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駿馬還是沒死。
在九叔的軟鞭猶豫的一刹那,陽光忽然閃耀了一下!
仿佛黯淡的燭芯突然被人撥亮!
九叔明白,燭芯可以撥亮,太陽卻是不可能的!
——是什麼使太陽閃耀?
下意識裏,九叔心念一閃——
是侯爺的劍!
隻有侯爺的劍,才會有如此耀眼的光芒!
也隻有侯爺的劍,才能在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削落暗器和尖刀,讓駿馬活著!
是侯爺的劍麼?
九叔在驚愕間,看見一個黑衣背影一閃而逝!
比黑衣背影更快的,是刀光。
刀光!
不可思議的刀光。
無邊無際的刀光。
一刹那充滿了整個天地間!
美而絕豔的刀光,令陽光也黯淡!
如此美豔的刀光,九叔還是第一次看到!
刀光裏,暗器和尖刀消失無蹤,就像雪花遇到了火焰!
空中的雪球頹然墜地……
刀光和背影一閃而逝,但九叔還是認出,黑衣背影正是不久前在大雪中攔住馬車的黑衣人,鬼刀王的傳人!
一切在瞬間靜止!
四個雪球被刀光剖成了八個,每個雪球裏是一個人。
一個人變成兩個,那隻有是死人。
九叔看見,雪球裏的人都是男人,可他們的雙唇都塗得鮮紅……
九叔凝視著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侯爺,剛才……”
花含香在馬車裏道:“那不是我的劍。”
九叔道:“他的刀……”
花含香道:“除了他,天下誰還有這麼快的刀?”
九叔茫然道:“那侯爺……”
花含香冷笑道:“如果我剛才出劍,現在就沒機會拔劍了。”
九叔心頭一震,還未明白花侯爺此話何意,聽得身後微響,回頭,隻見雪地拱起,慢慢從地底鑽出一個人。一個蒼白的、渾身散著冷氣的人!
要不是這人會動,誰都會把他當死人!
他的眼睛也像死魚一樣毫無生機!
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活人!
而且是一個殺手。
他要殺誰?
這人的聲音也死氣沉沉,陰冷而麻木:“花含香,你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九叔瞪大雙眼,他這一驚非同小可,輕喝一聲,一鞭橫抽——
“啪!”
那人不躲,九叔勁透梢端的一鞭正中那人腰肋處,那人連眉頭也不皺一皺。
九叔軟鞭滑蕩,第二鞭正要抽去,那人眼皮一翻,死魚般的眼中忽然射出一絲冷光,接著說道:“若要殺你,你早就沒命了。”
九叔的第二鞭抽出一半,聽了他的話,生生收鞭。
花含香冷冷道:“今後你恐怕再也沒機會殺人了。”
那人忽地咧嘴一笑,笑聲特別,簡直比哭還難聽!
這一笑,九叔發現他少了四顆門牙,其他牙齒卻十分整齊。
九叔斜眼一瞥,覺得他這口牙齒很奇怪,靈光一閃,忽然叫道:“侯爺,小心暗器!”
喊聲中,數點寒光,自那人的門牙缺口處激射而出——
他的暗器藏在嘴裏!
暗器快而無聲,射向車廂!
對於鋒利的暗器而言,厚厚的木板薄如紙,暗器能把車廂撕碎!
他的目標在車廂裏!
車廂裏有花含香和胡雲兩個人,他的目標又是誰呢?
暗器因為無聲而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蒼白得幾乎透明,他手裏的兵器任何人也想不到:
竟是一根長達兩尺的銀發!
銀發乃是極柔之物,在他手裏,銀發卻變成了陰毒無比的銀槍!
就在暗器射出之際,他的銀發飄忽不定,仿佛伺機截擊自車廂內竄出之人!
九叔定睛望去,陽光下銀發閃著綠光,顯是浸了劇毒!
九叔正要提醒,車簾微晃,車廂內閃出一道柔光。
柔光悅目。
不像刀光耀眼。
但柔光卻有著無堅不摧的銳利——
柔光一現,陰寒的暗器頓時變了方向,兩尺長的銀發也寸斷!
