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第一部分(1 / 3)

局外人 第一部分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也不確定。敬老院發來的電報上是這麼說的:令堂已逝。明日入葬。沉痛悼念。電報寫得不清不楚,我也沒去打探究竟,我想大概就是昨天死的吧。

這所敬老院位於馬朗戈,離阿爾及爾大概五十英裏。如果我坐今天下午兩點的巴士,傍晚就能到。然後照規矩我得守一晚上靈,明晚之前我就能回來了。我已經跟老板請了兩天的假,很顯然,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批準我的請假。不過,在我看來他似乎還是有點惱火,我想都沒想就說:“對不起了老板,但你得知道,這又不是我的錯。”

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應該這樣講的。我沒必要為自己辯解,反而是他應該向我表示安慰和寬解。也許明天以後他會這樣做的吧,那會他就能看到我戴孝了,就不得不相信了。就好像眼下我媽還沒真的死似的。似乎一定要等到葬禮舉辦結束,一切才能蓋棺定論——我媽媽確實死了……

我買了下午兩點的去馬朗戈的巴士票,天熱得離奇。跟往常一樣,我在塞萊斯特的飯館裏吃了午飯。飯館裏每個知情人都為我難過,塞萊斯特還對我說“人隻有一個媽媽啊”。吃完了飯,他們也都一臉不放心地送我到大門口。之後事情進展得也不是很順,我太冒失了,最後一刻才想起來沒有戴孝用的東西。於是,急急忙忙去愛馬諾家,去問他借黑色領帶和戴孝用的臂章——他叔叔幾個月前剛剛過世。這一來,我的時間就不是很充裕了。於是一路跑著去趕巴士,還好趕上了。但是,因為跑了一路,我感到有點體力不支。馬路和天空中反射的刺眼陽光,汽油發出的惡臭,汽車的顛簸——這一切都讓我頭昏腦漲。不管怎樣,我幾乎睡了一路。醒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一直靠在一位軍人身上。他朝我笑了笑,問我是不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我點了點頭,不想跟他搭話。懶得理他。

敬老院離村裏還有一英裏多路,我隻得一路走過去。我跟他們說我想立刻見到我媽媽,但門房跟我說我得先見一下院長。而院長暫時沒空,所以我得先等會兒。門房在我等的時候一直在跟我聊天,接著便帶我去了辦公室。院長是個個子很小的男人,一頭銀灰的頭發,卻還在紐扣上別了一塊榮譽團軍官的玫瑰形勳章。他用他湛藍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我們握了握手,他握了好久都不鬆開,似乎想把全身的力氣傳遞給我。他翻了翻桌上一份檔案,說道:“默爾索太太已經在這裏住了三年了,她沒有任何個人收入,完全倚仗您的撫養。”

我感覺他似乎在責備我,於是趕緊開始解釋。但他打斷了我,說道:“沒必要解釋,孩子。我查過了,很顯然您所在的境況不容樂觀,實在無法為您母親提供保障。而您母親需要有人隨時陪同著,而做您這行的年輕人實在收入有限。思來想去,倒是讓她住在敬老院會更好吧。”

我讚同地說:“是的,院長。”

他又說道:“她在這有很好的朋友,你知道的,一些年紀相仿的人。人總是跟自己同年代的人談得來。而你太年輕了,你們在一起總歸會有很多矛盾和摩擦的。”

他說的沒錯。我跟媽媽一起住時,她隻會沒日沒夜地盯著我,卻很少跟我講話。在她剛去敬老院那幾個星期,她總是哭個不停。但那隻是因為她還沒習慣罷了。過了一兩個月,如果我要帶她離開敬老院,她肯定又會哭個不停的,一樣還是因為她不習慣這些變故。那也就是為什麼在這過去的一年裏我很少去看望她的主要原因吧。當然了,次要原因是去敬老院看望她意味著我得犧牲那麼多個禮拜天,更不提還得去趕巴士,買車票,來來回回每趟都得花兩個多小時在路上耗著了。

院長還在說,但我已經不怎麼想聽了。最後他說道:“那麼,現在我們去看一下令堂吧?”我站起身,沒說話,他帶我走出了辦公室。下樓梯的時候,他跟我解釋道:“我已經將令堂轉移到小停屍房去了,這樣就不會驚擾到其他的老人——你能理解的吧。每次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來,這院子裏至少兩三天都不得消停。這也就意味著,那幾天裏我們的工作要難做很多。”

