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這以後他講到他的偉大計劃,那個永遠在起草簡章的太平洋投資公司,去惡的股票,上海的女人。酒衝去了他的精明,小器,殘廢人所特有的狠毒,他突然變得寬大而又仁慈,好像整個世界變得很好,什麼都美,誰都可愛。他於是探索著去摸酒杯,因為手本來是麻痹的,又戴手套,杯子便一次一次的滑開。但他終於捉住,讓老處女給他篩酒,叫囂著為國秀幹杯,為去惡幹杯,為投資公司幹杯,為上海的舞場幹杯,為上海這塊福地幹杯,因為舉世都在炮火中,隻有上海是世外桃源,供他們享樂……

他舌頭也厚,說話直像嘴裏啣[銜]著核桃。事實上他早已吃醉,老處女給他杯子裏換成荼[茶],他還顫巍巍死朝下灌,惹得大家好笑。老處女怕他出醜,趕緊付了賬,及至把他從椅子上拖起來,他直賴著不肯走。吃醉酒的人又是死沉沉的,老處女沒有他的力氣大,一個朝外拉,一個朝下墜,兩個人隻一溜,幸虧去惡跑過去幫忙,才算沒滾倒地上。

“現在上哪裏去?不行,我不去。今天我請客,大家都得吃醉,不吃醉誰也不能走!上大世界我讚成,我讚成去看滑稽戲!”他搖搖擺擺,一麵邪許,一麵笑,“今天是聖誕節,這個主意不錯,我們去蕩馬路,去踏雪,一直踏到天亮!”

老處女和去惡架住他,連推帶抱,總算弄出了酒館。看見黃美洲喝成癱子,老處女沒辦法,隻得和他合坐一部洋車,護送他回家。她自己先坐上去,然後讓他坐在懷裏,免得半路上溜下去,出亂子。他們走後,國秀對去惡笑道:

“黃美洲真丟臉!灌那麼點酒,竟吃的這個樣子。”

“嗯,他心裏快活……”去惡淡淡應著,顯然對黃美洲不感興趣。

兩個人在馬路上站了一會,隨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因為英美人進了集中營,依仗英美人生活的白俄都成了窮鬼,馬路上聽不見“Merry Christmas”的叫囂聲,也看不見醉漢,行人自然比往年稀少。鋪子差不多全打烊了,偶然從窗戶裏射出微弱的燈光,可是更像聖誕節前夜,雪已經厚厚的遮掩了馬路和屋頂,裝飾了路旁的樹木和電線杆,並且隻見越下越穩,越下越大。雪片在空中飛舞著,像鵝毛,更像落花,落在臉上,使人感到柔軟舒服。

他們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也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去。可是兩個人有個共同的感覺,就是雪太可愛,他們年輕,需要不停的朝前走。雪已經將去惡的心靈洗得幹幹淨淨,他忘記錢亨的可惡,也不再為所負的債務苦悶。因為他也吃多了酒,隻想對國秀表現自己。

“我要到內地去了。”他準備半天說。其實他以前壓根就沒想過,仍舊是從錢亨那裏得來的打擊,在他心頭作怪。“我希望我們一道走,我們兩個,我有很大很大一筆錢。(他這錢指望的是錢亨的兩箱西藥,但覺得居心卑鄙,也是有意取得國秀的敬重,便立刻撒謊——)這錢是政府彙來的,我有個朋友在軍政部作[做]事,派人帶信來叫我。我隻等你同意:你如果答應我肯,我們馬上動身;否則我決不去!”

國秀這一天很少說話,也沒心腸去聽別人。但是她笑,閃眼睛,好像全明白,全滿意。碰巧插進一句,別人吃酒,她也跟著吃酒。原來自從和錢亨鬧意見後,她頭兩天還希望他來陪[賠]罪。她暗中等他,並且安排好全部秩序:他第一次來,他[她]打發老劉回複有病,自己決不見他,讓他明白自己的錯誤,回去好好悔過;第二次,承認病好點,隻是精神受了重大刺激,仍舊不宜和他相見;直到第三次,正像電影上的中古世紀場麵——她柔弱地靠在沙發上,表現出病後的美人;他則恰似英雄,搶上來一隻腿跪倒麵前,低頭不語,等她吩咐。她於是寬恕一切。不幸這個英雄始終沒來,她由於憤恨,不知不覺趨向自暴自棄。這是她不承認也想不到的。因為想是痛苦,她什麼也不去想,隻把自己交給玩樂忙亂,任他鬧的天反[翻]地覆。因此她對於什麼都沒了意見,外表格外顯得單純美麗,以致使去惡誤以為已取得她的信賴。