柔光從那人的脖子繞過,然後消失。
九叔當然知道,柔光乃是侯爺的劍光。
九叔再看那人,那人的眼睛不再死魚般混濁,卻充滿了驚恐,訝異……他的脖子上有一抹鮮紅,那是侯爺的劍光留下的。
九叔抖了抖馬韁,那馬便邁開四蹄。走了很遠,九叔才道:“他為什麼要殺侯爺?”
花含香道:“他要殺的人其實不是我。”
車廂裏除了花含香,隻有胡雲,那人的目標乃是胡雲,他為什麼要殺胡雲?
九叔自語道:“這些人先是想殺我們的馬,又要殺雲兒,難道是想阻止我們前往百毒穀……”
花含香淡淡道:“誰也別想阻止我們。”
九叔一鞭抽在馬背上,馬車在雪中飛馳……
一路上都是荒山野嶺,沒有村莊和人家。
那馬一口氣跑了四五十裏,似跑累了,方才慢下來。
天起微風。
風雖小,卻有一種刺骨的冷。
很快,微風從西南方向吹來大片的雲層。烏雲不久就遮住了太陽,天地變得烏蒙蒙、灰沉沉,世界的麵孔仿佛變了,變得淩亂不堪和模糊不清。
不一會,天上下起了小雨。
淅淅瀝瀝的小雨,隻幾分鍾,就將此前一個多時辰積起的雪融得幹幹淨淨。
道路開始泥濘。
馬車緩緩前行。
九叔一直在想剛才鬼刀傳人的那一刀以及花侯爺柔和的劍光,他在心裏反複掂量:
炫目的刀光與柔和的劍光,究竟誰更快?
誰能取勝?
想得多了,竟生出一個強烈的念頭:
若是錯過他們之間的一戰,那將是最大的遺憾……不過,九叔相信,花侯爺與鬼刀傳人的一戰他定能看見……
忽然,九叔聞到了一縷香味。
從早上到現在,一路上未遇一家酒樓飯店,早已餓了,聞到香味,九叔不禁精神一振,可是四望,視線所及,看不見一座房子,一柱炊煙。
九叔隱隱有些失望。
但香味卻是真實的。
香味隨風飄送,九叔辨了辨風向,極目望去,斷定這香味來自前麵的一棵大樹。
九叔拍馬急行,到得大樹跟前——
好大一棵樹,一棵大樟樹。
風吹樹葉,嘩嘩輕響。剛才遠遠的還聞到一縷香,此時到了樹下,卻是什麼也聞不到了。
九叔越發失望,他以為自己聞到的是樟樹的香味。
他正要打馬從樟樹前過去,花含香道:“九叔,咱們買幾個煮雞蛋。”
“煮雞蛋?”
九叔馬上勒住馬,詫道:“哪裏有煮雞蛋賣?”
話雖這樣說,可是經花含香這一提醒,九叔醒悟過來,自己剛才聞到的正是煮雞蛋的茴香味。
九叔剛說完,就聽一人接道:
“煮雞蛋當然有,就看你們買不買得起!”
隨著話音,從樟樹後麵轉出一個老太婆——
這是一個黃臉婆。
待看清她的模樣,九叔簡直想吐:
隻見她頭發蓬亂,衣服肮髒,臉好像有幾個月沒洗了,眼角還留著眼屎。
九叔看了她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可黃臉婆盯著他,嘴一咧,露出兩排牙齒。她的牙齒長得很整齊,也很白。
九叔心道:“這麼好的兩排牙齒長在她的嘴裏,真是太可惜了。”
老太婆手裏拎著一個小火爐,火爐上一口鍋。
鍋裏便是煮雞蛋。
九叔這時又聞到了那股茴香味。
老太婆盯著九叔道:“我的煮雞蛋又香又好吃,不過很貴的。”
九叔肚子雖餓,可他不想吃如此肮髒的老太婆煮的東西,於是沒好氣道:
“又香又好吃的雞蛋全留著你自己吃吧!”
