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受教的斯多葛信徒(片斷)(2 / 3)

我想放下手裏的筆,可沒來得及放下。透過窗戶,我朝黢黑的鄉間望去。玉盤高懸,銀光滲透在空氣中,如同空氣本身一樣新鮮可見。多少次,這樣的景象曾陪伴我度過無眠的夜晚,我陷入了無端的思緒和無用的夢境,無心工作,亦無心寫作。

我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了無精氣的負累。

紋絲不動的黎明時分,漆黑寂靜, 此時晨曦的側影凸現,儼然真理現身。

良善之主是否存在?我受苦的事實,也許會成為我對這個問題不能做出明確回答的障礙,可這也不能證明主之不存在,或惡主之存在,甚至不能證明存在一個非善非惡的中性之主,而隻能說明世上有惡——而這根本稱不上是什麼發現,因為沒有人會對此予以否認。

我曾經有個想法——與其說是真正的信仰,不如說是閑暇中的沉思 ——既然生是一切生存的法則,那麼死一定是源於外在的幹涉,即任何死亡均為暴力之舉。有些死亡是可見的暴力,其中大多數是我們自身引起的;其他所謂的“自然死亡”可能同樣充滿暴力,隻是其元凶不為我們所感知。正如一個國家,不管它已經怎樣頹敗衰落,最終的滅亡還是得依靠外界的侵略和暴力;人性命的終結也許是基於同樣的道理。自絕本身——這是我陷入邏輯的幻想後得出的結論——可能是迫於外力的結果;沒有哪個生命會自動地結束自己,然而就自絕而言,死亡的工具便是輕生者本人。這一輕率的想法,我差點給忘了,要不是它曾將我從自絕的道路上給拉了回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大學剛畢業,生命受著痛苦的折磨。我的想法興許是正確的(同其他任何理論一樣,都有正確的可能),正因如此,加上我自己也不情願——萬一我的想法是對的——受人差遣而成為別人手裏的工具,阻止了(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最終動手,延宕至今。

我從來都不相信自己或者有什麼人,能夠讓人類的病痛有所減輕,更不用說將它治愈了,可我也做不到視而不見。人類最微妙的痛楚——縱然稍稍念及——都會讓我焦躁難過,無法專注於自身。靈魂的一切處方都是無效的,這一信念本來會很自然地將我帶至冷漠的峰頂。如此一來,喧鬧的人世會被峰頂之下那些冷漠的雲層所籠罩,讓我無從得窺。信念盡管堅定,可還是壓不住情感的暴動。我們不能沒有感覺,正如我們不能不走路。於是,我目睹著一切,一如從前。自從我記事起,我就懷著崇高的感情,感受著人世的痛苦、不義和悲慘,正如一個身殘者眼看著有人溺水,縱然他膂力過人,終究還是束手無策。別人的痛苦,在我眼裏不隻是簡單的痛苦。眼看著別人受苦,我跟著痛苦;知道別人的苦痛已無藥可治,我很痛苦;希望替人減輕苦痛,可自知其苦痛已無藥可治,因此並不感覺自己有多麼崇高(這樣的崇高是無益的)——這份自知亦令我痛苦。我缺乏主動,這是一切問題的根源——我要想得到什麼東西,事前不可能不思考一番;我不敢承諾;我不會用唯一做決定的方式去做決定:即通過決定,而非思考。我像是布裏丹 (Jean Buridan)筆下的待斃之驢,在感情之水和行動之草之間奄奄一息;倘若我不思考,我也許照樣會死,可至少不是源於口渴或饑餓。

不論我想到什麼,或感覺到什麼,我必定會陷入怠惰。思想,是人們行動的羅盤,於我卻是行動的顯微鏡。我用它來審視宇宙,聚目於寸步之內,似乎芝諾關於人不可能跨越任一給定空間——空間之所以無限,是因為它無限可分——的論辯,成為了一種奇怪的致幻劑,讓心理的自我為之陶醉。感情對他人而言,滲入意誌,如同手戴上套子或握持寶劍,可於我卻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思想——它猶如狂怒一般無所用處,隻會令我不停顫抖,以致動彈不得,又似一陣恐慌(我的恐慌是因為我的感覺過於強烈),令懼者卻步,而本來他應該拔腿逃走的。

我的一生是一場停在紙麵上的戰爭,注定是要失敗的。怯懦讓我連戰場都未曾上過,倘若真的踏上戰場,怯懦說不定也會隨即蒸發;怯懦的想法,連同那必敗無疑的信念,縈繞在參謀長的心頭。他不敢將計劃付諸實施,因為這樣的計劃注定是不完美的,他沒有勇氣讓計劃變得完美(盡管真正的完美是做不到的),無法做到完美的信念扼殺了他追求完美的欲望。他從未想過縱然他的計劃有欠完美,卻有可能比對手更加接近完美。實際上,我真正的敵人是力求完美這一想法本身。在我麵前,它是僅次於上帝的常勝將軍,率領著全世界的軍隊衝在前麵——悲壯的先驅,跟隨其後的是全世界的武裝部隊。

我自然認為格鬥是荒謬的。可跟其餘每個人一樣,我總是或主動或被動地接受了社會習俗,並從中獲益(首先是頭銜給我帶來的社會地位)。倘若僅僅因為格鬥會讓我有性命之虞而回避那一習俗,這在我看來有欠妥當。

我更有可能受傷,而不是被刺死。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即刻不想評論此事。受苦我從來都不怕;我不僅鄙視痛苦,而且對任何圍繞痛苦而展開的喋喋不休的閑談,我也鄙視。正因為類似這樣的態度,我才打消了從理論上進行點評的念頭。 

我害怕傷害別人、因身體接觸所引發的欲望、意識到其他魂靈的真實存在——這些想法成為我生活的羈絆。此刻我捫心自問:考慮這些,於己、於人有什麼用?那些我不曾引誘的少女,會落入他人之手,因為毫無疑問,會有人去引誘她們。別人不假思索的問題,我總會顧慮重重。看到自己不敢造次的事情,別人做了,我不禁要問:如果這樣做隻會讓自己痛苦,那我為何要瞻前顧後? 

顧慮是行動的終結。誰要是考慮他人的感情,他就會滯於行動。沒有什麼行動——無論它是多麼不起眼(動作越大,我這一說法愈顯正確)——不會讓另一靈魂受傷。總有人會因此而受到傷害,總會在某個方麵讓我們感到遺憾,隻要我們良心尚在。我常想,隱士真正的哲學不是建立在為隱退而隱退的理念之上,而是基於對惡行的棄絕、惡行是源於生存這一簡單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