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又睡過去……

這是一片曠古的原野,任何一個凸凹都包含著無盡的神秘的啟示,隻要用鶴嘴鋤深深地往下挖,說不定就能發掘出殷墟文化的群落遺跡,就能遇到漢代古墓那森嚴宏大的宮殿般構造,發現中華民族幾千上萬年的八卦圖案。嗬,那如同蝌蝌或精子緊緊相抱在一起,形成一個渾圓的圖形究竟意味著什麼?是生命的生生不息,抑或曆史的循環往複?是天地渾沌未開的原始構成,抑或非人格神的圖騰?都說不清。象征物所包涵的意義總是不可撲捉,因而也是無窮無盡的,說出來便是限製,說出來便是死滅,說出來就等於什麼都沒有了……那麼,我們就什麼也不說好了,因而也就把什麼也說了,大音宛希,中國古代哲人早就揭示出了一真諦。

那綠色的,新的生命,層層疊疊地把悠遠的曆史小心翼翼地庇護在它們厚厚的泥塵之中。誰在勘探隊呆過,做過地層的取樣鑽探,就會懂得這種沉積是何等的古老又何等的迅速,遠離河流數百米之處,隻打進去幾米,便可以見到沙礫,原來,幾十年前,這還是河床,但泥塵的沉積很快便把河床埋掉了,再打下去,說不定仍是沙礫、永遠的沙礫……而今,這上麵已有參天的大樹、妖嬈的花卉,無所不在的蓬蓬勃勃的野草,連背陰之處,也是層層青苔,它們是當今陽光的寵兒,它們完全可以恣意妄為。它們無憂無慮,也應該無憂無慮。在它們的庇蔭下,各式小動物也爭相勃發,蜻蜒、蝴蝶、螢火蟲、紡織娘、蟋蟀、螞蟻、蚯蚓……都有其一席之地,無論它們是多麼地柔弱、渺小--生命滋潤著生命,生命更新著生命,生命--不可抗拒。他的熱淚布滿了臉龐,緊緊偎著這層新綠的土地。仿佛要傾聽地母殷切的叮嚀。淚珠丟落在土地上,先是圓球狀地晶瑩,隨後,下部便化作了張開的胸脯,緊緊地貼住地,接著,珠體消失了,它緊緊地擁住了大地,直到把全部化了進去。大地無言地容納了它,與它融為了一體……暮雲四合,落日熔金,這片原野也肅穆、森嚴起來,綿延至天邊的大山,已與天色難分難辨……星兒跳將出來,噢,怎麼是紅紅的,在滴血……對了,這該是拂曉前橡膠林裏割膠老頭手上的小燈吧?可紅的呢--怎麼化作了一片紅潮奔湧而至?噢,該是馬來亞城廓中的紅屋頂吧……兒時的記憶,與現實的星光交互在一起了。就躺在這吧!很好!他想放聲大哭一頓,卻又恐驚擾這地底下的亡靈……他苦吟在此,不正是要感受一下先人故地的氛圍麼?每每於此,他都會思如潮湧,靈感一下子產生了--噢,這裏是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的墓塚,“我自橫刀向天笑”的壯烈場麵,仿佛就在麵前。

這位以鮮血染紅了我國近代史上變革第一頁的前驅,果真就安息在這片蒼碧的土地下了,不再亢奮、騷動與暴躁了麼?可他矢誌的事業,迄今又有幾分成功?沒有誰敢否定他,可又沒有誰真正完成了他的事業,近百年屈辱,可悲可歎的歲月就此流逝了,流逝……是祖上就與這六君子神交已久了麼?可他曾祖父的的確確與孫逸仙先生交厚。那些年間,南洋漂泊的炎黃子孫,不僅捐錢捐槍捐炮,還奉獻出了無數的優秀兒女--查一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吧!

