣味。它們至多是比彼得格勒更繁華,更偉大,更莊嚴罷了。
但是當我幻想到上海的時候,上海對於我並不僅僅是這樣。中國既然是古舊的,龐大的,謎一樣的國度,那麼上海應當是充滿著東方色彩的,神奇而不可思議的,一種令歐洲人發生特別趣味的都會。總之,在上海我們將看見一切種種類類的怪現象,一切古舊的,東方的異跡……因此,當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讀到中國的曆史和地理,讀到這在世界上有名的大城,不禁異常地心神向往,而想要在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與上海有一會麵的因緣。
嗬,現在我同白根是到了上海了,是踏到中國的境地了。中國對於我們並不是那般的不可思議,上海對於我們並不是那般的充滿了謎一樣的神奇……而我們現在之所以來到這東方的古國,這東方的巴黎,也不是為著要做蜜月的旅行,也不是為著要親一親上海的麵目,更沒有懷著快樂的心情,或隨身帶來了特
別的興趣,……不,不!我們是不得已而來到上海,我們是把上海當成舊俄羅斯的人們的甫逃藪了。
不錯,上海是東方的巴黎!這裏巍立著高聳的樓房,這裏充滿著富麗的,無物不備的商店,這裏響動著無數的電車,馬車和汽車。這裏有很寬敞的歐洲式的電影院,有異常講究的跳舞廳和咖啡館。這裏歐洲人的麵上是異常地風光,中國人,當然是有錢的中國人,也穿著美麗的,別有風味的服裝……
當我們初到上海時,最令我們發生興趣的,並引以為異的,是這無數的,如一種特別牲畜的黃包車夫。我們坐在他們的車上麵,他們彎著腰,兩手拖著車柄,跑得是那樣地迅速,宛然就同馬一樣。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我們不曾明白他們如何會有這般的本領。
再其次使我們發生興趣的,是那些立在街心中的,頭部紮著紅巾的,身量高大的,麵目紅黑的印度巡捕。他們是那般地龐大,令人可怕,然而在他們麵部的表情上,又是那般地馴服和靜默。
再其次,就是那些無數的破衣襤褸的乞丐,他們的形象是那般地稀奇,可怕!無論你走幾步,你都要遇著他們。有的見著歐洲人,尤其是見著歐洲的女人,討索得更起勁,他們口中不斷地喊著:洋太太,洋太太,給個錢罷……
這就是令我們驚奇而又討厭的上海……
我們上了岸的時候,先在旅館內住了幾天,後來搬到專門為外國人所設的公寓裏住。米海諾夫伯爵夫人同我們一塊,我們住在一間大房間裏,而她住在我們的隔壁——一間小房間裏。從此我們便流落在這異國的上海了,現在算起來已經有了十年。時間是這般地迅速!……我們總是希望著上海不過是我們臨時的駐足地,我們終究是要回到俄羅斯的,然而現在我的命運已注定了我要死在上海,我要永遠地埋恨於異土……天哪!你怎樣才能減少我的心靈上的苦痛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