我們穿過一個院子,一些老人正三五成群地聊著天。我們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就不出聲了。我們剛走遠,就聽到他們又開始嚼舌頭。他們讓我想到那些關在籠子裏的鸚鵡,隻不過鸚鵡的聲音可沒這麼煩人。這時候,院長在一所小矮房的門前停住了腳步。

“默爾索先生,我就送您到這了。要是有什麼需要,請到我辦公室來找我。我們打算明天早晨舉辦葬禮。這樣您可以有一整晚時間再陪陪她,您肯定也想多看看她。還有,我聽令堂的好友講,她希望按照教會儀式來進行安葬。我已經據此做了安排,不過我想我還是告訴您一聲。”

我跟院長道了謝。我媽媽雖說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無神論者,但就我所知,她一生中從沒考慮過宗教信仰啊。

我走進了小停屍房。這是一個明亮、一塵不染的房間,牆麵是粉刷的石灰白,頂上有大天窗。房間裏放著一些椅子和支架。中間放的兩個打開的支架上擺著一個棺材。棺蓋合著,棺蓋上的螺絲釘隻是淺淺旋了幾下,醒目地紮在斑駁的深色胡桃木上。一位阿拉伯女人——大概是護士吧——正坐在棺材架旁,她穿著一件藍色罩衫,頭發上圍著一條豔俗的頭巾。

這時候,門房從我身後走上來。應該是剛跑步過來吧,他有點喘不上氣。

“我們把棺蓋合上了,他們讓我等您來了再把棺蓋打開,這樣您能看清楚些。”

當他走向棺材的時候我跟他說不必了。

“呃,什麼?”他叫嚷著,“你不要打開……?”

“不要。”我說道。

他把螺絲刀放回口袋裏,用力地瞪著我。我想我也許不應該說“不要”吧,這可太讓人難受了。盯著我看了一會以後,他忍不住問道:

“為什麼不要打開?”但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責備,隻是單純的好奇。

“嗯……我說不清楚。”我回答道。

他撚了撚他的白胡子,然後移開了目光,輕輕說了句:

“知道了。”

他是一位看起來很慈祥的老人,有藍色的眼睛和紅潤的臉頰。他給我拉了一張椅子放在棺材旁邊,然後自己也拿了一張坐在我後麵。這時候護士站起來朝門口走過去。就在護士離開的時候,門房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她得了腫瘤,可憐的姑娘。”

我仔細地看向這位護士,發現她頭上確實包了繃帶,沿著她眼睛下麵繞了一圈。在鼻梁上繞的一圈特別寬,讓人完全看不見她長什麼樣了。

就在她走了以後,門房也起身了。

“你跟你母親單獨待一會吧。”

不知道我是做了什麼手勢,反正門房沒走,又在我身後坐了下去。那種有人在你身後默默關注你的感覺很不好受,真希望他別盯著我看了。太陽快下山了,整個房間裏洋溢著金色、溫暖的霞光。兩隻蜜蜂在頭頂上嗡嗡地叫喚,努力想衝破那層透明的天窗。這樣的氣氛讓我不由有點困了,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為了打破這種靜謐,我頭也沒回,問門房在這敬老院工作了多久。“五年。”這個回答來得如此迅速,我都以為他是不是等這個問題很久了。

他便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跟我講述他的一生。聽著他的描述,我想,如果十年前有人跟他說他會以在馬朗戈做敬老院門房來結束他的一生的話,他肯定不會相信的。然後他告訴我,他今年六十四歲,來自巴黎。

我打斷道:“哦,你不是當地人?”

然後我突然想到,就在帶我去見院長之前,他跟我說過點關於我媽遺體的事,那會他提到過巴黎。他說應該快點把她給埋葬了,因為馬朗戈這裏的溫度很高,在平原地區尤其熱。“在巴黎,我們把遺體放家裏能一放三四天呢,”之後他就提到在巴黎那段美好的日子,讓他永生難忘雲雲。“而在這裏,”他說,“事情就得快點辦了。你還沒習慣有人逝去這個消息呢,就得趕緊跟著跑著去參加葬禮了。”“別說了,”他妻子提醒他,“跟這位可憐的年輕人說這些幹什麼?”老頭臉紅了,趕忙說著道歉的話。我說不要緊的。說實在的我那會覺得老頭講的這些事挺有意思的,我以前怎麼沒想過這溫度和葬禮的關係呢。

