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1 / 3)

第一封信

我惟一的親人佩芳,你們終於走了,留下我,回到鄉下老家去了!上海依舊人山人海,齷齪,雜亂,騷擾,謠言,暗殺,掠奪,紅塵萬丈;可是一陣風,你們走了,我心裏也給刮光了。試想你的去惡有多可憐,在幾百萬人口的上海,他舉目無親,像條斷纜的船,載浮載沉,被卷來卷去。他冷了,餓了,病了,死了,誰關心他?誰想到他?你也許要說:

“你還有學生和同事,他們是經常跟你一起的。”

你說得不錯,我的親人,他們的確跟我經常相處。可是我在上一封信上不敢告訴你,我知道你到鄉下去並不樂意,也是不得已,我怕你更為我擔心。我們這是怎樣相處的呀!先說同事,你自己明白,你父親就是很好的例子。自從物價飛漲,生活就像套在他們脖子上的繩,逐漸天天收緊。你隻看見他們的臉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灰,一天比一天髒,衣服一天比一天破。當你在學校或校門外馬路上碰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夾一大堆講義,失魂喪魄,匆匆走來,忽然把你撞個踉蹌,幾乎把肋骨給你撞斷。他們於是朝你瞪一眼,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點個頭,然後撒腿走去。你站住楞[愣]老半天,他們可始終頭都不回,好像他們根本不認識你,好像你阻礙了他們的前程,搶了他們的飯碗,他們跟你有無限仇恨。

可是你不能怪他們,他們的心情的確很壞,事情的確太忙。為應付全家衣食,他們每禮拜至少得教三十個鍾頭,晚上還得上人家去教家館。他們早上從家裏出來趕不及吃早點,臉也來不及洗,便在馬路上買個大餅,一麵嚼,一麵從這個學校趕到那個學校。中飯就吃點冷飯或麵包。至於家裏,誰去管他們家裏呢?他們的好師母因營養不良病在床上,卻沒有錢買藥;他們的孩子號哭著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卻沒有人理會;房子裏到處是破布,蠶豆皮,壞玩具,賣不能賣,當無可當,看上去整個像活地獄。他們活著毫無希望,根本沒有時間讓他們希望,他們滿心所想的是領下薪水買米。那麼,你又怎能責備他們,讓他們想到別人,關心別人?

我們現在再說學生。毫不慚愧地告訴你,我恨他們。今天我就逮住一個大罵。這是個我學生中頂嬌貴,頂有錢,頂會打扮,頂不用功的女孩子,我平常就討厭她。她背後送我個諢名,叫我“剃頭師傅”。起因是我上課遲點,我走進教室,她高聲嚷著,“剃頭師傅來了!剃頭師傅來了!”我實在忍不住了,走上講壇盡可能損她,隻差一點沒有把最難聽的罵出來,直損得她哭到下課;也許下課還在那裏哭,我可不知道了。我承認我太過火,可是佩芳,請你老實告訴我,你不久以前還親眼看見的,我近來外表縱然寒酸,縱然比人家窮,而我究竟也是“人師”,我的人格難道就那樣下賤嗎?

你也許要奇怪,我怎麼驟然變得這麼厲害。我原是出名的和氣人,喜歡孩子,喜歡學生,做事肯負責任,你父親也誇獎我是好教員,將來大有希望。這一切都不含糊。我的脾氣的確越來越壞,但你隻要設身處地想想,就明白這變壞的原因。首先,我花費極大精力將材料預備起來,對學生講王莽的改革與失敗,或蘭格斯王室與約克王室的陰謀,他們卻在下麵看張恨水的小說,再不然就丟紙團,約會晚上看狄安娜·竇萍。他們絲毫沒有尊敬我的意思,絲毫不把我看成先生。接著其次,我連講幾個鍾頭,熬得頭昏眼花,終於下課鈴響了,大家搶著跑出大門,他們嘩笑,喧嚷,扮鬼臉,一陣風跳上汽車包車,把我遠遠的丟在後麵,誰也不理會我;我是他們的先生,累得像牛,卻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去。這使我想起他們是少爺小姐,世間貴人,我則是他們門口要飯的。我自慚形穢,想起我的衣服是補綴過的,褲腳是補而不能再補的,不由我不將兩臂夾緊,盡量縮小自己,使人家不看見我的醜樣;我的腳也忽然害羞,似乎覺得它沒有踩馬路的資格。它應該鑽進頂髒的小胡同去,找個地縫躲起來。假使過這種日子的是你,就是說你覺得馬路也比你漂亮,比你尊貴得多,那時候你怎樣想呢?