當去惡說話時候,她根本心不在焉,正在那裏飄飄然想——也許應該是她正感到:

“雪真好玩,我很快樂……可是我真想幹點什麼,我真想——我很痛苦——”這痛苦使她發熱發懶,需要依靠,便自然向去惡挨攏去。去惡以為她相信了,為服務起見,樂得盡情發揮。

“現在上海是完了!美國片子禁止了!除開日本片,你一個外國字也看不見了!”他沾沾自喜,下意識地拉她向自己靠緊;又像表示他原也是好萊塢迷,緬懷既往,不惜連用三個慨歎詞。“可是在內地,美國電影他們是用飛機運的——你知道中國飛機為什麼不來炸上海?日本人宣傳,中國空軍已經給他們毀滅,其實他們都到美國運貨去了!我那位朋友在軍政部作[做]事,當然不會說謊。美國新出的片子,一個禮拜可以運到重慶。直在好久以前,上海看不見的片子,他們都看得見。”

國秀搖搖頭,因為頭發上積了雪。

“這人真傻!他講些什麼?什麼電影?誰要看電影?”她想。

去惡以為她還不滿意,繼續講道:

“你以為內地沒有大菜嗎?都是老古話!現在的內地不是從前的內地;現在的內地樣樣都有:絲襪、香粉、衣料、化妝品、大菜、跳舞場,都是空軍運來的——連舞場都是從美國運來的!重慶大菜是真正美國人燒的。美國人在內地搞的一塌糊塗,公家的薪水不夠維持,他們便改行,上飯館當廚子。”

兩個人全不知道要去的地方,但又似乎都感到要作[做]點事。因此在有意與無意之間,他們上了樓,開了門,進了去惡的房子。假使說國秀剛才在飯館是匹滿足的動物,那麼現在毋庸懷疑,可以確定她是具有食欲的貓。去惡開亮燈,隻見她花雨衣的肩上帽子上積著雪,一部分已經融化,臉紅噴噴的,眼睛正躲在帽簷底下向他笑。不知怎的他慢慢——其實頂多五秒鍾——想起來,他久已等待的這個機會,原先他曾以為永得不到,卻忽然送到眼前。回頭望望窗外,對過人家沒有燈,外麵在落雪,全弄堂都躲在雪下麵睡了。他於是撲上去抱住她,也不管雪了,水了,把她推到床上。

大概他做得太拙笨,隻聽見一個耳光,去惡笑著說:

“你打?你打?再打?”

……

這一切都出於不可想象,但又十分自然。一個鍾頭後她走出去惡的小屋,去惡要送她回家,她拒絕了。神秘揭破了,幻想也揭破了,她獨自深一步淺一步走著,隻希望趕快回到家裏,別的毫無所求。可惜路上沒有車子。[她]疲倦地低頭踏著雪,雪仿佛是又鬆又軟的沙。

“難道我就嫁給他嗎?”她想,心頭留著空虛,恰似久病的人想吃東西,吃後又覺得無味。隻怕回答晚了就會成為默認似的,她心裏冷笑,立刻搖頭。

這種無味感覺後來漸漸擴大。她想到自己要作[做]那個書呆的妻子,由妻子想到將來和他住亭子間,由亭子間想到他現在房子的齷齪,由房子齷齪又想到自己要像老媽子似的給他拖地板、洗衣服、買菜、燒飯、再跟他養四五個孩子。兩天內她反複了千遍,越想越怕,直惡心得想吐。因此去惡以後打電話約她,她總推有病;要到家裏看她,又推不方便,不肯見麵。在去惡方麵,自以為已經保險,也因為手頭缺錢,並不堅持。隻為結不起婚,日夜在那裏發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