這時候,他告訴我,當時他進敬老院是跟別的老人一樣,隻是個普通的養老者。不過他那會身體還很結實,精氣神足,所以當門房這個位置空出來的時候,他就自告奮勇擔下來了。

我跟他說,即便這樣,以他現在的身體和年紀,也著實是該跟別的養老者一樣,踏踏實實養老了——不過他似乎聽不進去。他還是一副很“官方”的模樣。之前聽他稱呼那些敬老院的養老者的時候,我就覺得挺蹊蹺的。對於那些並不比他年長的養老者,他總愛用“他們”,或是“那些老家夥”(雖然不常用)來稱呼。說到底,我能理解他那份心意。作為門房,他與別人可不一樣,他有屬於自己的驕傲,他享受這份門房職位帶給他的優越感和權威。

就在這時護士回來了。夜幕很快降臨了,一瞬間頭頂的天窗隻襯出單調的黑色。門房把房間的燈打開了,那一瞬間光亮的刺激讓我睜不開眼。

門房建議我去食堂吃點東西,我說我不餓。他又說要給我拿一杯牛奶咖啡來。我是挺喜歡喝牛奶咖啡的,便應了聲“謝謝”。幾分鍾後,他端著一個托盤過來了。我喝著咖啡,突然很想抽煙。但我又不太確定是不是可以抽煙,畢竟這種情況比較特殊——我這是在給媽守靈呢。思來想去,其實也無大礙啊,於是我就遞給門房一支煙,我倆抽了起來。

抽了一會,他又開始找我聊天。

“對了,等會您母親的朋友們也會來守靈的。不管誰死,都得要守靈的。我去拿些椅子和黑咖啡來。”

電燈在白花花的牆上反射的光讓我的眼睛很不舒服,我問門房能不能關掉一盞燈。“沒法隻關一盞燈,”門房說,“燈就是這麼設計的,要不全開,要不全關了。”之後,我也沒注意,他去搬了些椅子來,圍著棺材放了一圈,還在其中一張椅子上放了一個茶壺和一打茶杯。然後他走到母親棺材另一邊,麵朝著我坐下了。護士坐在房間另一角,背朝著我。看不清她在做什麼,不過根據她胳膊移動的樣子,我猜她是在織毛衣。這時候我感覺挺舒服的了,咖啡讓我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嗅著從打開的房門裏飄來陣陣花香和傍晚的涼爽空氣,我感覺我可能有幾分鍾是睡著了。

我被耳朵邊悉悉索索的聲音吵醒了。之前眼睛是閉著的,現在再睜開眼,感覺房間裏的光線又比之前刺眼了很多。到處都是一片慘白,沒有一絲陰影,每一件物品、每一道曲線、每一個角落,都在人的眼眸上刻畫出深深的輪廓。我媽媽的那些老年朋友們來了。我數了一下,一共十位,在白色的牆麵襯托下毫無聲息地走進了房間,坐下的時候連椅子都不發出一點聲響。我感覺,我這一生中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任何人,他們身上衣服的質地,皮膚上的毛孔,都一一映在我的眼睛裏——可我卻沒辦法聽見一點聲音,我甚至無法相信他們真正存在著。

幾乎在座所有的女士都穿著圍裙,紮在腰間的腰帶讓她們的胃更明顯地凸在外麵。我幾乎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年老的女人會有這麼大的肚子。而大多數的男士,都瘦得跟耙子似的,而且他們竟然都帶著拐杖。最讓我震驚的是他們的臉,我很難看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看起來更像是一堆皺巴巴的皮膚裏一點灰暗的光。

一坐下,他們便都看向我,別扭地搖著頭。他們皺巴巴的嘴唇在沒牙的牙床中間癟了下去,我也實在看不出來他們是想說什麼來歡迎我,還是隻是因為太老了所以嘴巴沒法合攏。我更願意相信他們是在按照禮節歡迎我。但是這樣的畫麵有一種奇怪的效果,看見這些老家夥圍在門房旁,肅穆地朝我眨巴眼睛,還輕輕晃晃腦袋。有那麼一會,我有一種荒唐的感覺,就好像他們是來審判我似的。

