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第三天,便從長安快馬疾馳來了一隊今上的使者,口宣聖旨,賜給他禦酒二十四瓶。

宣旨過後,這隊使者便和來時一樣的速度返回長安了。

皇帝賜給大臣禦酒,通常隻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表明你聖眷正隆,前程無量。這些人通常便是皇帝的重臣和侍從。

李實作宰相時,幾乎天天都會有禦酒賞賜。

他敢肯定,皇上賜給他的禦酒比自己喝的還要多。

另一種情況就不那麼美妙了,通常就是“賜死”。如同賜給嬪妃們的三尺白綾一樣。

李實知道自己一定是後一種情況,今上仁慈,即便想要某個人死,也會不忍其心,隻是要通過某種方式讓這人明白自己的心思。

一瓶毒酒就是最好的方法。沒有人宣布你的罪狀,也沒有人監刑,你卻隻能喝下去,還要叩謝“浩蕩皇恩”。

李實對這種結局並不感到驚訝,這種情況在國朝二百年的曆史中已屢見不鮮。

他詫異的隻是:禦賜的酒為何有二十四瓶之多?

難道皇上要的並不隻是他一人的性命?

他召集了妻妾兒女,聚攏在擺放賜物的圓桌旁。

假如二十四瓶都是毒酒,每個人就都要喝上一碗,別無選擇。

當然也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這二十四瓶酒都是空的。

那就是皇上讓你自己去領悟這空的酒瓶裏應該裝的是什麼,皇上卻不承擔任何指責。

而像他這樣在宦海沉浮多年,最後手持國柄的人,家中都會備有一壇毒酒。

官場風險莫測,自殺總比被朝服腰斬於鬧市要好得多。

他的手第一次顫抖了。

他用顫抖的手撕開代表禦賜的黃封,打開箱子,裏麵赫然是擺列整齊的二十四瓶酒,就和他那些年每天都要帶回家的禦酒一樣。

他拿起一瓶酒,卻覺得這酒重的異乎尋常,顯然不是空的。

但作為毒酒來說也太重了,不管加進什麼樣的毒酒也不該重成這樣。

他啟開酒封,兩手捧著酒瓶向碗中倒酒,卻一滴酒也倒不出來。

他駭異之下,仔細向酒瓶中看去,裏麵既不是空的,卻也不是酒,而是實心的,而且在燈光下黃澄澄的,竟是純金。

這瓶酒根本不是酒,而是仿造酒的樣式,用純金打造的。

李實迷惑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怎會是這樣?

他仔細查驗了其餘的酒瓶,都是一樣的,二十四瓶酒都是純金打造的。

幸好箱子裏還有其他物事,解開了他的迷惑,箱子的底部便是他在海盜船上輸掉的玉帶。

玉帶上粘了一張紙條,上麵隻有四個字:助君銷魂。

李實認得出那正是今上的禦筆,在看到那條玉帶和那張紙條後,他仿佛和尚頓悟一般,刹那間明白了一切,竟忍不住狂笑起來。

他的妻妾兒女們都嚇得呆若木雞,沒有人聽見他大聲笑過。

他被先皇任命為宰相的那一天,他退朝後回到家裏,依然麵色如昔,直到賀喜的人們蜂擁而至,家人們才知道他當上了宰相。

他揮手斥退了家人,一個人坐在桌子旁愣怔了一夜,而一夜間,他的頭發就變得斑白了。

他明白了,今上依然是要他死,這依然是“賜死”,隻不過方法之巧妙史無前例,所以他也沒想到。前天輸掉的玉帶,今天又被皇上賜還給自己,這是皇上讓他明白:

海盜船裏有皇上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皇上的眼睛,他能夠想象得出:

他的玉帶一輸掉,就被快馬送到長安,直接送到皇上的禦案上,所以才會這樣快就送了回來。

至於那張紙條,雖然隻有四個字,卻是“賜死”的聖旨。

隻是限定了他死的方式,就是他隻能在海盜船上酗酒縱欲而死。

那二十四個純金打造的實心酒瓶,就是幫他支付海盜船上高昂的費用的。

所以他不能有別的死法,不能在家中喝毒酒自殺,也不能“不慎”在陰溝裏摔死,也不能吃雞蛋時不小心噎死……所有的死法對他都不適用,他隻能有一種死法,死在海盜船上,死在哪些美如天仙般的少女的肚皮上,因為這是禦筆欽定的。

所以有一天,當李實的夫人出於關心而不是嫉妒,委婉地勸他要愛惜身體,少到海盜船幾次,李實隻能自嘲式地苦笑道:

“我這是奉旨銷魂。”

李實的夫人並不懂“奉旨銷魂”的意思,但既然是“奉旨”她就不敢多說一句了,雖然她不明白怎會有這樣的聖旨。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老爺天天出去,“奉旨銷魂”。

李實喝了一壇“女兒紅”,又吃了一大盤陽澄湖的大閘蟹,便心滿意足地用絲巾擦拭嘴巴,然後在小二躬身奉上的賬單上簽了字。

他除了在賭桌上賭錢外,其他在海盜船上的費用都是掛賬的,沒人會怕他付不起,“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何況一個十年的太平宰相,更何況一年中,總有一位麵白無須的中年人會來到船上幾次,為李相爺支付費用。

而據幾位名公巨卿說,這個人就是今上麵前最紅的宦官黃錦。

盡管有公孫絕的酒醉衝撞,李實的心情並未受到影響,宰相的肚量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忖度的。

他走到二樓,在一張賭桌旁看了看,便走進了貴賓室。

能進這間貴賓室的並不分官場上職位高低,也不論江湖中地位的大小,而是論賭注。

貴賓室裏的籌碼是每一枚一千兩銀子,如果隻想玩玩幾百兩的輸贏,哪怕你是當朝宰相,武林盟主,也隻能到大廳裏去玩。

李實在一張賭桌前坐定,這張台子是玩最簡單、也最刺激的賭博:

大小點。

每人將三粒骰子擲下,點大者贏,點小者輸,許多人的萬貫家財便隻因自己擲出的點數比對方少了一點,悉數輸到了對方手裏。

這裏每天都上演著刹那間從豪富到赤貧的悲劇,而從赤貧到豪富的喜劇卻從未出現過。

這張台子沒有莊家,想賭的人就坐在賭桌前,等待自己的對手出現,然後雙方議定賭注,就可以擲骰子、決勝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