老太婆笑道:“你這人年紀不小,道理卻懂得不多。”
九叔不想理她,老太婆接著道:“賣雞蛋是不吃雞蛋的,你們沒錢買,別人自會買,怎會自己吃!”
九叔見老太婆說話有些古怪,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道:“看見你的雞蛋我都惡心。”
九叔皺了皺眉頭,若不是花侯爺讓他停車,他早已拍馬離去了。
隻聽老太婆又道:“你也不問問,你的主人是不是看見我的煮雞蛋也惡心?”
馬車裏花含香答道:“你的煮雞蛋又香又好吃,我怎會惡心。”
老太婆笑道:“看來,我的煮雞蛋再貴,你也要買了?”
花含香道:“就是傾家蕩產,也要買。”
九叔聽侯爺似是話中有話,便對老太婆道:“黃臉婆,你的雞蛋怎麼賣,我統統買了。”
老太婆沒搭理九叔的話,而是接著花含香的話說道:
“買幾個雞蛋,哪用得著傾家蕩產,隻是……”
九叔道:“隻是什麼?你的雞蛋又不是金子做的,怕我們帶的銀子不夠?”
老太婆道:“當然不是。”
接著道:“雞蛋就是雞蛋,如果是金子做的,那應該叫金子而不叫雞蛋了。”
九叔不耐煩道:“少廢話,拿來!”
說話時,手中軟鞭無聲揮出,卷向老太婆手裏的小火爐。
他的這一鞭出其不意,想把老太婆手裏的小火爐連煮雞蛋一並卷過來,免得她囉嗦。
可九叔出其不意的一招居然落了空!
老太婆隻是斜斜退了一步,怒道:“你這人好沒規矩,居然想搶我的雞蛋!”
九叔這才知道黃臉婆並非尋常之人,他怔了怔,心念急閃,軟鞭順勢又橫掃過去!
剛才九叔隻是想奪她手裏的雞蛋,根本未用全力,此時卻已用足了七成功力!
沒料到老太婆左手衣袖一拂,上身一仰——
別看她老態龍鍾,身軀卻是極其柔韌,上身向後翻仰,幾與地麵平行,“唰”的一聲,九叔快疾的一鞭從她胸脯滑過,連她的衣服也沒沾上!
九叔吃驚不小!
他明白老太婆定是有備而來,專在此等候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未等第二招用老,鞭梢一沉,橫掃之勢立成回馬槍,疾擊老太婆後腰!
這一招叫做“引線穿針”,烏黑尖利的鞭梢飄忽不定,令人防不勝防。
老太婆直仰的上身還未有變化,鞭梢回擊的方位她又難以分辨,眼看九叔的軟鞭就要穿腰而過——
忽聽得“叮”的一聲響!
九叔隻覺手腕一麻,仿佛鞭梢擊在了堅硬的鐵板上!
老太婆身軀一飄,幾乎在原地,做了一個後空翻!
她仍舊拎著小火爐,鍋裏的水一直在滾,卻未濺出!
九叔沒看清老太婆用什麼手法破了自己的“引線穿針”,手腕雖麻,但是來自對手的反擊之力也並非大得出乎他的意料,未等對手站穩,鞭身一擺,正要再使一招“投徑問路”,老太婆尖聲道:“再不住手,花侯爺便沒命了!”
原來她知道車廂裏的人便是花含香。
九叔呆了呆,軟鞭一滯,又聽“叮”的一聲——
這一次,由於九叔內力含而不吐,從軟鞭上傳過來一股極強的彈力,震得他半條手臂酸麻!九叔收鞭,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變化。
老太婆嘿嘿道:“還好你識相,不然,侯爺的命……”
九叔悚然一驚,尋思道:“瞧她有恃無恐的樣子,難道侯爺真的著了他的道……”他不由回頭看了看車廂。
車簾垂懸,車廂裏沒有任何異樣。
——在九叔與老太婆交手過招時,花含香未出一聲,此時也沒出聲。
九叔冷冷道:“你早知道我家侯爺要買雞蛋,還不拿過來!”