過了一會一位女士開始小聲哭了起來。她坐在第二排的位置,我想看清她的模樣,但她被前排一位女士擋住了。她一直哭個不停,還伴隨著有節奏的抽泣。奇怪的是,其他人好像都沒有發現她在哭。他們就隻是安安靜靜地坐著,懶懶地縮在椅子裏,盯著麵前的棺木、拐杖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目不轉睛,一動不動。那位女士還是一直在哭。我很想知道她是誰,因為看麵孔並不熟悉。我很想讓她不要哭了,但我實在不敢開口。過了一會,門房走到她身邊,彎下腰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但她搖了搖頭,擠了幾句話,也沒法看出她說了什麼,然後又一如剛才地哭了起來。

門房起身,拿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我身邊。過了一陣,他也沒看向我就解釋道:“她是你母親的摯友。她說你母親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而現在連這個唯一的朋友也去了。”

我不知道回答什麼,過了好一陣沒說話。這會兒,這位女士的歎息和抽泣沒有剛才那麼頻繁了,但她又開始擤鼻涕、擦鼻子,最後她終於安靜了。

我這會已經不困了,但我感覺很累,雙腿疼得厲害。我感覺這份安靜讓我神經繃得很緊。唯一能聽到的是一陣很奇怪的聲響,時不時地飄到我耳朵裏。一開始我覺得挺好奇,認真聽了一會,我猜出來這是什麼聲音了——這是那些老人咂吧腮幫子的聲音。他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根本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幹嘛。我甚至覺得,他們並未意識到,躺在他們中間的這具屍體對他們意味著什麼。但現在我回想起來,又覺得我那會其實並不了解他們的想法。

我們都喝了點咖啡,是門房遞來的。那之後,我就記不得發生什麼了,反正時間還是一點一滴地在走。我現在隻能想起那一刻:我睜開眼睛,看到老頭們窩在椅子裏睡著了,隻有一位老人,他把頭撐在拄著拐杖的手上,瞪大眼睛看著我,就好像他一直在等我醒過來。然後我又睡著了,之後稍微醒了一會,因為我腿上疼得厲害讓我有些抽筋了。

天空已經開始透出一絲絲亮光。一兩分鍾以後一位老人醒了,接著開始咳個不停。他朝著一塊大手帕吐痰,每次嘔吐都撕心裂肺得像要把腸子都給吐出來似的。這吵醒了其他人,門房便乘機告訴他們是時候起來了。老人們都起來了,守完一整夜靈,他們一個個都麵如土色。讓我出乎意料的是,盡管我們一起過了這大半夜而且一句話都沒說過,但他們每個人離開的時候都跟我握手,好像我們由於這一夜的守靈更親近了一般。

我也累垮了。門房帶我去了他房間,我在那漱洗幹淨了,還喝了一杯門房給的牛奶咖啡,感覺一下子有精神了。我走出房間,看到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遠方的群山隔開了馬朗戈與大海,山頂有幾片紅色霞光。早晨特有的微風吹在我臉上,伴隨著一絲絲海水的鹹味。今天天氣肯定很不錯。我忍不住暗自想,如果不是因為得進行我媽葬禮這檔子事,今天本可以去在田裏鄉間走走的,那該多好啊。

想到這兒的時候,我正走到院子裏一棵梧桐樹下,便坐下等著。聞著泥土的清香,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困了。接著我想到了辦公室的同事們。這個時候他們肯定正起床呢,準備著去上班;而我卻在這裏經受折磨。我又接著聯想了有十分鍾,敬老院裏的鍾聲打斷了我的想象。遠遠地,我看到窗戶裏的人影動了起來,然後又恢複了靜止。太陽升得越來越高了,溫度開始從泥土滲向我的腳底了。門房穿過院子向我走來,說院長想見我。我去了院長辦公室,原來是要簽一些文件。我注意到,院長先生穿著黑色禮服,和條紋西褲。他拿著電話話筒,定定地看著我,說道:

“殯儀館的人剛才已經到了,他們準備等會就去停屍房把棺蓋合牢了。要不要我讓他們等一會,您再去看您母親最後一眼?”

