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江南,沒有北方那種肆虐入骨的寒意。
唯一讓人相信歲月流轉的,便是萬物沉睡的寂靜。
老樹虯枝再無綠葉,冷風挾卷而去,徒留漫天飛舞的落葉。
仲冬時節,腳底的紅壤依舊堅硬,起得早些還能看見上麵覆了層淡淡的冰霜。
溫暖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安靜地鋪在被人搭在膝上的毛毯上。
輪椅上的女子素手輕輕撫摸著絨毛毯,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鏤空香爐後,隻是輕輕扶正了白紗帷帽,便再也沒了多餘的動作。
僅隔著一道珠簾,一名眉目沉靜的侍女恭敬地立著,螓首微垂,羽睫長長,遮住了眼底複雜的神色。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屋內的侍女還未待迎出去,就隱隱綽綽看見院外一列侍女嫋嫋而來。
心下暗惱,極為隱蔽地瞥了眼內室中垂眸休憩的女子,急急走出門趕上前,低聲說:“拂暖,小姐喜靜,今日你確實逾矩了。“
為首的侍女眼波一橫,嬌俏的眉眼平添了幾絲涼薄,聲音不高不低,似是無所顧忌:”疏影姐姐,你可別忘了,賣身契在哪兒,我們才是哪兒的丫鬟,可不是能隨意認主的呢。“
疏影一怔,想要說的話就這麼硬硬吞了下去。拂暖平日雖然高傲,可也不敢不把小姐放在眼裏,難道現在有人為她撐腰或者她知道了些什麼?
疏影的心思電光火石之間,也不過是一瞬。然後,這才認真地打量著麵前,與自己一般都穿著鵝黃侍裙的拂暖身上。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瞧見了那雙藏在裙底的鞋子。
揚州綿綢製的軟屐,多多繡梅鮮豔欲滴,開得極豔。
這樣一雙軟鞋,可是作為奴婢不敢奢望的。
疏影不知道說些什麼,是斥責對方不知禮數,不把小姐放在眼裏?還是委婉地規勸她,不要因為任何一件事而得意忘形,甚至忘了身為奴婢的本分?但這些話她不應該說,也不能說。因為前者是小姐的權利,後者她遲早需要自己悟懂。而且即便說了,想必拂暖也不會領這樣一份情。
再抬眼望向拂暖日漸精致的眉眼時,眼底的神色愈發複雜,緊握成拳的雙手不知不覺中已經浸滿了冷汗。罷了,人各有命,連她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幾時呢。
拂暖似乎沒有感受到氣氛的尷尬,蓮步微抬,毫不在意地與疏影錯身,直直走進裏屋,一邊拂開流蘇帳幔,一邊喚著:“小姐,外麵的馬車已經備好了,還是早些走吧。”
還未觸到泠泠作響的珠簾,輪椅上的女子隻是稍微將頭偏向了她,白紗帷帽完美地隱藏了她的一切表情。
刹那間一股寒意襲麵而來,滿室光線正好,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四肢僵硬,忘記了言語,也忘記了仍然抬著的左臂。
“走吧。”那聲音低沉沙啞,就像是即將被剝落的老樹皮,沒有八歲孩童的軟糯嬌脆,更像是行將就木的老嫗。在這樣明媚的早晨,僅僅簡單的兩個字,卻硬生生的在任何人心頭留下幾道刮痕。抹不去,忘不掉,回想起來心房仍餘幾分顫栗。
拂暖姣美的麵龐蒼白如紙,不敢再直視對方,而是下意識地呆怔在原地,倏爾收回胳膊,卻又轉念回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白玉手指用力地扯拽袖口,想要借此掩蓋剛才的膽怯。
還沒等拂暖反應過來,女子就已經熟練地操縱著兩側的握杆,略微調整方向,平穩的滑向門口,隻餘木輪壓著紅香柏木地板留下的軲轆聲。
疏影早以候在那裏,六年前為了便於小姐出入,特地讓人將屋前台階改成滑坡。但倘若控製不好力度,便會摔得人仰馬翻。
她還記得早些年,小姐十分執拗,竟瞞著她們偷偷嚐試自己下坡,結果額頭摔得烏青,從此以後再也不提要靠自己,人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最後竟不大愛出門了。
她心下微微一歎,不知是同情,還是憐憫。
不談這些漫無邊際的神思,抬首間隻瞧見小姐出神地望著滿園。
少女一襲水藍色錦裙,袖口寬大,露出一截皓腕,皮膚白得近乎透明。腰間係著條素白色的腰帶,裙邊一圈是精心挑繡的絲紋桃花,陽光下,盈盈擺動間顯得波光粼粼,上身也隻是簡單的披著件雪白色狐裘。
她雖然身姿羸弱,也看不出任何弱柳扶風的美感,但瘦弱的肩旁依舊挺得筆直,恍惚間就像是沐浴在暖陽下的聖女,讓人不忍褻瀆。
然而這樣的感覺仿佛是一種錯覺,因為刹那間便有一股沉鬱的悲傷縈繞其周身。
疏影眼眶漸紅,心思微動,她陪小姐已經六年了,六年間沉默地看著小姐忍受沒有親人朋友之苦,忍受病入骨髓,無藥可救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