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院派批評
特別策劃·網絡時代的藝術批評
作者:田本相
一
大約十多年前,我曾經對中國現代戲劇理論批評曆史有一個評估,認為它有“兩個特點,兩個潮流,一大弱點。兩個特點,一是中國現代戲劇理論的移植性、模仿性和實用性;一是中國現代戲劇理論的經驗性。兩個潮流,一是詩化現實主義的理論潮流;一是實用現實主義潮流。一大弱點,是學院派理論的孱弱。 ”[1]學院派戲劇理論批評始終未能在中國現代戲劇史上成為有力的一翼,至今,這個弱點不但依然存在,而且在某種意義上說是更加弱化了。
這個弱點放到新時期戲劇的總格局中,看得更為清楚。三十多年來,我們的社會一方麵是物質現代化的迅速大發展,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一方麵卻是社會精神和道德的迅速滑坡。作為精神層麵的一個小的方麵——新時期的戲劇理論批評,其發展狀況同整個社會精神狀態是契合的,一句話,是一個不斷地弱化的過程。分階段說:上世紀 80年代的戲劇理論批評是意氣風發的,戲劇理論的探討、戲劇觀的論爭,以及戲劇批評諸方麵,是十分活躍的,在中國話劇史上堪稱最興盛的時期。雖然它有著不成熟或浮躁的方麵,但那是一個解放思想、敢想敢說的年代,也是學院派戲劇理論批評的活躍時期。 90年代,戲劇批評勢頭卻一下子跌落下去,是戲劇理論批評失語的時期,學院派也隨之銷聲斂跡,其原因蘊含著諸多複雜的因素。新世紀十多年來的戲劇理論批評雖然有所恢複,但一個新的因素是,戲劇批評為看不見的金錢之手所操縱,相當部分的戲劇批評被稱作“票房評論”。
戲劇批評的分類,因角度不同,有各種分類法。但從分類上也可看出新時期戲劇批評的狀況。大體可分為三個類別:一是意識形態性的戲劇批評。如對主旋律的劇作、獲得政府獎項的劇作等帶有政府導向的劇作的批評。二是票房批評,半商業和商業性的戲劇批評(相當部分的媒體批評、評獎和有關的座談會皆可以納入票房批評之列)。一旦為這無形之手所控製,就使戲劇批評變質,甚至再好的戲劇批評,也都隱約透露著銅臭的異味。三是獨立的戲劇批評。即以劇作的藝術的得失、藝術傾向、藝術現象等作為分析評判對象的戲劇批評,此類批評較少。
戲劇理論批評的危機,自然反射著中國話劇的危機,究其根本來說,它是一種結構性的危機。就戲劇自身的結構來說,編劇、導演、舞美、戲劇理論批評是一個整體,一個係統。
從世界戲劇曆史發展規律來看,是劇本的創作引領著話劇的發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學派,是在導演契訶夫的劇作中形成的;布萊希特學派,可以說是他自編自導的結晶;而焦菊隱導演學派則是在導演老舍、郭沫若和曹禺的劇作中逐漸完善的。
但是,後現代派戲劇的出現,導演成為主導,成為中心。這樣一個潮流也衝擊著中國新時期的話劇。從上世紀 80年代末開始就步入導演中心的時期,而80年代十分活躍的編劇隊伍到了 90年代則基本上隱退了,或者說解體了。與此同時,學院派戲劇批評也處於低潮狀態。編劇和戲劇理論批評是戲劇整體結構中具有主導地位、屬於意義的、精神的、靈魂的構成部分,一旦處於弱勢的地位,則必然影響戲劇的發展。因此,戲劇理論批評的結構性危機,則是意義的危機,思想的危機。
可以設想,沒有很好的劇本,沒有學院派的戲劇理論批評,就很難在更高的層次中提升中國話劇的水準,因此,重新提倡學院派的理論批評,是從根本上振興戲劇的一個重要的方麵,也應是中國戲劇的長期發展戰略。
二
學院派的戲劇批評,首先它意味著是一種精神,即獨立的、自由的、講學理的、具有文化超越的遠見和膽識的批評精神。