“不用了。”我回答道。

他壓低聲音,對著話筒說:“不用等了,費雅克。讓他們現在就去吧。”

接著,他告訴我,他等會一起去參加葬禮,我向他道了謝。他在辦公桌後坐了下來,雙腿交叉著靠在椅背上。他告訴我,除了值班的女護士,就還有他跟我一起去送葬了。這是敬老院的規矩,養老者不應參加葬禮,但守靈的晚上大家都可以去陪著。

“這是為了他們好,”他解釋道,“這樣他們不會太難過。但是今天這個情況比較特殊,我準許一位您母親的老朋友跟我們一起去。他叫湯姆斯·佩雷茲。”說到這,院長笑了起來。“他倆的故事挺感人的。他跟你母親幾乎形影不離。其他養老者都開玩笑地說你母親像是佩雷茲的未婚妻呢!他們還老問佩雷茲,問他準備什麼時候娶老婆,然後佩雷茲就嗬嗬傻笑。這個笑話老被他們說起。那,你也能猜到了,你母親這一走,他心裏多難受啊。不過,我們這醫務室的關照了,我沒讓他跟著一起守昨晚的靈,他的身體吃不消啊。”

接著,我們在辦公室坐了一會,沒說話。然後院長站起身,走到窗戶那邊,說道:

“啊,馬朗戈的神父已經到了。他提前到了嘛。”

院長提醒我說,從這走到村裏的教堂起碼得要三刻鍾時間。於是,我們走下樓去。

牧師已經在停屍房門旁等著了,旁邊站了兩位侍僧,其中一個手捧著一個香爐。牧師正俯身調整懸掛香爐的銀鏈子。看到我們以後,他起身跟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稱呼我為“我的孩子”。然後他帶我們進了停屍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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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注意到在棺木後麵站了四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棺蓋上的螺絲也已經旋到底了。這時院長告訴牧師,靈車已經到了。牧師便開始禱告了,然後每個人都開始行動起來。那四個穿黑衣的人拿著一卷黑布走向棺木,我跟牧師以及那兩個侍僧則陸續撤出了房間。一位我之前沒見過的女士站在門旁。“這位就是默爾索先生。”院長指著我對她說。我沒聽清她的名字,但我聽出來,她好像是敬老院裏一位護理。聽到我是誰之後,她向我鞠了躬,她長長的、憔悴的臉上沒有一點微笑。我們站在門旁邊,給棺木讓道,然後我們跟著那些抬棺人一直沿著門廊走,一直走到前門入口。那停著一輛靈車。靈車是橢圓形的,光滑、油亮的黑漆讓整個靈車看起來就好像我辦公桌上的文具盒。

在靈車旁邊站著一位著裝優雅的小個子男士,據我了解,他是這次葬禮的負責人,有點類似儀式主持。在他旁邊還站著一位老人,他看起來尤其受拘束、甚至有點靦腆。他就是老佩雷茲先生,我母親的那位“特別”朋友。他戴著一頂圓頂寬簷軟氈帽(當棺材從門口抬出來的時候他摘下帽子揮了幾下),穿著皺皺的壓在鞋幫上的褲子,高領雙層的襯衫,還係了一隻偏小的領結。在那蒜頭狀的草莓鼻下麵,他幹癟的嘴唇不住顫抖著。但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他的耳朵,他那鬆弛的深紅色的耳朵就像被黏在他蒼白臉頰上的兩坨蠟,被夾在一小綹一小綹的銀白色頭發裏。

抬棺人讓我們站到位,牧師站在靈車前麵,四個黑衣人站在棺木四邊。接著我和院長走過來,身後跟著老佩雷茲和那個護士。

天越來越亮堂了,氣溫也如爐火般越燒越旺。我感到一陣陣熱浪拍打在我後背上,而我偏偏還穿著深色西裝,更熱了。我想不通為什麼要等這麼久才開始。本來戴著帽子的老佩雷茲,這個時候又把帽子給摘了。院長跟我講著有關老佩雷茲的事,我邊聽邊慢慢朝老佩雷茲看過去。我記得當時院長跟我說,我母親跟老佩雷茲很喜歡在傍晚的田邊散步,有時候他們能一直走到村子裏,當然了,一路有護士陪著的。

我朝田邊看去,確實風景很不錯。沿著山坡一路都長著柏樹叢,樹叢筆直的輪廓線刺破了天際的藍色;火紅的泥土上綴著一小塊一小塊的翠綠,三三兩兩的小屋子在逆光的山坡上顯得特別孤獨——我發現我突然理解了媽媽的心情。這樣的傍晚給這些破碎的心靈帶來的是一種近乎絕望的震撼。現在,站在這朝陽滾燙的光芒裏,一切都在金色的熱浪裏顫抖,這片土地已然把它最殘酷、絕望的一麵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麵前了。