今日,在他來到這墓之前,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仿佛一種無形的磁力把他吸來了。來了,他就明白,他應該在這墓前好好哭他一場,並在這睡上一夜--不管夜間是否有風風雨雨,他走不開了,他必須把生命的一頁同這裏連在一起。假如當日袁世凱不是向慈禧太後告密,六君子喋血,中國搞君主立憲,也該比日後軍閥混戰,外敵入侵要強;假如孫中山不拱手讓出大總統的職務,假如廖仲愷先生遇刺不死,假如……但曆史已是鐵鑄了的,難怪譚嗣同明明可以逃去,卻寧可留下從容赴義,沒有那麼多的假如,隻有已經,一個又一個的已經--戊戌變法失敗,辛亥革命成果讓竊國大盜所得,一直到十年浩劫,這都是已經了!

正因為意識到這,他才想留在這墓前與先輩好好交流--心靈的感應比任何言語要豐富得多。一杯殘酒,幾點星光……頭皮針攢般地發疼,不知頭發是否已豎了起來?幾千年的積慮,足以教他腦壓偏高,這時,該振筆疾書,才足以使頭部血循環得到充分的利用。可沒有一盞燈,星光未免太黯淡了,筆,也摸不到了,那就揮起一根又黑又沉的樹枝,在大地上寫起來吧……好了,這樣,頭就不疼了,漸漸,又有點昏……還是同墓主去傾談吧,他又昏昏欲睡了,酒的威力?“沙沙沙,沙沙沙……”什麼聲音?是秋蟲在吟唱、交歡?是蚯蚓在地底蠕行?先是那麼遙遠,忽又覺那麼近,似乎就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分明有幾顆石子滾動,發出聲響可立即又歸於沉寂,連“沙沙沙”的聲音也沒了,連秋蟲、蚯蚓也懼怕起這冷丁響起的音響。石子不動了,落入無垠的黑暗與沉寂之中。莫非生命也已熄滅,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他訝然地睜大了雙眼。隻有星星在閃爍,它們是理解他的,這位深夜棲居墓地的漂泊者,它們絕不會為此而驚詫,在厚重的天幕上永遠那般自如。似乎沉寂了很久,又似乎隻是一刹那,那“沙沙沙”的聲音複又升起,這回更近切了,甚至覺得大地也在顫動,仿佛有無數頭黑熊在匍伏而來。草葉愣住不動了,小花呆了,沒有秋蟲,它們很是警覺,早已不知遁逃到了何處。他有點困惑,不是那年年大煉鋼鐵,樹木砍伐一光,從此不複有獸類了麼?不用害怕,說不定正是亡靈在地底醒,在撐懶腰呢,而後,便該發言了,對這茫茫宇宙作一番激昂慷慨的演說。他把耳朵更貼近地表了。昏昏然間,“沙沙沙”的聲響更是逼近,似乎有一股帶人腥味的熱風裹了過來,讓他窒息。怎麼回事,一定是夢,過去,久居囚室,周圍便是這麼一股子人腥味,而後,便是看守沉重的腳步--一種無聲的,但又每一下都踏在心上的腳步。看守自以為高明、滿以為這樣悄悄潛至監子門口,便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犯人的違規行為--用草紙當煙抽,把藥丸子寫上“車馬炮”,捧著紅寶書而實在打瞌睡,甚至要流氓……可是,久居囚室的他,早已有了一種特異功能,再無聲無息,隔了重牆,數十米之外,他就能“感覺”到有誰在哪裏,在幹什麼,在向什麼方向運動……所以,這個號子沒有發生過任何驚險事件,成了模範,可違犯監規的事情又幹得最多……今兒,在這野外,竟又做起這可怕的舊夢來了,人出了獄,心還在獄中--都出來七八年了,還無法讓心靈得到解脫。本來,尋訪變革先驅,本也是讓心靈獲得更大的自由度。“沙沙沙”聲音隻有寸步之遙了,他喊不出聲來,因為他隻孤身一人,不必提醒別人,可自己是規規矩矩的,好好躺在這,並不曾有任何越軌,憑什麼來折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