在當前的社會情勢下,戲劇批評所麵對的挑戰是空前的。嚴重的社會危機和精神危機,使得本來孱弱的戲劇批評難以容身。麵對如此困境,以及曆史的教訓,戲劇批評的超越性尤為重要。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曆來的大作家、大學者、大藝術家的創作和治學,他們大抵都具有“超越”的學術觀和創作觀,或者說是一種必然具備的學術態度。
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在其序言中有一段話給我印象很深:他說蘇東坡終生“對自己完全自然,完全忠實”;他的詩文“都是心靈的自然流露”,猶如“春鳥秋蟲鳴”。他引蘇東坡的詩,“猿吟鶴唳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顯然是一種超然的境界。盡管他一生都處於政治漩渦之中,他卻始終超然於政治之上。
所謂“超越性”,即要超然於功利、時尚、媒體、潮流,總之要超然於一切的誘惑。說到底,就是一切都本著學術的良知、藝術的良知,本著自身心中的情感和理念,這就是戲劇批評獨立的立場、自由的立場。無論是戲劇創作和戲劇批評,獨立的立場和心靈的自由,是極為必要的。但是,這裏也必須說明,自由的批評和批評的自由,並不意味著戲劇批評的隨意性,意味著它的非學理態度,更不可以將無知視為自由,將無理視為獨立。
在戲劇批評中趨炎附勢、追名逐利,勢必使戲劇批評失去真誠,失去原則,失去公正;在當下物欲橫流,處處是物質的誘惑下,沒有一個超然物外的批評境界,即使寫出許許多多的文字,也將化為文化垃圾。
超越政治,並非脫離政治,應當擺脫那種非左即右、非紅即白的政治評判,而以寬廣的政治文化視野,以自己的批評促進人民大眾的政治文化的健康發展。
超越媒體,在當下的中國尤為必要。一些媒體,尤其是電視媒體,有時同學術精神是對立的。在鼓動娛樂至上、消費主義的浪潮中,電視媒體被廣告所俘虜,廣告的利益支配媒體製造各種可消費的明星和垃圾文化。“學術明星”在中國的出現,是一大“奇跡”,似乎是在其他國家還沒有被創造出來,它是中國電視媒體的“光榮”,卻是學術的悲哀。
超越時潮,對一切無論外來的,還是本土的戲劇思潮,都應給予審慎地觀察和透視,且勿盲目緊跟,東施效顰。新時期的戲劇,在這方麵的教訓是極為深刻的,至今我們的戲劇還處於不夠清醒的盲目的跟潮狀態,以肉麻當有趣,以痞子做先鋒的事例,不是沒有的,而有的戲劇批評人就成為這種混亂的製造者。
三
學院派戲劇批評的可貴,還在於它所堅持的是學術性的原則,堅持探求真理的精神,堅持美學和曆史的統一,堅持思想和藝術的統一。
縱觀新時期的戲劇批評,一個主導的趨勢,是批評的精神和思想不斷地衰弱的過程。上世紀 80年代關於戲劇觀的爭論,代表著新時期戲劇批評的探索精神和思想高度,它確實提出了中國戲劇發展的重要課題,對於傳統的戲劇的弊端提出了挑戰;但從現在看來,其中的教訓,一方麵是缺乏思想的深度,一方麵暴露出學術上、知識上的準備不足,以致在爭論中使形式主義逐漸占據優勢,以為戲劇的革新即戲劇形式的革新,戲劇的發展主要體現在戲劇形式的變化上,而忽視了對僵化的戲劇思維的深入的清理和批判。至今,這種思維慣性依然在各個方麵表現出來。
在一段時間裏,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使得既有的形式主義有了惡性的發展。所謂“大製作”應運而出,諸如火車頭、鑽井台、水榭樓台等,被“豪華”地搬到舞台上,上億元的舞台演出,也時有湧現,奢靡之風彌漫舞台。對於這樣的形式主義之風,雖有批評但缺乏理論的梳理和批評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