最後,我們還是出發了。我也是這時才發現,老佩雷茲有些一瘸一拐。這個老家夥很快就被提速的靈車甩在了後麵。其中一個黑衣人也沒趕得上,幹脆跟我並排走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太陽可以升得這麼快,隨著昆蟲叫喚的嗡嗡聲和草叢摩擦的沙沙聲越來越吵,空氣已經漸漸沸騰了起來。汗水從我臉上流下來,一滴滴打在我肩膀上。不像老佩雷茲,我沒有帽子,我隻好用手帕給自己扇風。

抬棺人轉向我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而同時他又用左手拿手帕擦了擦頭頂,然後用右手把帽子歪到旁邊。我問他剛才說什麼,他指了指天,說:

“今天天可太熱了,是吧?”

“是啊。”我回答。

過了一會他又問我:“咱們埋的是你媽媽?”

“是的。”我又回答。

“多大年紀啦?”

“呃,很老啦。”事實上,我想不起來我媽多大了。

之後他不說話了。我回過頭,看到老佩雷茲一瘸一拐地跟在我們後麵差不多五十米的樣子。他擺著胳膊,揮動著他那氈帽,想努力跟上我們的步伐。我又看了一下院長,他正踩鼓點似的踏著步子,精打細算著每一個動作。細密的汗珠在他額頭閃爍,但他似乎不打算擦掉。

我感覺我們好像進展得比之前快了些。不管我朝哪看去,我看到的都是浸透在陽光裏的田野。天空亮得刺眼,我都沒法抬眼看。這會我們走上了一條新鋪的柏油馬路。有了陽光的煎烤,每一步踩下去都會發出咯吱聲,然後留下油亮亮的黑色裂紋。前麵車夫的黑帽子被懸在靈車頂上,這帽子太光滑了,倒像是用這一塊柏油什麼的捏出來的。這給我一種很奇怪的催眠般的感覺——頭頂的藍天白雲,周圍的一片黑色。靈車光滑的黑色外殼,人們身上沉悶的黑色衣服,馬路上刺眼的黑色裂紋;再加上這些味道,靈車上滾燙的皮革和馬糞的味道,夾雜著焚香的煙熏。另外再加上一整夜不合眼帶來的腦子不清醒,我整個人頭昏眼花。

我又回頭看了一下,老佩雷茲現在已經落得很遠了,幾乎被熱騰騰的霧氣遮住了;然後,他突然就整個消失了。在琢磨了一會以後,我想他肯定是從路上走到田裏去了。然後我注意到我們走的路前頭是有個小叉路的。佩雷茲這個老家夥對這塊地方這麼熟,肯定是抄近道來追我們了。果然,我們剛走過小叉路,他就追上我們了——然後又被落在了後麵。然後在再前頭的位置上,他又抄了一個近道,又趕上我們了;事實上,在接下去的半個小時裏,他反反複複這樣做了好幾次。但我很快對他失去了興趣,實在太累了。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脹,我真的走不動了。

之後一切都進展得很快,事實上我已經不記得什麼細節了。我隻記得當我們站在村口的時候,護士跟我說了幾句。她的聲音很纖細柔弱,跟她的模樣一點都不搭配。她說道:“你走太慢,是要熱得中暑的,可你走太快也不行,流那麼多汗等會一進教堂肯定得凍感冒。”我懂她意思了,就是哪樣都不對。

有關葬禮的記憶還有一些片段,比如我還記得,老佩雷茲最後一次在村外趕上我們時,他的眼睛閃著淚光,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因為心碎,也許兩者都有吧。但由於臉上皺紋太多了,眼淚又流不下來,所以就沿著這一條條或深或淺的溝壑在老佩雷茲的臉上縱橫成一片淚海。

我還記得教堂的外觀,街上的村民,墓地上的紅色天竺葵,佩雷茲的暈倒——他像個布偶一般癱倒在地,媽媽棺材上的赭色泥土,泥土裏的斑白樹根;然後那麼多的人、聲音,在咖啡館外麵等巴士,引擎發動發出的隆隆聲,我跟媽媽第一次走上阿爾及爾燈光明亮的馬路時的欣喜激動,有關自己馬上就能上床睡連續十二個小時的夢想……