“那你以前怎麼過的?”你可能問,“你以前難道好些?你不一直就這麼窮?”

你理應問,佩芳,你問的有理。實不瞞你,學生們受氣大半是冤枉的,我的脾氣變壞還有個重大原因。我本是個好教員,這在前麵已經說過了。但你怎麼想得到!那全因為你們,全因為有你們在上海,你父親母親連你弟弟都把我當做親人,每禮拜中我有個禮拜六和禮拜天。我從禮拜一便逐日計算,單等禮拜六晚上;其實永沒有到過晚上,頂多六點,我已經飛奔到你們家裏,誰也攔不住我,而你們也早已在等著我了。你弟弟蹦蹦跳跳,上來拽住我的袖子,我是他的大哥。你母親——上天保佑她活一百歲,喜得不知怎麼辦才好,隻見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想起東又忘記西,直嘮叨嚷嚷。請別生氣,她心裏豈不早就承認我是她的女婿了嗎?假使我有一天不來,她會整晚不高興,有時竟可笑地要以為我病了,給車子撞傷了。你在家比較穩重,怕母親笑話,你隻輕輕點頭。然而這種故意裝出的冷淡,在我遠比千言萬語更親切。你父親生來喜歡喝幾杯,酒後總發牢騷,然而我們也難怪他。他過去為社會服過務,為人類盡過力,心無二用,勤懇地當了三十年教員,目的無非希望國家社會進步,而在垂暮之年,許多學生都已自認為國家柱石,起居注經常登在報上,他自己卻受近乎亡國之苦……想到這裏,我們不但對他的憤懣衷心原諒,隻覺得他的責備應該,他有權利,他的赤誠無私格外可親。

我就這樣在你們家裏留到深夜。在你父親的侃侃議論中,你母親的隻怕凍著餓著的嘮叨中,你弟弟的玩笑中,你眼睛關心地靜撫下,我精神又醒過來;過去六天的疲勞統統消失了。然後第二天,我門上悄悄地剝剝兩聲,剛轉回頭,一個小臉已經喜瑩瑩[盈盈]探進來了。這是你,佩芳。我不知道你是否在鏡中觀察過自己,你的因為還不曾十分成熟,稍微有點灰黃的臉蛋,淡淡的蛾眉,沉靜的鳳眼,調皮的翹起的鼻子,輪廓分明的嘴唇,豐滿的下頷,綜合來看,遠不算漂亮——我是說它不能令人一見驚倒,但卻有另一種美,要經過相當時間相當細心才能發見的,溫柔,善良,誠懇,涵蓄,不可動搖的自尊。一種溫暖隨著你走進來,你不單照亮了我的屋子,並將照亮我的一生。

這一天屬於我們兩人。我們於是上公園,或上郊外,躺在香味刺鼻的軟草上,輪流讀狄更司,雲就湧來湧去,在翠藍的天上滑。其實我們又哪裏會管狄更司扯些什麼讕言!我們不過利用他占住時間,使大家不過分親近。

我沒有方法說明那時的幸福;然而現在,你想想我的現在吧!假使知道我的實在情形十分之一,你也會了解我了。我每天連教幾個鍾頭,絲毫得不到安慰。我的鞋是打過補丁的;我的衣服沒有錢洗;我在飯館裏,一個徒弟都吃兩個以至三個菜,我隻能吃一個菜的客飯;我的房子像被掘開的古墓,滿目淒涼,地板上桌子上全是灰塵。這種種都銷[消]磨我的誌氣,再加上孤獨,更是越來越使我自卑,無論在飯館在路上,我都覺得我是個罪人,不敢正眼看人。平常人家也不注意我,就像我是灰色的,無聲無息,和誰也沒有關係的物件。我恨人家穿的漂亮,討厭成對的人在我前麵走,怕看人家瀟灑自在,沒事時候我隻該躲在屋子裏瞎想。我近來的確消沉,對於功課毫無興趣。一個問題老在我腦子裏盤旋,像一隻蜘蛛,結下無形的大網,把我整個的心都網起來。假使再繼續下去,我相信我會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