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1 / 3)

莉安拎著藍色手袋站在路口的轉角時,天色已經黑的均勻且透徹。說是路口其實不過是一條小路與主路的交彙處,不徑直沿著主路走出大門,就轉到小路去了。主路倒也不闊,兩旁種滿了梧桐,轉角一隅,不管晨昏,都多多少少匿到樹影的昏暗裏去,倒讓那光線沉得薄且淺,而幾步之遙,明亮的路燈下,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那燈光,透著雞蛋白的橙黃色,亮得像是要流動起來,照出這初秋特有的夜色,塵影窸窣的柔和。明天就是新學年,來來往往多是新生,臉上全是毫不掩飾的新鮮的青春,燈光下神色驕傲又快活。莉安下了車,本是站在門口光亮處的,想著子灃來了好認出她,半響卻覺得格格不入的局促,這才不由自主踱步走了進來。

也沒約具體時間,莉安到了就這麼等著,也不和他說,也不著急,隻這麼靜靜站著,偶爾換一下耳機裏的音樂,全不記得聽了什麼,隻覺得說不出的愉快。思緒漫無目的的延伸著,一瞬間她覺得有些恍惚。似乎才剛剛過去的冬天,那個午後,自己就是站在這裏等梁子灃的,怎麼會是那個午後,那之前之後兩人還見了好多次,自己似乎都是站在這裏等的吧,怎麼憑白卻記住那次了,沒什麼特別啊,不過那個冬天真冷啊,冷到骨頭裏,冷進五髒六腑都還不夠,還要冷,不知要冷到哪裏去了,隻覺得那寒冷永遠不會消,深不見底,恍惚到了夏天,就是站在最熱烈的豔陽低下汗水蒸騰,不小心想起那徹骨的冷,還覺得涼意從身體裏往外冒。記不新鮮了不新鮮了,反正兩個人老是見的,說多不多,說少卻覺得太多了,從縮著脖子站在路旁的冰渣子上等,到穿著花裙子站在四月的早天裏,還是盛夏午後撐不住的困,站在倦意濃濃的樹影子裏,反正莉安每次都在這裏等他。不新鮮了不新鮮了,除非這麼刻意去回憶的灰堆裏翻,不然都不會想起的。說來相識的這兩三年,似乎已經很熟識,什麼都可以說可以笑鬧,卻其實沒做過什麼特別親近的事,全在吃吃喝喝飲飲食食上消磨掉了。

想到這,莉安有些洩氣,抬頭看著來往的人,下意識的捋了捋頭發,在人群裏,她就是這樣的習慣。看得出神了,又有些希望能碰到一兩個熟人,卻看了半天依然一個也不認識。不過其實她看每個人倒也都不覺得陌生,雖是畢業了,可一站到這,馬上又被熟悉的背景給卷了進去,變成了其中的一個。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就歸給他們了,雖然她自己沒察覺。人真是奇怪的很,以前念書的時候,一有機會就是要跑的,學校呆不住,大江南北的跑,總有各種各樣現在都記不清的人和事,讓她一分一秒也是煎熬的要逃。拚命想要屬於的,大抵越努力越徒勞罷。可現在站在這裏,反而輕而易舉的踏實了,模模糊糊就像回家一樣。一個人回到家裏,就是最陌生的新家具,裹著屋裏熟悉的燈光裹著主人沉甸甸的溫情,多陌生也是親切的,外麵樣貌橫七豎八的不同不打緊,嘴巴上好歹也是要抱怨的,但隻消一兩天,就全剩骨子裏的親切了。莉安看著麵前的人來人往,心裏就有著這種穩妥的親切,感覺緩慢又停滯。隻這麼看著看著,同時不知覺的,又浸泡進某種一切都與自己無關的安寧和坦然裏。這兩種毋需用意識去分辨的感覺自然的混雜在一起,就溶化成了此刻這個安靜的莉安,隻是等著,什麼都沒有想。

隻是偶爾側過頭看向道路延伸的陰影處,一路上路燈都沒有亮,隻有兩旁樓裏的光,不緊不慢的透露著善意的窺探。拉得很長,樹影,背影,混雜著談笑聲,風聲,樹葉的低語聲,熱熱鬧鬧一路搖曳進黑暗裏去。他會從那陰影裏走來,她知道,她在等他。她許是喜歡這樣等的。

第一次見子灃是什麼時候,是四年前了吧,那時候莉安還和陸晨在一起。應該是,子灃比莉安小一個年級,所以莉安應該隻可能是四年前見到他的。莉安隻記得有一次和晨走在路上遇見子灃,也就是這條梧桐樹的路上,那是一個天色陰沉的下午,沒有陽光的印象,如此說來便該是深秋轉冬了。莉安和晨走在路上,晨緊握著她的手,一刻不放鬆。不遠處看到梁子灃和一個皮膚白皙的瘦弱女孩走過來,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尷尬也不親密,兩個亦不說話就那麼走著。莉安認出他來,是彼時常碰到的緣故,也就有了印象,但她現在隻記得那次了,所以就自做主張的當作第一次。偶爾想起,不禁好笑。四人迎麵走過,陸晨沒絲毫注意,仍在和她笑著說些什麼,她一眼就看到他。梁子灃的身材高大晰長,皮膚略黑,戴一副黑框眼鏡,頭發微卷又濃密,長短適中的蓬鬆,整張臉沒有表情也好像在笑著,眼色單純且動蕩,毫無顧忌的大老遠就釘牢了自己,走起路來長長的身體輕微又恣意的搖晃,連帶著掛在臉上的笑,都蕩漾在嘴角眉梢裏搖晃。莉安被那笑吸引,不禁多看他兩眼,卻忽然直覺他長得很熟悉,正琢磨著到底是像誰,二人已經走近,便慌忙移開目光,匆匆擦肩過去的時候莉安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放肆的落在自己臉上,不看他,隻麵無表情假裝專注聽著應辰的話。後來想起,莉安很不情願,想想自己當時的第一反映竟是懊惱,隱約的懊惱自己正和陸辰走在一起時遇見他,為了一個陌生人?真是膚淺的虛榮心。其實陸晨沒有不好的,如果真的有,就是那時候他太大方了,愛的太輕易太大方,莉安承受不了。也是太小不懂事吧,她不知道,到現在想了千百遍,兩人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也隻是越來越糊塗,明明是自己一步一步選擇過來的,當初犯那麼多錯時似乎都清楚一些,現在竟全模糊了,像是別人扔給自己的決定一般。總之兩人之間的事,太多太瑣碎了,隔的越久反倒越清晰,那些細碎的小事,像散落在浴室白瓷上的碎發,卷曲纏繞,盤踞在每一個不經意的角落,掃不盡,理不清,她曾經是最不在意的,卻偏偏在分別以後的漫長時間裏,一點一點清晰,在每一個思維的細縫裏,纏緊呼吸,刺破時間的安穩,讓過去未來龜裂。莉安偶爾還笑談,卻明明又太少太少了,那細密又來去無蹤的刺痛明明是一句話也無法形容的沉默與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