醒來以後,我突然理解了我向老板請兩天假時,他的表情為什麼會那麼糾結了——今天是周六。我那會怎麼沒想到,我下床的時候才想到的。很顯然他認為請這樣的假明擺著是想一下休息四天啊,這讓一個老板如何能欣然接受呢。不管怎樣,我還是那句話,這又不是我的錯。我也沒法決定是昨天還是今天進行媽媽的葬禮,再說了,周六周日不管什麼情況都得休息的啊。不過,我理解我老板的出發點。

起床真是需要下點工夫的,因為前一天我實在是累得筋疲力盡。在刮胡子的時候我琢磨著要如何過這個上午,我想去遊個泳應該不錯。所以我趕了電車,來到了海濱。

這世界真小,我看到,遊泳池裏一群年輕人中間有一位女士——瑪麗·卡當那,辦公室以前一個打字員。我那會是很喜歡她的,我還幻想她也喜歡我。不過她那會待的時間太短了,什麼都沒發生她就走了。

我幫她爬上一個皮筏艇的時候,故意用手在她胸部蹭來蹭去的。她似乎沒察覺。然後她平躺在皮筏艇上,我在一邊踩水。過了一會,她轉過身一邊看著我,一邊大笑。她的頭發濕漉漉地披在眼睛上。我也爬上了皮筏艇,躺在她身旁。空氣很暖,我半開玩笑地把頭靠在她的腿上。她似乎並不介意,所以我就繼續躺在那。我的眼睛裏隻有天空,有大海的藍色,還有陽光的金色,我還能感覺到瑪麗的胃在我腦袋下麵一起一伏。我們倆在皮筏艇上呆了起碼有大半個小時,兩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太陽越來越大了,她又潛入水中。我跟了上去,追上她,用胳膊環住她的腰,肩並肩遊了一會。她還是不停地大笑。

我們坐在泳池邊晾幹的時候她說道:“我曬得比你黑。”我問她願不願意晚上跟我一起去看電影,她又笑了,說如果是去看那部大家都在說的,有費爾南德出演的喜劇的話,那就去。

我們穿好衣服,她盯著我的黑色領帶,問我是不是在服喪。我說是的,我媽媽去世了。“什麼時候的事?”她問道,我說,“昨天下葬的。”她沒再評論,但我感覺她有點嚇到了。我剛準備解釋,這不是我的錯,但我及時製止了自己,我想起來上次跟老板這麼說了以後,那段話聽起來是多麼地愚蠢。但我想,不管愚不愚蠢,人總是忍不住會有點愧疚的。

還好,到傍晚的時候瑪麗已經完全把這檔子事忘記了。電影某些部分真的很搞笑,但有的部分就是無聊得讓人想自殺。在放映廳的時候瑪麗一直用腿緊緊地抵著我的腿,而我也不時用手把玩著她的胸部。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我很笨拙地親了她。然後她跟著我回了家。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瑪麗已經走了。她告訴我她姑媽一大早一定要見到她。我想到那天是周日,這可真討厭——我從來都不喜歡周日。於是我轉過頭,懶懶地聞著瑪麗睡過的枕頭上的海水的味道。我一直睡到十點。然後我賴在床上抽煙,一直待到中午。我決定這次不跟以前一樣去塞萊斯特的飯館吃中飯,他們肯定準備了一大堆問題問我——我不喜歡被問那麼多問題。於是我煎了幾個蛋,然後直接在鍋裏吃了。我沒有麵包配餐,因為麵包吃完了,我又不想那麼麻煩還去買麵包。

午飯過後,我感覺特別無聊,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媽媽在這住的時候,這房子特別適合我們倆,但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住了,房子就顯得有點空,我也就把飯桌搬到我臥室裏去了——我的臥室是現在在使用的唯一一個房間。一個銅質床架,一個梳妝台,幾把有點塌陷的藤椅,一個帶有蝕斑的穿衣鏡衣櫥——這個臥室裏有我所需要的一切。公寓剩下的部分從未使用過,我也不想費心打掃。

過了一會,為了找點事情做,我從地上撿了一張報紙來看。有個講克魯生鹽的廣告挺有意思,我把它剪了下來貼在一個簿子裏,這個簿子裏貼的都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好玩的東西。我洗了手,然後實在百無聊賴,我又走到陽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