老太婆低頭望著鍋裏的煮雞蛋,自語道:“我賣了這麼多年的雞蛋,第一次遇見有人敢搶我的雞蛋,你的鞭法雖好,但還不足以能從我手上搶走雞蛋。”
她忽然抬頭,一雙惺忪的眼望著九叔,輕歎道:“就算我將煮雞蛋扔到陰溝裏,也絕不會讓你搶走的,要是我真的將煮雞蛋扔進陰溝裏,你家侯爺就沒得救了。”
花含香這時說道:“你為什麼不把煮雞蛋扔進陰溝裏?”
老太婆道:“這個問題,不用我回答,你也應該知道。”
花含香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煮雞蛋便是解藥?”
老太婆馬上道:“是的。”
說了這兩個字,老太婆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竟然有些迷人。
九叔立時明白:
方才他們聞到的煮雞蛋的茴香味是一種毒藥!
不由又驚又怒,喝道:“你敢——”
手中軟鞭一揚,風一樣卷了過去——
鞭在半空,花含香淡淡道:“九叔,聽她把話說完。”
九叔在軟鞭上的造詣,已達隨心所欲的境地,花含香話音未落,他已收鞭。
老太婆笑道:“我的煮雞蛋雖是解藥,但隻能解花侯爺一個人的茴香毒。”
這麼說,她已承認花含香中了茴香毒。九叔剛才也聞到過煮雞蛋的茴香味,那麼,他一定也中了毒,可她為什麼說解藥隻能解花侯爺一人的毒?
九叔握鞭在手,臉神已變。
老太婆瞟了九叔一眼,挪揄道:“你用不著害怕,因為你根本沒有中毒。”
九叔不知她的話是真是假,但在侯爺麵前被她揶揄,震怒道:
“黃臉婆,不把雞蛋留下,今日你休想走!”
老太婆笑道:“我說過你沒中毒,這般緊張幹什麼?”
九叔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婆接道:“普天之下,煮雞蛋的茴香之毒隻對花侯爺一個人有用。”
花含香道:“要怎樣你才肯把雞蛋賣給我?”
老太婆歎道:“其實,煮雞蛋不是我的,我根本無權將它賣給你。”
花含香道:“可它現在在你手裏。”
老太婆道:“我隻是將它拎在手裏,卻不能賣給你。”
花含香道:“如果我不給你銀子,就不能算你賣了。”
老太婆道:“以你的武功,要搶我手裏的煮雞蛋當然是綽綽有餘,隻不過……”
九叔接道:“不過什麼?”
他環視周圍,忽笑道:“就算你想把煮雞蛋扔進陰溝裏,可是要找到陰溝卻不容易。”
老太婆幽幽道:“你說得沒錯,在我找到陰溝之前,我的煮雞蛋早已到了花侯爺的手中,可惜……”
她朝九叔翻翻白眼,道:“你們得到煮雞蛋,卻解不了茴香之毒。”
九叔又怔住。
老太婆繼續道:“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人知道吃多少雞蛋才能解了侯爺的茴香毒。”
九叔道:“誰?”
“跟我來,很快就會知道的。”
老太婆說著,拎著小火爐徑直往前走。
九叔沒有征詢侯爺的意見,拍馬跟在老太婆身後……九叔知道,侯爺永遠隻為現在活著,現在,他最應該做的是解了體內的茴香之毒。
因為,茴香之毒不解,他也許就到不了百毒穀,而到不了百毒穀,胡雲便沒救了。
救胡雲,是花侯爺下決心要做的事。
九叔還知道,既然老太婆帶他們去見掌握解藥的人,那麼,在見到那人之前,侯爺絕不會有性命之憂!
九叔相信,隻要見到那人,侯爺一定有辦法讓那人說出解毒的方法……老太婆似乎也確信九叔會跟她走,她轉身之後便沒再回頭,走過一片枯草叢生的荒野,又拐上一條小路……
約半個時辰光景,前麵出現了一片煙霧。
道路一直通向煙霧處,不久,九叔就看見,煙霧升起的地方,一堵堵的殘垣斷壁,連成一片。